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们队在城里买房子的不少。现在房价合适,再不买二天涨了再买划不着。原来我们到处租房,一年要搬几回,像条野狗。
赵万田突然觉得心里堵了啥东西,极不舒服,就起身离开饭桌。
这一夜,他没再与儿子说话。按他过去的脾气,他会拍桌子骂人,甚至摔家伙。现在家由儿子当,儿子也是个老大不小的人了,他不能再像以前那般霸道。再说,儿子没向他要一分钱,能买房完全凭他自己的努力。只是,只是,家里这破房子——菜园显然不在乎了,这让他感到心痛。老房子虽然破旧,但它是一家人的根。他原指望儿子挣了钱会改造这旧房子,现在看来是没有指望了。可以责怪儿子,但最应该责怪的还是自己。谁叫自己老了呢,没那能力,说话也就没分量了。
第二天,赵万田觉得身上痛。菜园担心父亲健康,好说歹说,借了队长的摩托,将父亲载到乡卫生院检查。
医生问赵万田哪里痛。赵万田本不想来,就胡乱朝肚皮上指。这儿?医生按着他的腹部问。赵万田觉得不像,又指胸。医生取出听诊器,摁在他胸上听了一会,说心跳正常。赵万田有些恼,觉得医生的话让他有说谎的嫌疑,便反手摸着侧背,说这里也难受。于是,医生让他躺下,又把脉,又掌压,然后开了张单子,要求查血、做心电图、打B超和胸透。菜园准备去交费。赵万田突然翻身坐起,哼了一声,农村人哪个没有点毛病,检查、检查,就是图整钱!然后把脚伸下床找鞋。那鞋没想到这么快完事,不配合。赵万田用脚在地上趴拉了几下,没找着,便打着光脚走了。
菜园这次回来,还想跟老子商量,把家里的土地全部转出去,把母猪卖了,把家搬到城里。菜园晓得,买房的事父亲肯定不高兴。但生米做成熟饭,最终他会同意。他不放心让父亲一人待在乡下。父亲毕竟老了,腿又不好,相依为命的老牛也没了,父亲孤独。菜园说,爸,哦,爹,我的新房正在装修,半个月后就可以住人,我们一家在城里有窝了,你进城来住吧。赵万田不干,说牛没了,他还有那块田,那块田是上等的好田。他舍不得。
父子俩最终没谈拢。菜园悻悻然回城去了。
才隔半把个月,花衬衣已把二十多家的田全部平了,田块与田块之间的埂子推了,连成了一块。花衬衣重新做了条可开小车的路。赵万田那一亩五分膀田,孤零零地保留着原样,与周围的环境很不协调。花衬衣组织人开始在田里挖窝,隔一米一个窝。然后将足有一人多高的金桂,移栽进窝子。有一片竟然栽的是银杏,银杏已有三四米高。让人开眼的,还有不知从哪里移来数百株黄桷树,还有一种阔叶树不知叫啥,后来听说叫啥紫荆。这些树在两米左右的地方统一砍了头,只留树干,还在树干上吊了个袋子,叫啥子营养袋。下塆的人不是没有见识过这些树。他们觉得这些树应该栽在田边地角,栽在山坡上,一下子栽了那么多在田里,的确让人震撼。赵万田那块田,被这些名贵树木包围着。撒下的油菜籽已开始发芽,一簇簇灰白色的嫩苗,得了两场小雨,正疯狂地长着。赵万田猫着腰匀苗。
正在帮花衬衣干活的有栓喊,赵叔,老板这里有钱挣,三十元钱一小时。
赵万田说,我不稀罕。
跟钱过不去,你别扭啥啊。
赵万田回道,我就是别扭。
那段被挖断的水渠,依然没有修复。赵万田眼神忧郁地望着。
天气凉了,下塆的人都穿上了毛衣秋裤。麦种下了地。油菜正在生长。豌、胡豆这些懒庄稼也种完了。往年这个时候的下塆,变得闲散无聊,守着家的社员无事可做,就天天待在幺店子搓麻将,打长牌。但今年的下塆,有些异样。上百亩田不种庄稼了,种树。十几个人在种了树的田里帮忙松土施肥。他们嘻哈打笑地算着小账。租金每亩八百块,每天干六小时,一百八十元。足不出门,跟在外面一样挣钱,真是天上掉下了馅饼。当然不是每天都有活干,老板需要人手的时候才请。
这时,又有几辆小汽车从公路上下来,驶上机耕道。赵万田估计是花老板带人来参观。那些车停下,但没有下田,而是对着左边塆里那片土巴指指点点。赵万田不晓得他们要干啥。几个钟头后,那些车开走了。有栓是个小灵通,很快知道了那些人的来历。原来有个老板看上了那个塆塆,想在那里建个一年出槽二十万头肥猪的现代化养猪场。有地在塆里的社员奔走相告,欣喜异常。下塆真是有福了,连不种稻子的地,也被人相中。往后一分钱不花,一分力不出,笑着收租金过日子,跟以前的地主一样。赵万田没有地在那里,对这事却格外上心。现代化的养猪场是个啥样子,没见过。赵万田见过的养猪大户,顶多一年就出槽个几十百把头而已,一年出槽二十万头,是吹牛吧。
