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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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演说与答谢(1)

沈苇

沈苇(1965——)浙江湖州人,浙江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1988年进疆,当过教师、记者,现为新疆作协专业作家,《西部》杂志总编,中国作协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获鲁迅文学奖(1998)、全国优秀青年读物奖(1997、1999)、天山文艺奖(2004)、刘丽安诗歌奖(2008)、第19届柔刚诗歌奖(2011)、“花地文学”年度诗歌金奖(2015)、十月文学奖(2015)、第13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2015)、首届李白诗歌提名奖(2015)等。

当我写下一行诗

——第13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演说稿

首先要感谢南方都市报、南都周刊和卓越的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新疆和广东相距万里之遥,当我离开新疆时,春天刚刚来临,但此刻顺德,已春如盛夏,今天的相聚,可谓天涯咫尺。因为文学,地域的、种族的、时空的界限被我们打破了。因为文学,南方一朵四季不败、开得累坏了的花,可以在新疆的辽阔戈壁上躺一躺,而新疆秋天的一片落叶,一不小心会落在南方一座城市的某条大街上。我就像一片陈年落叶,来到了广东,落在了顺德。特别要感谢评委会对《沈苇诗选》的肯定和厚爱,此刻我感到这个奖项沉甸甸的分量,因为它不仅仅是对我个人和一部诗集的褒奖,更是对边疆写作的一个鼓舞、一种激励。还要感谢今天到场的所有朋友,你们见证了这个美好而难忘的时刻。我的答谢是:当我写下一行诗。

当我写下一行诗,世界没有什么改变。抬首窗外,天空还在,没有溜走,有时沉闷陡峭,有时从那里流泻的阳光,多得令人发愁。冰川退化、萎缩,而群山依旧傲慢。用北方严寒取暖的人,曾写下“一个人就是他阅读的总和”。(布罗茨基语)那么,一个写作的人,能成为他写下的总和么?当我写下一行诗,什么都没有改变。内心的沮丧时刻,如涌动的昏昧、受挫的审美,此起彼伏、绵延不绝,使挑剔之眼习以为常,以至于怀疑自己写下的这行诗,是无效而不完美的。沙尘暴时而光临,意味着又一个漫长的冬天过去了。鸽群在低空追逐、盘旋,孩子和流浪狗在草坪上撒欢,一树杏花或梨花的突然开放,使行人惊讶、驻步,而送葬的人,刚从郊外回到城里,看上去,与婚礼上回来的人并无二致……——一行诗,能接纳他们、体谅他们么?或者说,此刻看到的一切,能否目击成诗?

就像这部获奖诗集封底留下的几行文字,我曾希望自己做西域三十六国随便哪个小国的一名诗人。在数千人甚至只有几百人的绿洲上,母亲们将我的诗谱成摇篮曲,情人们用我的佳句谈情说爱;我的诗要给垂死者带来安宁,还要为亡灵们弹奏;我要走村串户朗诵诗歌,在闲暇季节到旷野去给全体国民上诗歌课。当然,我还要用诗歌去影响和感化国王,使他的统治变得仁慈、宽容而有人性。如果能做这样一名诗人,我认为是幸福的。

而现在,我只想做一名此时此刻的诗人,为此时此刻的一行诗牵肠挂肚、彻夜难眠,并从中得到力量,欣然而释然。我写下了一行诗,这是回形针般的灵魂弯曲得到伸展的时刻。这是“写”则意味着放下负担与重荷的时刻。这是同时向内、向外的镜中时刻。这是掘地三尺又离地万里的工作时刻。这是以日常性的还乡作为神游保证的抵押时刻。这是如同早晨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而感到吃惊的时刻。这是熟视无睹的事物再度陌生化、神奇化的时刻。这是一首孤单之诗面向“无边现实主义”的时刻。这是经由现代性这一“历史混合物”去发明新颤栗的时刻。这是抵御野蛮和裹挟、免于心灵碎片化齑粉化的时刻。这是忘却“时间在场”的焦虑、得到诗神庇护和救赎的时刻……

当我写下一行诗,世界已经有所改变。历史、现实与梦想并置于同一瞬间。西与东、近与远、梦与飞、江南与西域、顺德与乌鲁木齐……融汇成同一种真切的此在。如佛经所言“无缘大慈,一体同悲”。这是自我他者化、他者自我化的时刻,是认领自我、确认他人的时刻,也是用生命和创造来反抗虚无和死亡的时刻。世界再喧嚣,也容得下一个僻静的角落;世界再拥挤,也放得下一张小小的书桌;世界再错字连篇、诡异变幻,也插得进一行不占据任何空间的诗。我想起奥登的话:“时间无法容忍一个美丽的身体,却崇拜语言,原谅一个它赖以生存的人;宽恕懦怯、自负,把荣耀献在他们脚下。”是的,时间崇拜语言,与此同时,谦卑是诗人最后的课堂,因为谦卑是无穷无尽的。当我们怀着谦卑与敬畏之心写下一行诗,会有紧接着来到的第二行、第三行,以及更多的、无限的行数。毫无疑问,世界已经有所改变。闭上眼,母语伟大的河床里,冻结的时间已开始潺潺流淌……

再次感谢大家!谢谢!

