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慈禧的私生活,却并无可以坐实的绯闻。在清朝的宫殿规制中,有严格的后宫管理制度,不仅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妃、嫔等所居宫室有严格规定,各就各位,而且,各宫配备的宫女、太监,也各司其职,“接上以敬,待下以礼”[[清]鄂尔泰、张廷玉:《国朝宫史》,上册,第138页,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眼目众多,没有胡乱妄为的空间。每当夜幕降临,巨大的宫殿就像一座宵禁的城池,宫门紧锁,“各宫小太监许于本宫内掖门出入。每夜起更时,各宫首领进本宫查看灯火毕,随出,锁掖门,报知敬事房。”[[清]鄂尔泰、张廷玉:《国朝宫史》,上册,第140页,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就是在这样的深宫中,她孤独一生。她拥有人间的一切,却亏欠一份普通的温暖。钟鸣鼎食,随时伴随着一份无法弥补的哀痛,那痛剧烈如火,焚心蚀骨。
三十六
晚年的慈禧,热衷于对镜梳妆。女为悦己者容,只是慈禧早已没有了“悦己者”,只有她自己,成为真正自己的欣赏者。她不止是爱美,而且在抵抗着什么,那就是时光对一个人的侵蚀,她要在这样的抵抗里找回自尊。
随侍慈禧长达八年的宫女何荣儿对此曾有这样的回忆:
梳完头以后,老太后重新描眉毛抿刷鬓角,敷粉擦红。60多岁的老寡妇,一点也不歇心,我们都觉着有点过分。当老太后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照镜子时,侍寝的总要左夸右赞,哄老太后高兴……
老太后站起来必定要把两只脚比齐了,看看鞋袜(绫子做的袜子,中间有条线要对好鞋口)正不正,然后方轻盈盈地走出来。[金易、沈义羚:《宫女谈往录》,上册,第71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版。]
关于慈禧的梳妆,曾经与慈禧近身接触的德龄曾经透露一个秘密,即:她有一个半月形的梳妆台,是她自己设计的,这个梳妆台三面有镜子,折叠起来,就是一只长方形的盒子,便于搬移。在中国,寡妇是不能化妆的,所以,这个特殊设计的梳妆台,就成了她日常生活中的秘密。
慈禧的秘密化妆欺骗了凯瑟琳·卡尔眼睛,以至于她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作为一个没了丈夫的女人是不能使用化妆品的,因此太后脸上显露的完全是自然、健康的光泽,可见平时的保养相当用心。”[[美]凯瑟琳·卡尔:《美国女画师的清宫回忆》,第18——19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版。]
德龄还说,慈禧不仅化妆,而且染发。有一次,她见到慈禧把一股黑色液体倒在头上,然后对她说:“青春只能维持不多年,这真是一件遗憾的事。我的青春已经逝去,现在我要用这可怕的染发剂来覆盖我的灰发。”在德龄看来,“这种染发剂使她的头发表现一种不自然的颜色,多少有损于她的容貌”[德龄:《莲花瓣》,第25页,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于是给她推荐了一种巴黎染发剂。太后试后,成效不凡,于是高兴地给德龄准假,让她回家探望父母。
慈禧常说:“一个女人没心肠打扮自己,那还活什么劲儿呢?”[金易、沈义羚:《宫女谈往录》,上册,第54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版。]
三十七
镜子前的慈禧,心里一定有着一个强烈的暗示——自己那份消失的容颜,一定会在镜子里重现。然而,她面对的只是一面冷漠的、没有感情、丝毫不通情达理的镜子,对慈禧的心理要求不屑一顾。后来,她接受了西方画师为她画像,那是因为在肖像的描绘上,西画比中国更加直观和逼真。她喜欢为西方画家当“模特”,实际上是延续了她对镜子的爱好。
凯瑟琳·卡尔记录了为慈禧画像的过程——她时常从宝座上走下来,看看画到了什么程度,对画像指点评论一番。她甚至直言不讳地要求,为她画像时,不要采用透视画法,所有的部分都要画得均匀,没有阴影,油画应有的凹凸和生动效果得不到任何体现。这让凯瑟琳·卡尔“失去了当初炽热的激情,内心充满了烦恼和抵触情绪,好不容易才安下心来,硬着头皮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美]凯瑟琳·卡尔:《美国女画师的清宫回忆》,第112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版。]。
凯瑟琳·卡尔绘制的这张画像,至今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
华士·胡博在两年后的6月20日第一次给慈禧画像的时候,情况丝毫没有改变。坐在宝座上的慈禧通过伍廷芳的翻译再三强调,画时不要阴影,也不要皱纹。她甚至不顾画家的构思,预先在宝座两侧摆放好了果盆和花卉。所以,当华士·胡博带着他的一堆写生稿回到酒店,洗了一个冷水澡之后,头脑冷静下来的他,也只能依照慈禧太后的意思,画出了她的画像。