没想到,两个月后,那养猪场就建了起来。赵万田以为有好大呢,结果只占了二十亩地,盖了九排平房,四周用围墙圈着。房顶是绿色的,大老远就能看见。有扇铁栅栏大门。常见几个穿着白衣服的男人进出。土地租金每亩六百元。社员梦想着的每小时挣三十块工钱的事没有。人家根本不请人。赵万田对养猪有兴趣。他想进去看看一年可出槽二十万头肥猪的猪场内部是个啥样。有一天,他闲着没事,折到猪场。看门的知道他是本队的,而且是民意代表,就破例同意他进去。他朝大门走去,忽然被看门的喝住,喊他走水池。
啥子水池?赵万田看了一转,没见着啥水池,就要去推门。看门的又提醒,要他走水池。赵万田觉得对方捉弄他,有些恼。
那人明白了,指着赵万田跟前一块半平方尺大的水泥地,说那是消毒池,进门前要从那里走过,给鞋杀毒。赵万田低头一看,妈呀一声,这也是池?有水,很浅,水下面有层白白的东西。赵万田哼了一声,还不如下了雨的机耕道上的凼凼水多呢。
赵万田正要去推大门,忽然蹿出一条大狗。那狗像小牛犊子,很壮,黑色,样子凶极了。赵万田赶紧后退,生怕那野兽咬断铁栅栏扑出来。看门者急忙上前拉住狗颈子上的皮圈。这么一惊一吓,赵万田改变主意,不看稀奇了。他心里咚咚跳,不晓得猪场内藏着多少凶险,进去了保不准就出不来。然后道声谢,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嘀咕,就养个猪嘛,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上塆的社员,意见大了,认为队长偏心眼,有好处只顾着下塆。上塆的民意代表就找到队长,表达了他的强烈不满。队长笑着说,不急,不急。乡上已把我们生产队列为了产业结构调整的试点队,今冬明春,会有项目来的。
赵万田感到孤独,越来越孤独。
六
菜园终于做通了父亲工作,同意进城。但赵万田说,只住一段时间,过了年他就回。菜园说行。他想,一旦父亲住习惯了,肯定不愿意回来。当初小杰也是不习惯,结果呢?赵万田卖了笼子猪。那几只鸡他舍不得卖,找几根肥料口袋装了,在口袋底下剪个洞,让鸡头露出,以免憋死。他让菜园提回家杀给小杰补身子。
然后他提了半塑料桶土酒,过沟对面找有栓。有栓家的草房长三间,磨两间,猪圈早已不喂猪,改为了狗圈。有一面的墙垮了半截。几根枯竹稿,获了解放般的高兴,裸着身子,刺向云天。
赵万田说,我要走了,过了年回来,麻烦你帮我看着房。有栓爽快地应承,又赞叹,菜园就是能干,凭着两口子在城里勤巴苦做,硬是买起了房子,了不起啊。赵万田苦笑,回有栓,你就别耻笑我了。我那老房子,跟你的差不多。
走的这天早晨,赵万田蹲在磨刀石前,磨他那把割草的镰刀。这镰刀又兼作他的刮胡刀。进城之前,他要好好刮一回胡子。
如果说赵万田一生有啥苦恼的事,就是这刮胡子的事。赵万田个子不高,身材单薄,唯一让人记得他长相的,就是他那满脸的络腮胡。那络腮胡又密又粗又硬,生长完全不按规矩,野草似地乱长。特别靠近下巴的地方,胡子忽东忽西,忽左忽右,有的地方还长成了旋窝状,特别难刮。
早年理发,待诏师包队,二十天左右来一次。待诏师刮他的胡子,没刮到一半就不干了。说他的胡子伤刀。待诏师看着刀刃上细小的缺口,心痛得想哭。队长说,老赵啊,你这胡子不好剃,给待诏师一点补偿吧。赵万田不同意,反问,剃吴老三那个只有几根毛的脑壳,是不是要倒补吴老三钱?最后,队长向待诏师说,理赵万田的头,算两个,队上出钱。
土地承包到户后,待诏师不包队了。赵万田理发成了难事。他到公社赶场,那些理发摊上的师傅都不给他理。他埋怨,这胡子我又没有施肥,咋会长得这么硬呢。他想,县里的师傅手艺好,还是国营的。于是利用赶场的机会,在鱼嘴边找到一家国营理发店。师傅看了一眼,毫无商量地拒绝了。赵万田恼了,质问,你们是国家的,国家应该为人民服务。几个师傅笑笑,不理他。
