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3期)
26960400000019

第19章 三道疤(2)

千烨,你就是千烨。在街上偶遇以前的同事,同事把我介绍给他的新同事小郑。小郑听到我名字后就牵住了我的手——原来,马老师的妻子长这样的啊。千烨,不,马师母,我是马老师的粉丝,马老师发表的每一篇小说我都读过,我一直在想,谁如此幸运,嫁给能写出如此绝妙小说来的男人,今日一睹马师母的风采,啧啧——小郑一双年轻的大眼睛,无限崇拜地盯着我——马师母,你长得真好,雍容华贵,一副旺夫相——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肆无忌惮的吹捧,那一刻,我身轻如燕,从来没有哪一刻,我脑子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谁。小郑说,马老师的文字只应天上有,小郑说,马师母与马老师果真是一对才子佳人。

才子佳人。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的我身上穿着一件烟灰色麻料长裙,外披一件同样质地的淡粉披肩,那一天,我的脸上洋溢着自得与欣喜。

骄傲是须要慢慢培养的。慢慢地,越来越多我认识的与我不认识的人都以我是马成琨的夫人而恭维我。欲望就像扶摇直上的氢气球,越升越高。

攀爬,马成琨在他的电脑桌前,爬格子,码字,而我,假模假样地捧起书本,在他身边充当红袖添香的角色。

如果此刻,李继刚在台上讲马成琨的小说,我会非常认真地一字不落地学习。可是,他说的是施玉臾。

施玉臾的小说我全都读过,但我绝对不是她的粉丝。

三年前的夏天,马成琨同我说他要赴北京参加一个历时五天的笔会。

画城还有谁去?每次马成琨说要外出参加笔会,我就会莫名紧张。

李主席商秘书,马成琨轻描淡写地说道,还有,施玉臾。

施玉臾——我心头一紧,却不再说什么。

马成琨最终去了北京,与施玉臾一道。马成琨离家第一天,我下班回家后头一件事就是打开他的电脑上网。不费多少力气,我就找到了施玉臾的博客。我头一次认认真真地读她的小说。她的博客头像是她的照片,美美的她美美地笑着,我的头隐隐作痛。

他有一个口头禅——你听我说。凡是他要发表意见或讲故事,甚至是讲新闻,他总要先说上一句——你听我说,然后他才会进行他的长篇大论,中间还要插播一下广告——你听我说。

他是一个自负的男人,其实,十个男人九个自负。而他要比一般的男人更自负,极端的自以为是。

他是一个眼镜男,爱幻想,爱写小说,写完后爱读给大家听。

他身上有三道疤,这三道疤的由来说来话长……

我觉得没有必要读下去了。施玉臾这篇命名为《天作之合》的小说当中的男主人公的原型就是马成琨,而那个喜新厌旧的女主人公怎么看都有施玉臾她自己的影子。

我还以为那天晚上我会睡不着,出人意料的是,我竟然睡得十分香甜。马成琨在身边的日子我一直陪着他写字,他写字,我坐在一边看书。他一般晚睡,不到十二点决不睡觉,其实,他打字还蛮快的,主要是他写字经常会被打断,有时他会整整一个小时呆呆地坐在电脑前却写不出一个字,同时,他有一个他的粉丝的QQ群,时不时地,他要上去冒个泡,有时也有粉丝缠着他问一些貌似深奥的问题。大多时候,马成琨会以这些闲事跟我打哈哈。我总是睁着一双无辜的眼,半是迷糊半是清醒。半夜睡下后,大多时候,马成琨还会在两三点钟醒来,灵感从来不是一个会替别人着想的主。他醒来后会立刻扑到电脑桌前打开电脑继续敲字,他打字虽然快,但是他敲字弄出来的不小的响动在万籁俱寂的凌晨会被放大百倍千倍,那个在甜梦当中徜徉的我只好半睁着双眼,忍无可忍地受着。

