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园望着父亲,不明白老姜辣指啥。赵万田噢噢几声,笑着说,家里种的生姜没挖,等它埋在土里,打了春才挖,辣劲更足。
赵万田刚进城这阵,对城里的巨大变化先是吃惊,同时也来了兴趣。单单一个电梯,就让他感到深不可测。他试着独自操作电梯。但第一次就出洋相。门框上有个玻璃一样的数字板,上面有两个箭头按钮,一个朝上,另一个朝下。他睁大双眼,硬硬地竖起食指,像摁死一只虫子那般使力摁下朝上的箭头。不一会儿,门开了。他迈进去,心想这死东西竟然通人性,这么听人的话,叫它来它就来。里面又有一个数字板,上面密密麻麻地画着一些圆圈,圆圈里面有数字,分别从1到35。菜园教过他,数字代表楼层,到哪层,就摁一下代表楼层的数字。他又硬硬地竖起食指,低头找到代表底楼的1。这回他担心刚才的动作粗野,会摁坏电梯,就轻轻地摁了一下。等了半天,电梯没有反应。赵万田正迷惑,电梯动了,数字板上不停地闪着红灯,变化着数字。咦?咋数字越闪越大呢?电梯停了,门自动打开,赵万田有些慌张地走出电梯。
咦?日怪啰,咋个见不着绿地?电梯门对面和两边,和二十二楼一模一样。他暗骂,这****的电梯装啥子怪嘛。正不知所措,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一袋垃圾走过来。见他四处张望,问他找谁。赵万田问这是几楼,中年男人说三十三层啊。日怪啰,我要到底楼,咋把我托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了。眼镜说,跟我来吧。赵万田又进了电梯。中年男人摁了一下代表底楼的1,1突然红了。赵万田纳闷地问,我也摁了1的,它咋往上跑?眼镜显然有学问得多,猜测说,你可能没有按到位,所以它不走。赵万田又迷糊了,它走了的啊,走到三十三层来了。眼镜笑了,我在上面按了下行的箭头,它知道我在三十三层。
这进出电梯的事,把赵万田搞得晕头转向。菜园回来,他向儿子讲了坐电梯的苦恼。菜园说,我带你坐。然后就把父亲带到电梯门前,向他讲解在外面应当如何按箭头。到了里面,从上往下走,应该怎么按圆圈,从下往上走又应该怎么按圆圈。菜园让老子操作。有儿子在身边,赵万田一次也没按错。但单独操作,问题就来了。有一回,他从底楼上来,里面挤了七八个人。他按对了电钮,门也无误地开了,但他没注意到,继续往上坐。他感觉坐的时间长了些,就问身边的人二十二层到没有。有人回答,早就到了,现在已到三十一层了。赵万田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骂这****的电梯,专欺负乡下人。电梯里有几个就是乡下人。他们笑,大爷,免费坐,好啊。请人把你背上高层看全城风光,得花好多钱哦。
以后,赵万田干脆用笨办法。同单元的人不断进出。他等,等有人来了,谦卑地向人家点头,说自己眼睛不好,希望他人代劳。这样,花的时间虽然多些,但差错率确实降低了很多。
有天,他想上顺城街蹓跶。以前这里是个集市。赵万田卖鸡卖鸭,卖粮卖柴,都来这里。如果说他有爱好的话,那就是逛集市。在乡下,最大的兴趣,不是守在幺店子打牌,而是赶乡场。他觉得集市上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在这里是最近,而且和睦友善。顺城街离他住的小区,隔了一个街区,中间是邮电局,挨着的是一家叫永川的国营旅馆。他走了一截路,发现旧貌不在了,心里有些虚,他向两个学生娃打听方向。学生娃想了一阵,摇摇头。最后,他终于碰到一个明白人。那人向往南一指,说过了马路往右拐,再走一百米就到。
赵万田印象中的顺城街,是城市最南边的一条老街,而且是条半边街。往南,就是庄稼地了,地的边上盖了几幢红砖红瓦的平房,是县供销社的仓库。
他已经走到顺城街的位置了。却被两边直插云端的高楼迷惑,脚不停步地继续往南走,走到了通往火车站的东风路。这里的高楼少了些,大多数楼层就七八层高。街面上横七竖八地摆满各种各样的小车,车厢板放下,上面堆着西瓜、苹果、梨、香蕉等水果。赵万田看见西瓜,心里纳闷,这是啥季节,还有西瓜卖?每辆车上都架着电喇叭,一个比一个的声音大,吵得人耳聋。
赵万田朝南望,仍旧是没有边际的房子。他不知道离顺城街还有多远,就向一个摆地摊卖藏药的人打听。那人正忙,往后努了努嘴。赵万田猜他的意思,是他已经走过了。他不信,拦住一个扫地的打听。这才知道他确实走过了。
日怪啰,原来的市场咋没了?莫法,他只得原路返回。他一边走一边问,终于问到了顺城街。市场呢?他又向人打听。人家说,在啊,你身后不是嘛。他转过身,见到一个路口,上方有个硕大的广告牌,上写“顺城街大市场”。这回他大着胆子走进去,发现也是高楼林立,高楼的底层就是市场。所有卖菜、卖鱼、卖活禽的,都在门市里卖。哪里还见得着原来那个露天大市场的影子。赵万田摇摇头,感叹一番。没想到十多年不进城赶场,人变了,地变了,天也变了。
晚上,菜园两口子推开门,没见着父亲。进厨房,见电饭煲里热着的饭菜都没动。赵万田操作不来天然气和电器。怕他发生意外,早晨春花总要把父亲中午的菜炒好,饭蒸好,一起热在电饭煲里,老父亲只管吃。
但父亲今天上哪儿去了?