画布上,慢慢浮现出一个东方女性年轻俊美的面庞。
华士·胡博说,那是25岁时的慈禧。[《1905年华士·胡博为慈禧太后画像的有关札记和书信》,见[美]凯瑟琳·卡尔:《美国女画师的清宫回忆》,第241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版。]
那正是慈禧希望看见的自己。
三十八
颐和园的湖面,实际上就是一个被放大的镜子。
前面已经说过,慈禧强烈的造园冲动里,暗含着她对圆明园时光的某种眷恋,因为圆明园的清风池馆里,藏着她一生中最美的时光。那样的时光,因园而起,也因园而灭。或许,恢复一座园,就等于重建了逝去的时光。想起一句话:“韶光浅,轻贱的不是那不肯稍作停留的春光,乃是那一片大白于天下的‘实景’。对天然的珍重,对时光的郑重,莫过于园林中那一道道百折不厌,百转千回的幽深珍存。”[肖伊绯:《听园》,第28页,北京:金城出版社,2013年版。]
但这只是一个方面,往更深处说,就是她年轻守寡,她在岁月中的苦熬,必然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以最大限度地补偿她的失落感,消除她内心的空虚,以及处在政治悬崖上的那份恐惧感。现代心理学研究表明,“沉溺于疯狂的****,作为暂时摆脱内心空虚和孤独的努力,是一种极为有效的方式。”[赵良:《帝王的隐秘——七位中国皇帝的心理分析》,第107页,北京:群言出版社,2001年版。]假如说武则天是凭借“实实在在的、伸手即触的男人的身体”,来“激发自己身体内旺盛的****”[赵良:《帝王的隐秘——七位中国皇帝的心理分析》,第107页,北京:群言出版社,2001年版。],慈禧则依靠生活上的讲究与辅张,来排解她身体里的欲望。
于是,永远有无数的华服美食围绕着她。宫殿给了她这样的权力,也培养了她的品位。对于服装的用料、颜色及花纹,慈禧都精益求精,为了达到色、料、花俱美的服装,她甚至亲自审看“如意馆”绘制的小样,提出意见后,让“如意馆”重新绘制,直到她满意为止。何荣儿回忆道:“老太后是那样爱美的人,而且年轻的时候又是色冠六宫,由头上戴的、身上穿的、脚底下踩的,没有一处不讲究。”[金易、沈义羚:《宫女谈往录》,上册,第140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版。]那些美轮美奂的服装,先是由江南织造,后是由宫廷内的绮华馆加工制成的,许多仍留存在故宫博物院的库房内,从慈禧晚年的照片上,也可以看到她服饰之华美。
慈禧饮食之考究,同样是令人瞠目的。宫内有御膳房,御膳房内又为皇太后、太后、贵妃准备了私厨,慈禧的私厨叫西膳房,下设五局:荤菜局、素菜局、饭局、点心局和饽饽局,能制作点心四百余种、各类菜肴四千余种,每至用膳,各局将做好的食品装进膳食盒,放在廊下的几案上。盛菜的用具是木制的淡黄色专用膳盒,外描蓝色二龙戏珠图案。盒子内,盛菜的器皿下嵌有一个锡制座,座内盛满热水,外包棉垫,用以保温。
至于寿庆,更是铺张。为迎接慈禧太后六十大寿而修建的三海(北海、中海、南海)工程,装饰豪华,耗资巨大。奕譞只得向英国汇丰银行借款,挪用海军经费,又通过李鸿章举借外债,这一点,前面已经提到。万寿庆典的点景工程,原计划从紫禁城到颐和园沿途扎彩亭、彩棚、戏台、经坛等,在不到20公里的道路上,分设60段点景,因受到朝野上下的一致反对,只得停办,最后保留了西苑(中南海)经紫禁城西华门到北长街一段,供她从西苑仪鸾殿起程,到宫中参加庆典活动。
国难之际,慈禧对豪华寿庆的执拗几乎没有丝毫改变,以至于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慈禧太后七十寿庆的当口,章太炎撰写一副对联,痛骂她:
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日再到古长安?叹黎民膏血全枯,只为一人歌庆有。
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湾,而今又割东三省!痛赤县邦圻益蹙,每逢万寿祝疆无。
但无论江山如何涂炭,她都不会舍了那份唾手可得的荣华。那是对她一生苦熬和打拼的补偿,是她在人生经历了许多缺失之后的一种报复性消费。
那不是虚荣,而是她为自己守寡的一生打造的一座贞节牌坊。
那份失落与空无,在她心里郁积得越久,日后偿还的利息就越高,到最后,需要以整个帝国的命运来偿还。
三十九
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卡尔精心创作的慈禧太后油画像,被装上精美的画架,准备运往美国,参加圣路易斯博览会。画架是慈禧亲自设计的,上部雕刻着二龙戏珠,中间嵌一“寿”字,画架的两侧刻着龙凤及万寿字样。4月19日,慈禧还特别邀请了各国驻华公使馆官员夫人和一等秘书夫人,入宫欣赏这幅优美的画像。然后,在身穿朝衣、顶戴花翎的朝廷官员的一次次叩拜中,画像被放进一个四面裹着黄缎、绘着双龙的紫檀木箱里,恭送到北京前门火车站,由一辆装饰一新的花车,专程运至天津,再由专轮运至上海,在皇族溥伦的护送下,从上海运往遥远的美利坚。
画像取得了如期的“外宣”效果,英美报刊评论说,画像上的慈禧,庄严而温和,年轻而貌美,根本不像一个69岁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