此时,正沉浸在湖光山色中的慈禧太后,纵然对甲午战败倍感失望,却没有像康有为这些民间士人那样痛切的压迫感。马关一约,赔偿日本白银二亿两,几乎吸干了帝国的血,但她的衣食住用不会有丝毫的变化。她的国早就破了,她的家早就亡了,现在,这一副残山剩水,交到了她这个孤老太婆的手上,她还能干什么?或许,破罐只能破摔;或许,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个古老的帝国,不知遭逢过多少次的危机,哪一次不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以这个帝国的笨重之躯,要在这个不进则退的时代里爬坡,她如何推得动?
她推不动,有人来推。最初看到光绪的谕旨,慈禧当然明白他要干什么,但她并没有过多干涉,只是对以光绪、康有为为核心的变法团队的政治把控力不大放心,为了把局面控制在自己手上,她预先布好了局,在四月二十二日(6月10日),指示光绪对朝廷中枢做出了调整:荣禄补大学士,刚毅升协办大学士,崇礼接刑部尚书,把她认为“政治上可靠”的人调集到中央第一线。四天后,又将变法支持者、光绪帝的恩师翁同龢“开缺回籍”。
康有为说,此时“训政之变,已伏”,即慈禧已经为政变做准备了,这显然夸大了慈禧的政治预见性,因为在当时,即使慈禧也不可能知道变法这出大戏将向何处发展,而康有为这个“总导演”,已经把她预设为反面人物。
可以说,康有为对变法的整体构想中,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把慈禧定位成变法的对立面,他的变法事业,从一开始就冲不破他所设定的二元格局,而后来的事态发展,也一步步地“验证”着他的预想。
十九
回到事件的开始,慈禧与光绪——或者说慈禧与变法之间的关系,并不像康有为渲染的那样剑拔弩张,甚至可以说,慈禧原本可以成为光绪变法可以依靠的力量。早在光绪十四年(公元1888年)五月,慈禧太后就正式入住了她向往已久的颐和园,即使回城,也大多住在西苑(也就是中南海)春藕斋北面的仪鸾殿,把她生活过大半辈子的紫禁城留给了光绪。光绪是在光绪十五年二月初三日(公元1889年3月4日)举行亲政大典、正式执掌最高权力的,这一年,光绪虚龄18。固然,慈禧并非全退,而是半退,像英国人濮兰德、白克好司在《慈禧外纪》里所说的:她“表面上虽不预闻国政,实则未尝一日离去大权;身虽在颐和园,而精神实贯注于紫禁城也。”[[英]濮兰德、白克好司:《慈禧外纪》,第112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版。]但光绪也并非像后人渲染的那样,完全是慈禧手中的傀儡,否则,慈禧在戊戌年通过“政变”夺回权力,就显得无法理解了。按照光绪亲政前确立的“规则”,光绪有权处理奏折、发布谕旨,只不过须在当天将奏折原件和朱批意见呈送慈禧太后过目而已。因此,有研究者认为慈禧的“归政”,与当初的“垂帘听政”、“训政”没有区别,“无非都是形式上的变换而已”[孙孝恩:《光绪评传》,第63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这种说法是不准确的,因为处理奏折、发布谕旨的主体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光绪是有一定主动权的,只不过需要让慈禧事后知悉而已。用茅海建先生话说,这是一种“事后报告制度,光绪帝有处理权,慈禧太后有监督权”[茅海建:《戊戌变法史事考》,第17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
我们不妨以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十三日(公元1898年6月1日)杨深秀要求废除八股的奏片,来检验一下光绪的权力含金量。在这份“请斟酌列代旧制正定四书文体折”中,杨深秀痛批八股文之腐朽,要求罢黜那些“仍用八股庸滥之格、讲章陈腐之言者”[原折见《军机处录副·补遗·戊戌变法项》,3/168/9446/27。],这一奏折,对于在八股中泡大的官场文人而言,堪称石破天惊。当天,军机处将杨深秀原折呈慈禧太后慈览,第二天,内阁明发上谕,肯定了杨深秀的奏折,要求礼部研究处理。这道谕旨,显然经过了慈禧太后的同意。慈禧虽然没有受过儒家文化的系统训练,但毕竟也是熟读诗书,知书达礼,这一点前面已经讲过,像废除八股如此重大的问题,在慈禧那里都顺利过关,足见慈禧的观念,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顽固和保守。