第二天,当我睁开眼,我感到浑身舒坦。我甚至想哼歌。年轻时,我是喜欢唱歌的,甚至在有一年的区赛得过一等奖。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流浪,流浪……当我在卫生间里刷牙的时候,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从脑子里冒出来——我爱马成琨吗?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由于有了这个念头,我的心情莫名低落消沉。草草洗漱完毕,我来到了客厅——客厅里处处是马华实留下的痕迹,他小学至初中的三好学生奖状以及各种竞赛获奖的奖状,在这个逼仄的客厅墙壁上高高悬挂。除此之外,在墙壁上高高悬挂耀武扬威的还有马成琨的书法作品。马成琨的毛笔字如他写的小说一样不招我喜欢,对于这一点,我当然不会表示出来。沙发旁边默立着两个球,一个篮球,一个足球。马华实远在省城读高中,他初中时代忠爱的球安安静静地躺在客厅的沙发角落上,我突然觉得它们很碍眼。泡上一杯茶,打开电视,我有些局促不安,在这个属于我的家里,我头一回感到了局促不安。环顾四周——沙发篮球足球墙壁上的奖状与书法作品通通都变成了烟雾,在我面前迅速退隐,取而代之的是成吨成吨的沙子,兜头倾倒——这哪是我的家,这分明是撒哈拉沙漠。沙子还在不断增多,在呼吸变得困难之前,我逃离了我的家。

李继刚还在台上为施玉臾卖弄口舌。我又一次站起了身。嘛事?马成琨这次皱起了眉头。

上卫生间。我冷冷地注视着马成琨说道,这个男人身上有三道疤痕,这个男人郁闷时爱抠鼻屎。施玉臾几乎在她的每一篇小说里都这样来描写她那个男主人公。

进了卫生间,找了个蹲坑蹲下去,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乎从一场灾难中解脱,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时候,我发现我竟然一滴尿都尿不出来,刚刚我明明想拉来着。

正这时,一高一低两种声音传进我的耳膜——女人的声音。同时,开门声,水龙头冲水声一并传进来。

舒姐,你瞧没瞧见施玉臾那得意劲儿?倒似是她而不是李继刚得了全国甲语文学奖似的。

那被唤作舒姐的女人不吱声。自来水声却哗哗入耳,我猜她这会儿不在如厕,而是在洗手。

舒姐,你看过施玉臾的小说没?隔着高高的隔门,我听到隔壁在如厕的女人聒噪着。

看了。舒姐还是轻描淡写的语气。

舒姐,老实同你说,我觉得施玉臾那篇代表作《天作之合》中的男主人公特像姐夫。

嚼什么舌根,小妮子。舒姐的声音高扬起来,似乎生气了。

隔壁在冲水,看来被唤作小妮子的女人已经用完了厕所。

舒姐,你听我说,你不是同我说,姐夫身上有三道疤痕,是小时候去邻居家捉猫玩,不小心碰翻了放在煤炉上的开水被烫伤后留下的吗?还有,据我观察,姐夫郁闷时就爱抠鼻屎,再有,姐夫也是眼镜男,一样温文尔雅。

小妮子,你再乱讲,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舒姐似乎真生气了。

我没乱讲,事实就是这样的。小妮子据理力争。

说话声音静下来,蹲得两腿发麻的我站起身来,开了隔扇走了出去。我几乎有些无意识地走向水池边洗手。

卫生间镜子里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当镜子里那个面色苍白的女人转过身来,我惊叫出声——原来你不是我!

什么你不是我?面色有些苍白的女人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反问道。

不,不是,不好意思,刚才我还以为这儿没人。我一时间语无伦次。

哦。女人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往最里面的隔子间上厕所去了。

舒姐,好了没?一个身穿淡粉色连衣裙化着浓妆的女子跑了进来,冒失而奇怪。见到我在,她愣了一下,还来不及出声,如厕的那位应了声——哎,马上好,你在外面再等会儿。

冒失奇怪看不出年纪的女子随即跑了出去。我望着镜子里苍白的自己,决定跟那个叫作舒姐的同样脸色苍白的女人聊几句。

不一会,舒姐就出来了,看得出,她的年龄比我要小。

舒姐——我脸上堆满了笑,试探着叫了她一声。

女人微微皱了皱眉,有些严肃地转过了脸。

恕我冒昧,我只是想知道你丈夫的身上是否真的有三道疤痕,还有他是否真的爱在郁闷的时候抠鼻屎,而且他是否真的有一个口头禅——你听我说。烦扰你告诉我一声,我想知道。厕所里弥漫着盘香的檀香味,伴随着女人身上的脂粉味和女人遗弃在垃圾篓里卫生巾上的血腥味,这会儿,空气中还弥漫着莫名其妙的紧张与不安。