原来,赵万田迷路了。他在顺城街的大市场转了一圈,从西头出去,见到一座桥。那桥修得古色古香的,上面竟然有楼,有供人休息的游廊。桥下是一条小河。他琢磨这河应该是九曲河吧。以前从没见过这里有桥,而且是这么漂亮的桥。他被桥上的画吸引,一幅不拉地看下去,不知不觉已过了中午。有挑着凉粉担子的人过来,他吃了碗凉面。不错,这味道跟以前带着菜园吃的一样。
过了桥,他琢磨往北应该走到通往他住的那条街,不料街区往北延伸了大约两百米后,突然一拐,伸向西去。他想,西就西,肯定得拐回北的。
但街区没有按着他的想法走,反而又朝西南方向拐去。
赵万田意识到迷路了。他看看天空,阴沉沉的,拿不准现在是啥时间。在农村,儿子给他配了个手机。他用不来。小杰帮他设置了快捷键。1是菜园,2是春花,3是小杰。但他从来没有摁过。只接不打。唯一有用的就是当手表用。手机上的屏幕能显示时间。到了城里,他认为一家人团聚了,带着手机看时间没用,就扔在了家。赵万田看见有不少女人骑着一种没有声音的摩托车,车上托着一些用塑料口袋装着的抄手皮或小菜,估计是她们下班了,正往家赶。这么说来,是天要快黑了吧?他向路人打听怎么走,人家问他到哪里。他说不上来,只说他家靠着鱼嘴。对方说你赶路车吧,前面不远处有个8路,就是通往鱼嘴的。
赵万田找到了8路。一摸包,没有小钱,只有一张五十元面额的钞票。他问好多钱,司机说两元,远近一个价。赵万田掏出五十元钞让司机找,司机白了他一眼,说这是自动投币,不找零。赵万田疑问,五十元都不找?这不是抢人吗?司机又蔑他一眼,催他要赶就赶,不赶就下车。赵万田气得腮帮子鼓起,愤怒地下了车。
菜园两口子找保安,问见过一个右腿不方便的老人没有。保安想了想说,见过,早晨出去的,没见着回来。此时,街灯已经亮了。他们预感不妙,给队上的赵三队长打电话,问他看见他老子回乡下没有。赵三好像喝了酒,在电话里醉话连篇,问非所答。菜园又给挨他家近的黑娃娘打电话。黑娃娘说,她才从菜园家外面经过,他家的门锁着。
菜园和春花,还有小杰分头上街找,一直找到深夜,依然没有消息。小杰说,爸,报警吧。这一下提醒了菜园,急忙打110求助。
两口子不敢睡,猫爪子挠心一样地坐到天亮。春花抱怨说,爹不愿进城来住,你非得要把他弄来,这下子咋办,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咋个在乡亲们面前交代。菜园也在气头上,我晓你就是有私心,想接你妈来住。春花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小杰见父母吵,就悄悄背了书包跑了出去。春花看见了,才想起没弄早饭,追上去,把一张十元币塞到儿子手上,叫他上街买碗面条或者水饺吃。
这时,小区保安打来电话,说门口有警察找。
菜园见电梯还在往上走,等不及,就从消防通道飞奔下楼。
赵万田坐在小区门口的石凳上。他好像摔过跤,手背、脸都有擦伤,蓝色中山服右边的口袋撕破了,裤脚上满是污泥,还光着一只脚。赵万田觉得在陌生人面前丢人现眼没啥,在儿子面前出丑就忍受不了。他喃喃自语,我一时大意,一时大意,以为林子里有路,没想到掉进了水沟。嘿嘿,命大不该死。水沟里太臭,稀泥烂洼的,唉唉,我那只新胶鞋可惜了,才买几天。
警察是两个年轻人。他们笑了,老爷子,命保住了就是福,一只鞋不值几个钱。然后就训斥菜园,说这几年进城的农村老人迷路的多,有的现在都没找到。要菜园加倍小心,不要让老人单独出门。
菜园一个劲地弯腰点头。他伸手搀扶父亲,被赵万田一把甩开。他坚持说自己没有大碍,农村人啥子苦活累活不干,摔跤跌跟头是家常便饭,没那么娇气。
七
出了这事,赵万田闷闷不乐。
