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2期)
26960300000028

第28章 文字先贤(1)

吕虎平

家乡有座古台,是仓颉造字台。儿时和玩伴围着它转,误以为是造纸台。这种误会来自于临村的造纸作坊。后来,知道了仓颉与汉文字的关系,自然对它生出几许敬重。

邻村叫北张村,是蔡伦发明造纸术的地方。北张村有一座庙,供奉着“纸圣蔡伦祖师”的牌位和泥身金面塑像。有一首民谣:“仓颉字,雷公碗,沣出纸,水漂帘。”说的是村子周边与造字、造碗、造纸、造帘有关的几处古迹。北张村的手工造纸,十分辛苦。有一年暑假去同学家玩,后半夜,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以为刮风,再听,又不像,扒着窗户看,只见男男女女站在山墙边,借着月亮的微光,将抄出的纸,一张一张贴在墙上。此时,月亮的微光,已超出文字本身的意义,折射于我的视线,成为一幅黑白默片。同学说,这是老活计,无论酷暑炎夏,寒冬腊月从不间断。当地有句顺口溜“有女不嫁北张村,半夜起来糊墙跟”,就是明证。雷公碗是雷公村一座古窑,小时候去,还帮着师傅和烧泥,后来,古窑坍塌,废弃,被夷为平地。紧邻北张村,是西周的灵沼、灵台、灵囿的“三灵”遗址,是周王祭灵之地。遗址至今尚存,建有庙宇数座,常年香火不断。

我喜欢在家乡的田间闲走,与其说是漫步于乡野,不如说是游弋于自己的过往。家在长安,但并非历史意义上颇负盛名的古都长安,而是唐时的京兆邑,后置县长安,成为都城长安的后花园。从地缘大势看,长安起笔高峻,泼墨而来,挥毫而去。南有秦岭屏障高耸,东有浐灞两河汤汤北流,西有涝河浇灌沃野田畴。整个长安,地处八百里秦川的核心,身姿绰约,如丰腴的贵夫人。一条名为沣水的河流在核心的核心,拐了好大一个弯,弯出一河碧波、两岸诗意,弯成一幅巨大的乾坤八卦图。灵台为乾卦坐于西岸,造字台为坤相坐于东岸。两台隔岸相望,使悠悠沣水,如时光的隧道,穿越千年。

世界上,大凡奇迹的诞生,都离不开独特的历史、地理,尤其是人文精神的烛照。这一地界,还有许多史实和传说,与乾坤八卦密切关联。在这里,你随时能触摸到历史的气息,听到先人的心跳。造字台西邻,是西汉周亚夫屯兵的细柳大营,留下周将军严明军纪的千古佳话。长安四中建在大营旧址上,许多路基还是当年的青砖条石。在此读书时,我每天从上面踩过,不知道哪一脚与汉文帝踩在同一块砖石上。北邻,是周穆王墓。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曾写过一篇散文《游牧的穆王》,对此曾有介绍。此文曾得《当代》杂志原主编何启治先生的高度认可,认为开了游记散文新风气。我生活的周边,只要平地凸起,往往是一座帝王墓。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陕西兴起盗墓狂潮,周穆王墓冢被撕开一个小口。一个小口,撕开了埋藏在人内心深处的欲望和野心。

灵台南临,是草堂寺,前秦王符坚迎西域高僧鸠摩罗什入住于此翻译佛经。高僧圆寂后,他的舌骨焚烧不化,人称“三寸不烂之舍”。又因其舌骨舍利埋葬之处生出一朵白莲,又有了“口吐莲花”之说。这两句成语原本是称赞鸠氏译经的精准达雅,但历经千年,却演绎为对一个人能言善辩的评价。草堂寺往南是清凉山,是老子驾鹿西行楼观台,撰写《道德经》的发祥地。这里山高坡陡,林木高挺,我曾去清凉山避暑,酷热夏天,穿行茂林修竹间,但闻泉水叮咚,鸟雀唧唧,禅意顿生。