哈哈哈,你要笑死我了。苍白女人的俏脸刹那间涨得通红,她在笑,她的笑声,压抑却放肆,一方面,它似火山爆发,另一方面,它又似万年冰封的湖面。刹那间,厕所里的怪味全被这奇怪的笑声切割得四分五裂、四散逃逸。

笑够了,女人捂着肚子,正儿八经地望着我的眼睛说,大姐,我还没结婚呢,哪儿来的丈夫。你是不是施玉臾的小说看多了。女人再一次精心地描画了柳叶眉,转身摆着柳叶腰从我面前消失。随着她的消失,厕所里的怪味慢慢又聚拢在一起,重重包裹住我的身子,这会儿,我的身子如一叶飘萍,随波飘荡。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重新坐在了马成琨身边。李继刚现在在台上正大讲特讲马成琨的小说。马成琨听得入神,一副做作的样子,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因为,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要问马成琨。

终于等来会议中场休息的时间,我逮住马成琨轻轻地问他,你身上有三道疤痕?是小时候逮猫时烫伤的?

你发烧了!怎么说起胡话来了?马成琨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我,只有我自己知道,他虽然盯着我看,可是他的心思不在我身上。这会儿,有一个文友过来把马成琨拉走了。我却低着头,想着一件令我头疼之事——马成琨他身上究竟有没有三道疤?还有,他究竟有没有那个令人厌恶的口头禅?

结婚这么多年,我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忽略了,我真是该死!或许,我真的老了?!

马成琨回来的时候,我还在想着这件事。台上李继刚似乎一直在评论马成琨的小说,我却一句也没听进去。马成琨回来后不久,会议就结束了。神思有些恍惚的我听到马成琨对我说,你自己先打的回去,我们几个要陪李老师吃饭。施玉臾也同你一道去吗?我有些傻乎乎地问马成琨。我倒希望她一起去,但她今天去不了。马成琨说道,脸上表情淡淡的,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浑身轻松,这一会儿,我认真听马成琨讲话了,他根本没有那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口头禅。

一回到家,我就打开电脑上施玉臾的博客,她写的爱情小说悉数收藏在她的博客上。潜意识里,我总认为她小说中的女主角是她自己,而男主角就是她的情人。之前,在她每篇小说里,我都能在她的男主角身上读到马成琨的影子。而此刻,重新细读她的作品,我发现施玉臾的小说中几乎每一篇都有一个身上有着三道疤的男主角,无论这个男主角是一个情痴,还是一个喜新厌旧的情郎。而马成琨身上究竟有没有三道疤,我对这一点却完全没有把握。细密的汗珠慢慢地滚下来,我却浑然不识。难道是我弄错了,记忆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可靠!

凌晨时分,马成琨满身酒气地回了家。我迎上前去,有些激动,此刻的我,正如一个探求真相的孩子即将要揭晓答案时那般激动——我要剥了马成琨的衣服,我要看看他身上是否真的没有那三道可耻的疤痕。

你,你想干什么?马成琨红着眼,有些萎靡不振,对于我有些反常的举动,他浑然不觉。

热水给你放好了,你去洗个澡,看你如此疲劳,今天我帮你搓澡如何?内心的汹涌澎湃,我用尽十二分的力气强压着。好吧。马成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在我面前,马成琨只不过是一个邋里邋遢、不修边幅、不懂生活有些猥琐的男人。

几分钟后,马成琨像一个孩子一样在我面前脱光了衣服,他的身上这儿一块那儿一块零星分布着淡褐色的斑痕,却没有那三道由于烫伤而引起的疤痕。

怎么会这样?难道真是我错了?如果是我错了,为什么我根本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高兴呢,相反,那若有若无的失落感却愈加强烈地袭上心头,我手头的动作慢了下来。千烨,你怎么啦?马成琨闭着双眼问我。我回过神来,用浴球在他的背上使劲搓起来。马成琨坐在浴缸里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搓澡到一半的时候,一股莫名的悲伤袭上心头。千万个泡沫在整个卫生间里横行霸道,马成琨在我眼里,在千万个泡沫中,而我,我在哪里?嫁给马成琨这么多年,我都干了些什么?

马成琨睡着了,鼾声大作。我扔了浴球,望着自己沾满泡沫的双手发呆,脸上有些痒,用脏手一摸,竟然是一行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