回到家。赵万田对着挂在墙上的小圆镜子照。镜子是老婆的陪嫁品,摔成了两块,所幸包玻璃的金属环没坏,重新镶上还可以用。他用同样粗糙的手,反反复复摸自己的脸。末了,嘴唇一咬,找了把镰刀,拿到磨刀石上狠狠磨了几下,然后用热帕子蹭了几下胡须,走到那面小镜前。他一手压胡,一手握刀,朝下一拉刀把,只听嗞的一声——胡子竟然刮脱了。但随即也留下了一道血印。血印子算啥,刮得脱就行。他挥动镰刀,嚓嚓声不断。胡子刮掉的同时,血印子也纵横交错地布满了他的脸颊和下巴。
春花过了门,见公公刮胡子,吓得心惊肉跳,捂着脸不敢看。后来,春花为公公买了支肤轻松软膏,让他搽在刚刮过的脸上。这一招真不错,不仅掩饰了血印子,没有感染,感觉也不那么痛了。
刮完胡,手机就响了。菜园怕父亲不识进城的路,正好火娃回家看老娘,就托他顺路将父亲捎进城。
赵万田头一回坐小汽车。见车上那么干净漂亮,心头虚,屁股不敢坐实。手抓着前面靠背,似蹲似坐,很别扭。火娃转弯,听见左边的车门一声闷响,估计赵万田没坐稳,碰到了,就侧头提醒,赵叔,你坐稳点。
坐稳哟,坐稳哟。赵万田回答完,又被一甩,头撞到了右边的车门,右脑门上还起了个包。火娃吓了一跳,赶紧停车查看。见赵万田屁股悬空在皮座上,忍不住大笑。赵叔啊,赵叔,您考晚辈的手艺嗦。说完,火娃拉开车门,将赵万田的身子往下一摁,强迫他把屁股坐在软垫上。但车子一开,赵万田旧态复发,屁股不自觉地又提了起来。但这回,他学乖了,两腿使劲往外撇,让它们顶住身子左右摇晃的压力。
菜园接到火娃电话,等候在小区门口。
赵万田下了车,被眼前的景象惊呆。四处高楼林立,宽宽的马路四通八达,原来沱江上只有一座跨江大桥,现在竟然隔几百米就是一座。那些桥早不是他熟悉中的石拱桥,而是水泥件的平板桥。有一座桥更奇特,桥两端有高耸入云的柱子,整个桥居然是用无数根绳子吊着,桥下就几根远远看起来十分苗条的柱子顶着。赵万田看得直摇头。
菜园领着父亲往小区走。赵万田问,这儿就是你说的鱼嘴?
菜园说是啊。赵万田不信,回身张望,鱼嘴在哪儿?
菜园说,爸,噢,爹,快上楼吧,春花煮好饭了,小杰也回来了,等着您吃饭呢。
小区里的道路,弯弯曲曲。假山,水池,花架,坐椅,还有一些不知用来做啥用的架子,颜色花花绿绿的,很古怪。赵万田进城,先是被火娃的豪车震撼,后又被沿路所见之景惊骇。早先的路不见了,早先的房也没了,早先见过的那家寺庙,寺庙前面那株古老而繁茂的黄桷树,也不知去了哪里。以前赶场,他来回都要在黄桷树下歇脚。树下有个卖凉粉的女人,特爱干净,见人就笑。男人们背后最爱拿她说事开玩笑。但一到了她面前,就个个老实得不会说话,甚至不敢正眼看她,显得心虚。变了!变了!路上,赵万田感慨。
菜园轻轻摁了电钮,一扇银灰色的门缓缓开启。赵万田的身子还没完全进入,那门忽然一关,夹住了他那条不好使的腿。赵万田骂,欺负老实人嗦!我就慢了半步得嘛。他骂的样子很认真,毫无一点幽默感,但还是引来电梯里的人笑了。
从乡下来的吧?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问。
乡下人就该遭夹?赵万田硬生生回应。菜园忙向那妇女解释,我爸,噢,我爹,头一回来,头一回来。
在儿子面前,赵万田永远觉得自己见过的世面大,懂的多。一进屋,他就端起架子,四处巡视,指点。他用脚蹭了蹭泥巴色一样的地板。菜园立即汇报,屋子装得简单,就这地板花了些钱,仿木的。他踱到客厅正墙边,看墙。菜园说,为了省钱,这墙是原来的色,石灰粉刷的。头顶上吊了一盏三角梅花灯,二十二楼的白日,很亮,用不着开灯。见老爸瞪着那灯发神,菜园解释,这灯不贵,才一百多块。他担心老子说他浪费,三百多元一盏的灯说成一百多块。赵万田又转进儿子的房间、孙子的房间,还有灶房和卫生间。他发现了同样一个问题:只见灯,不见电线,没有电线灯咋能亮呢?但他不好明问。那样子会在儿子面前显出无知。
这,这,这灯坏了咋办?
儿子说,换个灯泡就行。
换个灯泡?连,连,连接灯泡的线坏了咋办?他狡黠地笑了,终于可以逼儿子说出答案,老子的面子也维护住了。
这个不难啊。菜园说,电线埋在墙里,到时用仪器一查,哪段电线坏了,用引线机重新换了那段电线。
赵万田悄悄笑了一下说,还是老姜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