自四月二十三日(6月11日)至七月十九日(9月4日),将近三个月的时间,尽管步伐零乱,但变法事业总体来讲还是顺风顺水。大臣们基本上是看皇帝脸色行事的,所以此一期间,他们的上疏,大多支持变法,反对变法的人基本上不敢吭声了。更何况,皇帝的谕旨,基本上都请慈禧太后过了目,得到了慈禧太后的许可。据统计,自四月二十三日(6月11日)至八月初五日(9月20日),军机处向慈禧呈送折、片、呈、书等共计462件,最多的一天,上呈了29件。茅海建先生判断,“光绪帝确实将此一时期的重要奏折,包括军机处都无法看到的‘留中’的折件,基本上送到慈禧太后手中。”[茅海建:《戊戌变法史事考》,第18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应当说,光绪皇帝老老实实地遵守了“事后汇报”的游戏规则,慈禧看到绝大多数官员都支持变法,也就顺水推舟,乐观其成。或许,在她心里,变法,就像洋务运动、同光中兴一样,为这个帝国迎来新的气息。此时,应当说形势大好,不是小好。
二十
七月十九日(9月4日)发生的事情,导致了慈禧与光绪关系转折,也成了左右戊戌变法走向的关键性节点。这一点究竟发生了什么?查军机处《上谕档》,我们不难发现,就在这一天,光绪找借口罢免了礼部六名官员,第二天又任命杨锐、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四人为军机章京,此后“凡有章奏,皆臣四人阅览,凡有上谕,皆由四人拟稿”。
昆明湖上,慈禧的脸色骤变,感觉到脚底的船板正在被人抽空。光绪“擅自”罢免礼部官员,又任命四名军机章京,还要军机处干什么?不向她老人家汇报,她的监督权还算不算数?
慈禧之怒,表明她与光绪的矛盾,主要不是体现在对于变法的认识上,而是体现在权力的分配上。连与康有为关系甚密的四品京堂、礼部主事王照后来都说:“戊戌之变,外人或误会为慈禧反对变法。其实慈禧但知权力,绝无政见,纯为家务之争。”[[清]王照:《方家园杂咏二十首并记事》,见《近代稗海》,第一册,第5页。]
对于新党来说,摆在眼前的只有两条路:第一条路,团结旧党。变法既然绕不开慈禧,就干脆不绕开她,而是最大限度地争取慈禧太后的理解和支持,逐步推行改革,使改革蔚然成风,待慈禧死后,再将改革深化进行。有学者说:“变法维新运动就其涉及的广大领域和所要达到的目的而言,是一场渐进的政治革命,它的倾向不仅与大多数政府官员的思想意识背道而驰,而且将严重侵害整个官场的既得利益。如修改考试制度使帝国的广大文人有失去晋升机会的危险;废除许多衙门,威胁到众多在任官员的任职;规定士人和官员可以越过正规的官僚制度渠道直接上书皇帝,是对朝廷中高宙权威的蔑视,等等。因此,一个有政治头脑、深思熟虑的人,就会预想到颁布这类改革措施将会遭遇到怎样的局面,一旦掀起范围广泛的抗议浪潮将如何应对,这其中有对各派政治势力的清醒认识,对人心逻辑的谙熟,他必须分清什么是真正的反对派,什么是随从者,以便分化瓦解对方,争取中间势力,组成统一战线。一定要有这样的把握:即己方的政治力量能够以绝对优势压倒反对势力。这不是儿戏,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严峻的政治斗争。倘若没有这种把握,就需要等待时机,积蓄力量,见机行事。”[赵良:《帝王的隐秘——七位中国皇帝的心理分析》,第265页,北京:群言出版社,2001年版。]
在当时情况下,与慈禧合作,并非没有可能。只要对照一下同治初年,慈禧、奕訢等推进洋务的进程,便会发现,此时的光绪、康有为,以及军机四卿所形成的变法团队,与当年的慈禧、奕诉以及曾胡左李所形成的洋务团队,是多么的相似,只不过团队的核心,由原来的叔嫂,变成此时的母(养母)子。慈禧的思想,并不像康有为想象的那样顽固,既然她能够支持洋务运动,就有可能支持变法。后来的历史也证明了,引导清廷将政治体制改革引向深入的,正是慈禧本人。
