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幼年
2700000008

第8章

响了。

我悄悄地从门里探出头去,屏息静气。格里沙动也不动;他的胸膛里发出沉重的叹息声;月光照着他那只失明的眼睛,暗淡无光的瞳仁含着泪水。

“您的旨意会实现的!”他带着难以模拟的表情突然大叫一声,把额头俯在地上,象小孩一样呜咽起来。

从那时起,多少年华流逝了,多少往事的回忆对我失去了意义,化成了模糊的梦,就连巡礼者格里沙也早已完成了他的最后一次朝拜;但是,他给我的印象,他所引起的情绪,在我的脑海里却永远也不会消逝。

噢,伟大的基督徒格里沙!你的信心是那么坚定,使你感到了上帝的临近;你的爱是那么强烈,话语会自动地从你的嘴里流出来——你并不是用理智来检验它们……当你找不到言语来表达,倒在地上哭泣的时候,你献给至尊的又是多么崇高的颂辞…… 我倾听格里沙的话时怀着的那种感动心清并未能持续多久;第一,因为我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其次,因为在一个地方坐得太久,我的腿麻了,而且很想参加到在我后面的漆黑的贮藏室里的全体的低语声和骚动中去。有人拉住我的手,耳语说:“这是谁的手?”贮藏室里一片漆黑,但是单凭接触和我耳边的私语声,我立刻分辨出这是卡简卡。

我完全无意识地握住她那从短袖下面裸露出来的臂肘,把嘴唇贴上去。这种举动大概使卡简卡大吃一惊,于是她把胳臂缩回去;她这一缩把摆在贮藏室里的一把破椅子碰倒了。格里沙抬起头来,慢慢地四下张望,一边念祈祷文,一边朝房间的各个角落画十字。我们耳语着,闹嚷嚷地跑出了贮藏室。

幼年十三 娜达丽雅·萨维什娜 上一世纪中叶,在哈巴洛夫卡村的院落里,经常有一个穿粗布衣服,光着脚,但是快快活活的,红脸蛋的胖姑娘娜达什卡跑来跑去①。由于她父亲,吹单簧管的萨瓦的功劳和请求,我的外祖父把她提拔上来,叫她给我外祖母当侍女。作为一个侍女,娜达什卡性情柔顺和勤快是出名的。当我母亲出生而需要一个保姆的时候,就由挪达什卡来担负这个职务。在这个新的岗位上,她以自己的工作、忠诚和对小女主人的爱护而博得了称赞和奖赏。不过,工作上同娜达丽雅经常来往的聪明伶俐的年青仆人福加,却以涂着发粉的头,用吊带的袜子迷惑住了她那颗粗野但是多情的心。她甚至鼓起勇气亲自去请求我外祖父准许她嫁给福加。外祖父把她的愿望看成忘恩负义。他勃然大怒,把可怜的娜达丽雅遣送到草原村庄的畜牧场上作为惩罚。但是过了六个月,因为谁也代替不了娜达丽雅,就又把她叫回来恢复原职。她穿着粗布衣服从流放中回来,走到外祖父跟前,跪在他脚下,请求他依旧宽待她,照顾她,忘掉曾经使她着魔的那种糊涂念头,她发誓决不故态复萌。而她也真的没有食言。 ①娜达什卡:娜达丽雅的爱称。

从那时起,娜达什卡就成了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并且戴上了包发帽①;她把心中蕴藏的全部爱情都转移到她照料的小姐身上。 ①戴上了包发帽:表示身份高了。当时婢女都包头巾。

当一个女家庭教师在我母亲身边代替了她的位置时,就把贮藏室的钥匙交给了她,内衣“桌布之类和所有的食品全归她掌管。她用同样的勤勉和热情完成了这些新任务。

她全心全意地照管主人的财产;处处都发现有浪费、损坏和盗窃行为,于是千方百计地来防止。

妈妈结婚时,为了答谢娜达丽雅(萨维什娜二十年的劳苦和忠诚,妈妈把她叫进自己的房间,大大地夸奖了她,向她表示了自己对她的满心感激和热爱,然后交给她一张印花纸,上面写着给娜达丽雅·萨维什娜的解放证,并且说,不论她是否继续在我们家当差,她每年总有三百卢布的养老金。娜达丽雅·萨维什娜一声不响的听完这一切,然后就拿起那张文件,恶狠狠地望了它一眼,从牙缝里都囔了几句什么,就跑出屋去,砰的一声把房门关上。妈妈不明白这种奇怪举动的来由,过了一会儿,走进娜达丽雅·萨维什娜的房间。只见她噙着眼泪坐在箱子上,用手指紧捏着手帕,目不转睛地瞅着那张散落在她面前地板上的、撕成碎片的解放证。

“你怎么啦,亲爱的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妈妈拉住她的手问道。

“没有什么,亲爱的小姐,”她回答说,“想必是我有什么地方触怒了您,所以您要把我赶走……好吧,我就走。”

她抽回手去,几乎忍不住落下泪来,就要走出屋去。妈妈把她拦住,拥抱她,她们两个都放声大哭起来。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就记得娜达丽雅·萨维什娜,记得她的热情和爱抚;但是,直到现在我才懂得珍视这些,而在当时,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位老妇人是个多么难得的可贵的人物。她不但从来不提自己,而且好象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她一生都怀着慈爱和自我牺牲精神。我已经习惯了她对我们那种无私的、温存的爱,甚至想像不出会是另外一种样子。”我一点也不感激她,自己从来也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她幸福吗?

