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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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三道疤(1)

毛胜英

我认识那个女人。当我路过她身边时,我侧过身子,尽量避免与她接触。我双眼所到之处,可容纳三四百人的大礼堂内漆黑一团。

礼堂入口处,女人在同我的丈夫打招呼——马老师好。那一刻,我的心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可以透视反射这世间的一切虚伪。丈夫的反应没有异样,他镜片后的眼神平淡无奇;令我诧异的是那个女人的眼神也平静如水,她甚至懒得跟我丈夫搭话。这怎么可能?我丈夫在我眼中不但是一个大帅哥,更是一个大才子。而且,我一直以为我驭夫有术,丈夫表面对我的好以及他里子内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我都一清二楚。巨大的镜片,折射出光怪陆离的景象。我像一个善于捕猎的猎手,捕捉着我丈夫与那个女人间哪怕是一个纳米单位的异样。景象在移动,人群在移动,人心也在移动。才子丈夫来到了我身后,我收了收心,趁机瞟了一眼身后的那个女人,正接上她的眼光。那眼光,满满的都是敌意,如一场六月的雪花,不期而至。她身边陪着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女伴,眼见着是一起来的。我收回眼光,心如明镜般。

众人一一落座,灯光亮起,破败的舞台,乌合的听众。那个女人与她那个上了些年纪的女伴在礼堂第二排的右侧落了座,那是一个好去处——视线好,还不显山露水,凭空让人觉得她是一个低调谦虚有着好修养的知性女人。我与丈夫在礼堂第二排的左侧落了座,一落座,我的眼光不由自主落在那个女人的身上,那天她披着一条艳丽的纱巾,大朵娇嫩的花朵,岁月似乎忘记了在她脸上做记号。不得不承认,她很优雅,她的女伴看着也蛮有气质。

我顿时觉得身上的灰裙子有些寒酸。

台上讲座的画城文联副主席李继刚老师是大家公认画城地区的文学泰斗。近几年来,他风头正劲,不但频频获奖,而且还在殿堂级的文学杂志《春幻》上发表了一个中篇。这在我们画城是解放以来破天荒的文学盛事。然而,李继刚老师讲话的腔调我并不爱听,我这个人对声音特别敏感,很多时候,我都是凭一个人的声音来判断对一个人的好坏与亲疏的,这已经严重地影响到我的交友与生活。说真的,对于文学,我一窍不通,因此,我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为了我丈夫。我丈夫酷爱文学,而且近几年来,他在这个怪异的方寸之地玩出了一点小名堂,我于是假装对他写的文字顶礼膜拜——其实老实告诉你,自打当初与丈夫热恋,我就没喜欢过他的小说,当时他也没什么名气,但我却一直好好地伪装着,让他错以为我有多么喜欢他的小说。近段时间,他喜欢在写好一篇小说后,读给我听,无论那篇小说有多长,我都能认认真真一字不落地听下去,同时还能做到脸带微笑,不打一个呵欠地听他读完。天可怜见,我是一个外贸公司的会计,我的工作怎么着都跟所谓的文学搭不上边,但我愿意关上电视,坐在写字的丈夫身后,充当一个傻乎乎的听众。老实说,丈夫写的小说我大部分都读不懂,但就是这些我读不懂的小说,却屡屡发表,甚至获奖。

当然,我的兴趣一定是假的,假的成不了真,但我对丈夫的情是真的。这一点,我可以打保票。但眼见着他在文学这条怪诞的路上越走越远,我假装的欢喜慢慢地演变成了真切的不安。