在儿子面前,他永远常胜。迷路的事,心头发虚,嘴上却梆硬,认为是不小心所致,若不是为了抄近道,他才不会掉进臭水沟呢。菜园知道老子的脾气,不跟他争论,只在心里发笑。但赵万田从此不敢轻意冒险外出了,天天闷在家看电视。小杰见爷爷苦闷,就安慰说,爷爷,您不要愁,我放寒假了,带您到河那边去玩,那边的房子更漂亮,山上有个新建的公园,五星级的,外地人都来游玩。小杰上初三,个子长到了一米八五,是家里真正的高人。
爷爷笑眯眯地应着,心里却开始想着他那一亩五分田了。
油菜该封行了吧,泡泡草在油菜叶子的掩护下,悄悄扩展地盘。这草是喂兔子和羊的好饲料。最要当心的排灌沟边的革命草,这家伙逮着一点机会就疯长,跟身边的油菜争抢肥料。油菜脚底下的老叶翻黄了,应及时打掉,让行子下面通风透气,利于油菜生长。还有,被花衬衣毁掉的那段水渠咋样了?开春整秧田、育秧苗,要用水。花衬衣再是耍赖,就到乡上告,乡上再不管,就到县上告。就不信他花衬衣敢破坏农田水利设施。
赵万田盯着电视,心思却继续在老家游荡。此时,农村很闲,但勤快人不会闲,他们会清理地边田边的沟,斩断伸向土壤的树根和草根,避免它们窜到地里。下一回大雨,总有些肥沃的表土冲下沟,得用箢篼担起来倒回地里,增加土壤肥力。可惜现在的农村人懒了,不稀奇土巴了,再也没有人愿意在精耕细作上下功夫。一想到农村,想到老家,想到老家的土巴,赵万田就有劲,情绪也好起来。他觉得自己跟土巴打了一辈子交道,不宜住在闻不到一点土巴气息的城里。街上太吵,太乱,令人窒息。汽车的喇叭声,小贩的叫卖声,摩托车的突突声,建筑工地上的轰轰声……特别到了晚间,小区里巴掌那么大块地方,竟然挤满了人,一群大妈大爷,围成圆圈,僵尸一样地平举双手,小步前行。扩音器的声音大得可以穿过几条街区,把个城市搞得吃了****一般狂躁。在小杰的带领下,他逛过鱼嘴的老公园。里面旧时的影子消失一空。里面以前有很多百年老树,有大大小小的茶馆。每逢周末,树阴下到处都是人,或摆龙阵,或听人讲评书。现在豪华了,连人行道也变成了彩路。望江亭的抄手游廊上,整天坐着一帮子弓腰驼背的老人。他们泥塑一般坐着,半天不说一句话。赵万田看到处都有这样的老人,心里发笑,城里有啥好的,就这么坐着等死啊。他知道公园北边有个老房子,叫人民文化宫,是解放初期学苏联的样子修建的。白色而高大的墙体,威武雄壮的石砌圆拱门。赵万田从没进去过,但每次在顺城街赶完场,路过鱼嘴,都要驻足朝那房子观望一会儿。那座房子现在没有了,公园的面积也小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幢比一幢高的摩天大楼。
晚上,赵万田喝了一小盅酒,然后郑重向菜园提出,他想回老家。菜园脸色骤变,放下筷子。小杰进屋做作业去了。春花有些胆怯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在父亲和男人之间来回移动。菜园问,爹,我和春花哪儿照顾不好,您说。赵万田看了看头顶上的灯,说,你们一点不晓得节约,我在老家只点一盏灯,你们点五盏灯。
菜园松了口气。笑着回答父亲,您老眼睛不好,我们才开两组灯。平时,我们只开一组。赵万田在想自己的心事,没理儿子的回答。春花拿起酒瓶,要给公公再倒一盅,被公公拦住。
我主要是放心不下我那块田。
菜园才有点放晴的脸,又阴了起来。爹,快过年了。谁还管庄稼嘛,它自己晓得长的。菜园觉得自己的话缺乏说服力,慌张地左顾右看,懊恼自己嘴笨。
小杰出来了,他找饮料。听说爷爷想提前回家,小杰翘起嘴巴走到赵万田跟前,揉着他的肩,爷爷,您回去,我也回去。我跟您一起在乡下过年。
菜园浑身抖了一下,狠狠瞪着儿子,你马上要考高中了,还不好好复习!
春花也训斥小杰,不懂事!快进屋做作业!
小杰固执地坚持要跟着爷爷回老家。
瞬间,一股暖流袭上赵万田心头。爷俩感情最好。他不想因自己而误了孙子的前途,就拍了拍小杰的手说,爷爷过了年再回去。你好好学习,好好学习!爷爷还盼着你考上大学那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