仓颉到达三会寺的时候,已是十月。从都邑长安到三会寺,也就十余里路程,仓颉却走了两天两夜。当地人喜欢酿酒,一种粮食发酵后的米酒。他们以兽头米酒当祭物,在三会寺道场聚集,欢呼,以庄严、盛大的仪式,祭祀天神,祈祷丰收。季节已进入深秋,但燠热尚未散尽,阳光依然朗照。仓颉走一阵,看一阵,走走停停,把一个多时辰的路,走了两天两夜。他一边嘴里咕哝着,一边用树枝在地上描描画画。有时挠头,有时抓耳,有时捶胸,有时击掌欢呼。

仓颉在黄帝手下做官。黄帝分派他管理性口数目和屯里粮食的多少。仓颉这人聪明,做事又尽心尽力,无论是牲口圈,还是粮仓,都能管得井井有条,不出差错。随着牲口、食物的增加,光凭脑袋记忆已经很不现实。于是,他便想出结绳记事的办法,用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牲口和食物。用绳子打结,代表数目的增加,解掉绳结,代表数目的减少。然而,都邑的财力物力不断壮大,结绳记事难以满足现实需要,仓颉又想出一招,用贝壳记事。这办法的确管用,一连用了好几年。黄帝见仓颉能干,封他为史官,将祭祀、狩猎、部落人口增减以及天灾人祸,天干地支,统统归他管。毕竟事情繁杂,名物繁多,贝壳记事又不靠谱了。一次南巡途中,仓颉以“羊马蹄印”为源引发造字灵感。他看尽星宿分布、山川脉络、鸟兽痕迹、草木器具,依据其形描摹绘写,造了种种不同记事符号,并记录下每个符号所代表的意义,仓颉把这种符号叫做“字”。

初来乍到,万事无着,仓颉未免心有些烦乱。人们知道,他是黄帝的史官。一个史官跑到民间,疯疯癫癫,痴痴狂狂,当地人对他既提防,也疑虑。连日来,他画出“鸟”,教给路人甲:“这是鸟。”路人甲白他一眼,笑他愚痴。他画出“云”,教给路人乙:“这是云。”路人乙睬都不睬,笑他呆傻。仓颉急啊,他爬上道场祭祀用的土桩台,双臂下垂,双腿岔开,大声喊“人”。他又将双臂伸展,大声喊“大”,即使他呼干了唇舌,喊哑了嗓子,还是没人理睬。但仓颉不厌其烦,苦口婆心教给每一个人。一段时间后,人们发现这个人虽然有些痴狂,但举止间真诚,对他也就不再心存芥蒂。有一天,有人终于学他发出了“人”字的读音。他撩起衣襟,擦擦汗,开心地笑了。

很快,仓颉和当地人做了朋友,很多人愿意和他说心话,跟他学字,而他看起来也乐于倾听,乐于教授。在三会寺,仓颉有了很好的名声,到了后来,只要说到仓颉,当地人会用敬重而又亲切的口气,仿佛说的是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有一天,一老者问他是不是将“重”和“出”造反了。千里之远应为“重”,两山重叠应为“出”。仓颉恍然大悟,是自己把这两个字教反了。他已传授给更多的人,现在纠正为时已晚。此后,仓颉造字、教字更加细心,丝毫不敢含糊。

两年过去了,仓颉依然漫步于乡野田间。他有时低头沉思,有时匆匆急行,有时,爬上土桩台,仰望苍穹。夕阳西下,残阳染红了西天。仓颉颔首微笑,对他而言,那天象,必是吉兆。

夜已深,忙碌了一天的仓颉,依然没有睡意。他无暇顾及衣服上沾的草屑和尘灰是否与他的史官身份相符。他坐在篝火旁,一遍一遍将多年来所造的字,抄录在竹简上。明日,黄帝即将颁昭,汉文字,将以文告形式昭示天下。文字一出,人类从此由蛮荒岁月转向文明生活。

三会寺祭祀的土桩台,从此被称作仓颉造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