李继刚老师在台上说的话打断了我的瞎想——“比如马成琨同志,他写的小说荒诞却有着很强的现实感。比如他写的《英雄冲吧》,在细节上的处理就很巧妙……”《英雄冲吧》我听我丈夫读过,他一边读,一边手舞足蹈,很多时候,在听他读他的小说的时候,我都有一种错觉——他疯了?如果没有疯,至少也病了。我就像他最不济的家庭医生,听他讲述他的病史,却对他的疾病束手无策,而他却像是一个享受生病的病人,一个精神病。因此,我根本没听明白他写的小说讲述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我转过头,想同我的丈夫马成琨笑一下,以示我对他的理解与鼓励。丈夫的脸却朝向了另一边,而那一边,坐着那个女人,那个打扮入时得体的女人。我也想打扮入时得体,但这个世界上的颜色似乎跟我有仇,缤纷世界十二色,无论什么颜色的衣服穿在我身上都会失去它的精彩。我理了理身上灰色的上衣,心情比身上这一团灰色更加灰暗。我再一次偷偷地打量坐在报告厅右侧的女人,她身上闪着一种我所没有的光芒,那是与生俱来的自信,那是由内而外迸发出来的精气神,她正襟危坐,谁也不看。一双眼睛溢出的光彩,陌生而温暖。

我忽然想上厕所。

这时,李继刚老师又提到了一个名字——施玉臾。起身的我重又坐下来。我倒要听听李老师会如何评价这个叫施玉臾的此刻坐在礼堂右侧光芒四射的女人。

施玉臾是一个大胆的女人,她勇于在她的小说中创新,她的小说习惯用互文的手法,令人读起来有一种别样的感觉。但她也并不仅仅是在她的小说中炫技,也在小说中倾注了心血与热情,可以这么说,她是叙述的高手,而小说的艺术,说到底是叙述的艺术。施玉臾的小说还有另一个特质令我印象深刻……

我还得去上厕所。站起身,我却听到李继刚说出了下面一句话——可以这么说,马成琨与施玉臾倒像是我们画城文学界的才子佳人。当然,玩笑话。李继刚在台上打着哈哈,眼神有意无意朝我这边望过来,我一屁股坐了下来。

怎么啦?丈夫马成琨侧过脸,关切地问我。

这一脸的关切我怎么看怎么虚伪。

每一年元旦,画城作家协会都会在画城大酒店举行一年一度的年会。只要我有空,我一定会尾随马成琨而去。我不在意别人如何看我,也不在意别人如何看他。今年的年会,我也去了。

会议进行到一半,先进会员马成琨与施玉臾上台代表全体会员发言。两人是一前一后上去的。那天的施玉臾一袭滚花边的加厚棉质黑裙,不修饰,不描眉,亦没化妆,但是,她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气场盖过了一切颜色。

很快,我看到了这样一幕:施玉臾发言前,马成琨细心地帮她调整麦克风的高度,他虽然低着头,但我硬是看到一道柔情从他的眼角溢出。

没事,我说道。脸色有点苍白。台上的李继刚继续在说施玉臾的小说,他似乎想把这场文学讲座开成施玉臾的个人作品研讨会。坐在右侧的女人施玉臾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她这会儿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台上的李继刚,随着李继刚讲话的推进时而点头或摇头。假情假意,我忽然想吐。在画城文坛,我丈夫马成琨才是名声在外的大作家,而她施玉臾出道才几年,总共才发表了几篇小说,就如此春风得意。台上的声音变成了嗡嗡的蜂鸣声,台下也有人在说悄悄话,我不禁在心里大声疾呼——说吧说吧不是罪。在这个可以容纳三四百人的报告厅,我听到了一种强大的声音,它盖过了李继刚那通过麦克风发出来的洪亮的声音。这种强大的声音是针对台下那个头上闪现光环的女人施玉臾发出的,只要有关这个女人的声音,我一个字都不想错过。

施玉臾表面上玉洁冰清,骨子里就一****。某文学女青年说。

我也读过施玉臾的小说,她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不知廉耻的女人。文学女青年的好友半个文学爱好者接茬道。

我老早就认识施玉臾了,她的故事看着写别人的,其实那里面全是她自己的影子。一个女诗人在一旁搭腔。

听着这些旗帜鲜明锋芒毕露的言辞,我偷偷地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马成琨低下头问我,他是一个温柔的男人。结婚十几年了,我也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做事情并不专注的男人。身边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会开小差。这会儿,他听到了台下那些群众的呼声了吗?要知道,群众的眼睛才是雪亮的。