她满意吗?”

我时常借口有要紧的事逃学,到她的房间里去,坐下来,诉说自己的梦想,在她面前丝毫也不拘束。她总是忙碌着,不是织袜子,或是在她的房间里摆满的箱子里乱翻,就是登记衬衣、桌布之类,一面听我胡言乱语,象:“那末,等我当了将军我就娶一个绝色的美人儿,给自己买一匹赤骝马,盖一幢玻璃房子,写信到萨克森去,把卡尔·伊凡内奇的亲属召来”等等,她连连地说:“是的,我的宝贝,是的。”通常,当我站起来要走的时候,她就打开一只浅蓝色的箱子,我现在还记得箱盖里面贴着一张瞟骑兵的彩色像:一张从生发油瓶上揭下来的画,还有一张沃洛佳画的画,她从这口箱子里拿出一块香点上,挥一挥,说, “这个,我的宝贝,还是奥恰科夫的香哩。还是你故去的外祖父,但愿他在天国安宁,去打土耳其人的时候,从那里带回来的。这是最后的一块了。”她叹了口气补充说。

她的房里摆满了箱子,简直是万宝囊。平时不管需要什么,人们总是说:“得找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去要。”真的,她翻腾了一会儿,就会找到人家需要的东西,并且说:“幸亏我收藏起来了。”这些箱子里有成千上万件物品,这些东西,除了她,家里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关心。

有一次我生了她的气。事情是这样的。吃午饭的时候,我替自己倒了一杯克瓦斯①,不小心碰倒玻璃杯,把克瓦斯泼到桌布上了。 ①克瓦斯:一种清凉饮料。由裸麦或面包屑酿成。

“把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叫来,让她欣赏欣赏她的宝口干的好事吧!”妈妈说。

娜达丽雅·萨维什娜走进来,看见我洒的一摊水,就摇摇头;随后妈妈在她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用手指对我威吓了一下,就走出屋去了。

午饭后,我兴高采烈、蹦蹦跳砾地到大厅里去,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冷不防从门背后跳出来,一只手拿着桌布,一只手捉住我,尽管我拚命反抗,她还是用那块湿桌布揉擦我的脸,一边说:“别把桌布弄脏了!别把桌布弄脏了!”我感到非常委屈,气得号陶大哭起来。

“怎么!”我自言自语,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娜达丽雅·萨维什娜,不过是娜达丽雅罢了,居然对我称你,还用湿桌布打我的脸,好象我是个小奴才似的。不,这太可怕了!”

娜达丽雅·萨维什娜看见我伤心哭起来,就立刻跑开了,于是我继续走来走去,盘算着怎样报复那个没有礼貌的娜达丽雅对我的侮辱。

过了一会儿,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回来了,畏畏缩缩地走到我跟前,开始安慰我说: “得了,我的宝贝,别哭了……原谅我这个傻瓜……我做错了……不过,您原谅我吧,我的亲爱的……这是给您的……”

她从手帕下面掏出一个红纸卷,里面有两块糖和一个干无花果,用颤抖的手递给我。

我没有勇气看那仁慈的老妇人的脸;我扭过身子,接了她的礼物。我的眼泪流得更多了,不过,这已经不是由于愤怒,而是由于爱和羞愧。

幼年十四 离别 我在上面所写的那些事发生的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多钟,一辆装有弹簧的四轮马车和一辆小四轮马车停在大门口。尼古拉是上路的打扮,就是说,把裤腿塞到靴子里,把旧礼服用腰带紧紧地束起来。他站在四轮马车里,把外套和靠垫铺到座位上;他觉得太高,于是坐到靠垫上,不住地跳动着,把它们压下去。

“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尼古拉·德米特里奇,把主人的小匣于放在您那边行不行?”

爸爸的仆人喘吁吁地恳求着说,从装有弹簧的四轮马车里探出头来。“匣子很小……”

“您应该早些说,米海伊·伊凡内奇,”尼古拉很快地、气愤地回答说,然后用足力气把一个包裹丢在小四轮马车的车厢里。“说真的,我的脑袋本来就晕了,您偏偏又来上个小匣子!”他补充一句说,推了推帽子,擦掉被太阳晒黑的前额上的大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