但康党不屑、也不愿选第一条路,甚至连尝试都不愿意,而是在羽翼未丰之际,就摆出了一副与慈禧的现行体制分庭抗礼的架势。其中一个典型的细节,是四月二十八日(6月16日)一早,康有为至颐和园接受光绪召见,在朝房里等候时,与等候向慈禧谢恩的荣禄撞个正着,二人于是有了一段语言交锋。荣禄问:“以子之大才,是否有补救时局的灵丹妙药呢?”语气明显带有挑畔的意味。康有为也不示弱,忿然答道,非变法不可。荣禄又问:“即使知道法是要变的,但一二百年的成法,怎能一下子变过来呢?”康有为回敬道:“杀几个一品大员,法就变了。”[原文见苏继祖:《清廷戊戌朝变记》,见《戊戌变法》,第一册,第354、330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荣禄听后,脸色突变,知道这个康有为来者不善,假如变法成功,一定会对旧党下黑手,所以当天觐见慈禧时,让她加几分小心。这段对话出自苏继祖:《清廷戊戌朝变记》,可靠性不知,但从康有为代御史宋伯鲁所拟奏折中,可见“有迂谬愚瞽,不奉诏书,褫斥其一二以警天下”[《戊戌变法档案史料》,第4页,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之语,由此可知,杀几个守旧大臣,的确是康有为的主意,但此时的他(包括光绪),自己还是泥菩萨过河,此时摆出一副死磕的架势,无疑是以卵击石。可见他是一个胸无韬略之人,胸口贴一点胸毛,就号称大力士了,全不知他那点武艺,在慈禧、荣禄面前,实在是不堪一击。在他的引导下,整个变法的进程,基本上是走一步看一步,跟着感觉走。他们以为颁几道诏书、杀几个大臣,变法就可大获成功,是头脑简单的表现,这样的变法,注定无法成功。
他们把变法团体变成一个小圈子,对大多数朝廷官员采取排斥甚至打击的态势,表面上孤立了旧党,实际上是孤立了自己,让自身立足未稳,就在朝廷中深陷孤苦无援、孤军奋战的处境中。这一点不仅令荣禄、刚毅这些一线官员无法接受,连慈禧也感到意外。所以变法伊始,慈禧就曾急切地问荣禄、刚毅这些官员:“难道他(皇上)自己一人筹划,也不商之你等?”[苏继祖:《清廷戊戌朝变记》,见《戊戌变法》,第一册,第332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当她得到完全否定的回答,她的脸上一定挂满了失望。
果然,光绪“擅自”进行的人事任免,将慈禧身体里蛰伏已久的斗志激发起来。朝廷上下,没人敢动她的奶酪。
二十一
然而,无论康有为,还是光绪,都没有意识到朝廷人事问题的敏感性,相反,在九天后,也就是七月二十九日(9月14日),光绪在紫禁城处理完政务后前往颐和园向慈禧请安,准备劝说慈禧,请她同意开设懋勤殿,无疑是往慈禧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康有为对于改革的总体设计,本来是开制度局,“选天下通才二十人置左右议制度”[康有为:《康南海自编年谱》,见《戊戌变法》,第四册,第15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而他自己,无疑是天底下最大的“通才”,所以,康有为的全部政治目的,不外乎是在皇帝之下,建立一个以自己为核心的议政机构、一个帝国的“参谋本部”,根本不是像日本那样,建立一个议会制度。然而,康有为本人连一天的从政经验也没有,他那些美妙的理论,对于这个积弊已深的帝国来说,也不过是一些表皮功夫,他有的,只有一腔热情和一些书本知识,而他向朝廷提供的日本明治维新的所谓经验,也不过是他个人的理解,与明治维新的实际进程相去甚远。所以即使变法成功,帝国的变化,也仅限于一些政府机构改革,在制度局之下设立法律局、税计局、学校局、农商局这些专局,发行纸币、改穿西服这些表层方面,充其量是开明君主****,而根本不可能建立起近代民主制度。制度局的设想铩羽而归,六月初六(7月24日),梁启超代李端棻上奏时,又提出开设懋勤殿,基本上是换汤不换药。他们天真地以为,“一达天听即可居高”,以为哥儿几个一商量,这天下的事就定了,对政治斗争的残酷,他们一无所知。
慈禧当然懂得,开懋勤殿,无疑是“踢开党委闹革命”,或者说,这本身就是造反,是政变,是对她经营大半生的政治成果的彻底颠覆。变法也已经不再是变法,而是夺权。
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