你听到台下群众的呼声了吗?我忍住笑,问我丈夫马成琨。

台下听众很安静啊,倒是你,有些反常。

那是你耳朵有问题,群众呼声这么高,你都没听见?我皱起了眉头。马成琨喜欢我皱着眉头的样子,他说我皱起眉头的样子像林黛玉。我才不要当什么林黛玉,但是,马成琨喜欢的事,我就喜欢做。因此,此刻,我皱起了眉头。

可惜,马成琨的注意力不在我身上。有一束强烈的光,从礼堂的右侧投射过来,轻而易举地抵达到了这个叫马成琨的男人身上。不用侧身探究,我就知道,那束光来自施玉臾。她的目光得意而绵缠,在这间可以容纳三四百人的礼堂上空闪烁着、跳跃着。奇了怪了,她就听不到台下听众异口同声的对她一边倒的质疑声?在这种时刻,她还有心思与马成琨隔空传情?台下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台上,李继刚对施玉臾的溢美之辞正在如火如荼地演绎。台上台下激烈却极力避免交锋的怪现象惊得我目瞪口呆。同时,我的心明镜似的,在这个大厅里,只有一对才子佳人对于这些怪现象视而不见,此刻,他们正在眉目传情。

我紧紧地攥住了马成琨的手,如果有可能,我多么希望能把马成琨的眼神死死地攥在我的手心!

马成琨不看我,任由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我忽然很生气,马成琨,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给你生了马华实的分上,你也应该对我更好一点。马成琨三代单传,当初我怀孕时,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我怕我肚子里落下来一个女娃,那十个月的艰辛在马成琨一句话的重压下更显凄凉,现在想来还是令人齿寒——我家三代单传,老婆,我们马家就全指望你了。这就是马成琨,无论他多么有才气,都是中国传统的男人,传宗接代的心思往往被他们男人提到了原则与信仰的高度。谁说中国人没有信仰,中国人的信仰其实很简单——传宗接代。十月怀胎,惴惴不安中迎来六斤多重的儿子马华实,我那颗担惊受怕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回想起这十个月以来,马成琨还经常对我说另一番话——我们家对门小夫妻离婚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妻子生了个女儿,两人都有工作,政策只允许他们生一胎,男人就是为了这而离婚的,他想再婚生一个男孩。听着马成琨似笑非笑地说着这番话,我心里明镜似的。有怎么样的儿子,就有什么样的公婆。婆婆说话虽然没有这般直接,却也在一边旁敲侧击——我命好,头一胎就是儿子,而且老头子思想开通,我们就不再要第二个孩子了。你呀,我见你一脸旺夫相,定能生个儿子。婆婆是我须要讨好的人,虽说我心里真的很不喜欢她。但是,每到周末,我总是对马成琨提出回老家看望婆婆,而且早早就备下了水果保健品等。马成琨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挺受用的。

肩上披着绣有大朵彩花的女人施玉臾有一个女儿,作为一个儿子的母亲,我想从她脸上找出她的自卑,假使有的话,可是,没有,即使有,这样的女人也会把它深深地埋在心里,不轻易示人。

我又一次紧握了一下马成琨的手。我也不知道想干什么,心中却有一丝惧意,我害怕我一放手,马成琨就会变成蝴蝶在我面前飞走。马成琨对我的举动并没有感到意外,他知道我爱他。可是,这会儿我却不知道我是否真的爱他。爱难道不是排他的吗?但是,我为什么对马成琨与施玉臾之间的暧昧并没有感到非常在意与难过呢?

相反的,我这会儿在意的是台上李继刚的讲座。如果这会儿,台上李继刚口中念叨的是我丈夫马成琨的小说,我可以肯定这会儿的我不会这么不安与百般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