(2015年4月25日于广东顺德)

首届李白诗歌奖答谢词

今天,从李白诗中的西域赶来绵阳领取这个以“诗仙”命名的诗歌奖,倍感荣幸,我将它视为蜀地对边地的一种祝福。我要向李白故里的这种气度、这种诗歌情怀,向评委会的关爱和肯定,由衷地说一声:谢谢!

关于李白是不是一位“胡人”,这应该属于历史学家们讨论的话题。但从李白作品来看,这是一位明显西域化、中亚化和胡人化了的诗人,用另一种说法,当是一种自我与身份的转换。这位站在中国古典诗歌金字塔塔尖的歌者,同时是拥有神奇分身术的诗人:狂士、饮者、游侠、幕僚、谪仙人、道教徒、高蹈派、纵横家等等,一位多样化、综合性的诗歌圣手。这也使他的作品成为那个令人神往的诗歌时代兼具继承性和独创性的奇伟诗篇。新诗百年之际,大家都在重提继承与创新,我理解的继承就是古典精神的当代转化,用诗歌这一“重构的时间”,接上“传统”这口底气,就像李白当年所做的那样,将从诗经到乐府的传统变革出新。我相信,古典从未远离我们。

李白已化为我们的现实之一,是我们永在的诗歌亲人,他的许多诗篇具有当下指喻,几乎包含了对今天的诉求和祈祷。二十多年前,我从太湖畔的丝绸之府出发,坐四天三夜的绿皮火车,沿丝绸之路西行,被遥远的西域收留、接纳,从一个远游者变成一个远居者,个人命运已和这片亚洲腹地紧紧连在一起。回头一看,这是一个从有三点水的“湖人”变成没有三点水的“胡人”的过程。我用漫长的“西游记”,完成朝向李白诗中天山、昆仑、楼兰的“致敬之旅”。边地自古多忧患,人们通常喜欢引用李白《关山月》的开篇“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却忽略了它沉痛的预言式的结尾:“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但今天在绵阳,我至少对自己、也对他人有了一点信心:肉身挣扎在沙漠瀚海,心,可以升起为一枚太白诗中的“天山明月”。

谢谢大家!

(2015年5月23日于四川绵阳)

2015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金奖答谢词

当一个诗人坐下来写作的时候,他是同时置身于现实、历史和梦想中的,然后才有了词的喷发和诗的诞生。此刻,他绝对是一个本质的人,一个或将破壳成蝶的人,同时是忘却时间在场的焦虑、得到诗歌庇护与救赎的人。这样的瞬间,丰盈高过了贫乏。这个瞬间会持续,会穿越漫长的贫乏,与又一个丰盈瞬间相遇。正是这种诗与人的相遇、语言与人的约会,使我们辗转反侧、夜不成寐,并有了“日日新”的可能。我之所以提醒读者朋友关注“诗人坐下来写作”这个具体动作,这是关注一个具体诗人、一首具体之诗的开始,而不是现象、潮流、诗坛八卦等话题。这个动作和姿势,使我想起去年离世的诗评家陈超兄的描述“写作就是坐下来提审另一个自己”,亦如艾米莉·狄金森所言“每写下一首诗就是放下一个负担”。一个诗人坐下来写作,由此进入了掘地三尺又离地万里的时刻,前者是出发点和立足点,后者是超越性;前者是现世关怀、经验的切身、“他者自我化”等等,后者,正是诗的自由精神。

每一本书都有自己的命运。一首诗诞生了,一部诗集出版了,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和写下它的人无关了,无论诗人是助产士还是守墓人,一部诗集已进入自身的未知命运。感谢诗歌,《沈苇诗选》这部二十五年的自选集没有封存沙漠与“偏远”。首先是长江诗歌出版中心看中了它、出版了它。其次是发生在新疆的两件趣事:一位朋友曾郑重其事用一小块和田玉换取这部诗集;还有一位开酒庄的朋友,从诗集中选取一首,印制在赤珠霞干红酒瓶上,发誓要让这首诗成为全国发行量最大的一首。这是围绕一部诗集在新疆发生的两个小故事,我无法不把它们视为温暖和激励。然后就是今天,在相距万里之遥的广州,诗集获得一个有品质、有远见的文学奖项。诗歌被人分享,是诗歌的有幸,也是对诗人孤独写作的一点补偿和回赠。感谢《羊城晚报》和“花地文学榜”,感谢各位评委,感谢在座的朋友!

(2015年3月29日于广州)

深圳答谢

非常喜欢“胡桃里”这个地方、这个名字。在“胡桃里”参加“第一朗读者”活动并获本场“诗歌成就奖”,感到荣幸,获奖相当于获得了一把“胡桃夹子”。胡桃就是核桃,大核桃。我们今天带“胡”字或“西”字的东西,都是从西边过来的,如胡乐、胡服、胡姬,植物中的胡桃、胡椒、胡瓜(黄瓜)、胡萝卜、西瓜、西芹、西来花等等,它们都是“植物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