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近来忙,宫里、圆明园两头跑。八月里秋老虎正张狂,圆明园是个多水泽的苑囿,太后有令中秋在那儿消暑,因此从九州清晏到方壶胜境,都得提前搭好天棚、设好戏台,以恭候主子们驾临。
转眼到了正日子,花灯如云,满目锦绣,无数的宫女太监要调度,因事先都安排好了,一切都还有条不紊。其实最忙的是开头那一阵子,宗室进园子,那些女主儿难伺候,要这要那的。等到把所有人都照顾妥当了,她就能够忙里偷闲了。
人太多,皇亲国戚们往来不断,负责警跸的侍卫们却必须钉子似的扎在那里,一动不许动。颂银四处找容实,没看见他的身影。她手里托着一盏酥山,是惠主儿弄来赏她的。酥山底盘是冰,上层是乳酪和酥油,做成个极其精美的牡丹花,放在冰窖里冷藏。待要用时才拿出来,存放不住,很快就化了。她挺着急,又不能正大光明找人,只能在人群里左顾右盼。
忽然胳膊被拽了一下,用力之大,差点让她磕倒。还好那人留情面,又托了她一把。她很恼火,张嘴要骂,可是借着灯笼光看清了他的脸,立刻吓得噤住了声。
“六爷您在这儿呢?”她蹲安行礼,“我先头没看见您……”
实在因为他奉旨点兵,太久没有出现,她几乎要把这人给忘了。今天猛看见他,发现那脸暗沉了不少,以前像《群英会》里白脸的奸雄曹操,现在像《车轮战》里黄脸的宇文成都,看着既剽悍又凶暴。
他口气不大好,“手里端着什么?”
颂银咽口唾沫,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是惠主儿赏我的酥山……”
她话没说完他就把盖儿揭开了,边上有银匙,他一点儿没客气,夸了句好奴才,直接把牡丹花挖掉了一大半。
颂银张口结舌看着他把酥油填进嘴里,顿时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她这是要拿给容实的,自己都没舍得吃,最后竟便宜了他。做主子就是这点好,奴才的人都是他的,更别说一点吃食了。可她不太高兴,今天当班的都很忙,容实肯定饿着肚子,她心里惦记他,和所有陷入爱情里的姑娘一样,有了好的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心上人。现在莫名其妙被人抢了,心里说不出的恼火。
豫亲王呢,倒不是真饿或者嘴馋,他不喜欢吃甜食,知道她藏了东西要给容实,存心破坏罢了。看看这被摧毁的牡丹,他觉得心满意足,随手把勺儿扔了回去,“太甜了,不好吃。”
颂银嘴角抽了抽,很想骂他两句,可是没敢,只是僵着脸一笑,“这本来就是女孩儿爱吃的,六爷必定不合胃口。”
他哼笑了声,“你端着,送到哪里去呢?”
她不好说找容实,敷衍道:“方壶胜境人太多,我原想找个清静的地方的,没想到孝敬了主子,正好省得我动嘴了。”说得酸溜溜,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他毫不在意,“主子吃你是赏你脸,你还不乐意上了?那我着人再给你弄一盏来,这样成不成?”
他弄来的还有什么意义?颂银说不必了,“我也不饿,本来得了好东西就应该先紧着主子的。就像您说的,吃了是赏我脸,我哪儿能那么小气呢!”
他慢慢敛尽了笑容,有些散漫又有些轻蔑地看着她,“我去房山好几天,你想我没有?”
颂银倒吸了口凉气,“我想您干什么呀?”琢磨一下回答得不对,又要惹毛他了,忙补充了句,“我的意思是您奉命巡视八旗,是为皇上办差,我和阿玛也提起您,说六爷不在怪冷清的……那个,你这程子辛苦了,都黑了啊!要是早知道您回来了,我应该上府里请安才对。”
他摸了摸脸,“果真黑了不少吧?”
她又借着光仔细看了他两眼,“是黑了,不过看着也更健朗了。”
他嗯了声,“跟着一块儿练习骑射,一睁眼就在大日头底下跑,确实晒得够呛。”说着乜斜她,“看样子你是不会想我的,我在外头倒挺想你。”
她心头又蹦达一下,心说您想我干什么?几天没收拾我您手就痒痒吧?可她得知趣,还得感恩,奉承着笑道:“那我怎么敢当呢,六爷有什么吩咐只管指派我,自己抽不出空来,打发底下人也一样。”
她避重就轻,愈发让他不舒服。她现在真把心放到容实身上了,这可不大妙。要论认识时候的长短,他不比容实来得晚。眼下确实有点懊悔,自己的棋子摆布着,居然打算倒戈了。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怕就怕她被容实拉拢,佟家似乎也有投靠皇帝的意思。他一回城就听说佟家把一个闺女送进宫了,这下子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心里很气愤,被他们合伙摆了一道,这还得了?
可是不能表现得过于露骨,反叫她看笑话。他平了平心绪,不着急,反正有的是手段惩治她。
今夜月色奇好,大如铜盘的月亮白惨惨地挂在天上,透过花树的枝桠看过去,颇有丹桂婆娑疏影在的意境。他望月许久,负手问她,“我听说广储司失窃了,恰好我不在京里,也没帮上什么忙,如今怎么样?”
颂银道:“劳六爷挂怀,是两个库丁穷疯了,趁开库之际偷运出去的。后来交慎刑司严查,已经将赃银追回,眼下事儿过去了,请六爷放心。”
他自然知道过去了,不过协查的又是容实,觉得哪儿都有他,叫人不耐烦。他轻轻吁了口气,“我近来在外,别的不忧心,只忧心你。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容实那里只是做戏,我对你另有安排。那天太后召见你,说了我要娶亲的事吧?你说过要当第一等,我把那个位置留下了,等着你来坐。”
她感到惊慌,她以为混水摸鱼,摸啊摸的他就忘了。没想到他会亲口提起,把话摆到明面上来,她就有些无力应对了。她嗫嚅了下,“六爷,我何德何能,蒙您这么赏识……佟家不过是内务府,管着吃喝拉撒的事儿,您要真娶了我,岂不叫人笑话吗。上回说的那两位真挺好,您从里边挑一个吧,等以后福晋养了儿子,您对朝廷也是个交代。”
他皱了皱眉,“你这么尽心为我着想,孝心可嘉。不过我不打算接受,该怎么样,我自己有数。侧福晋生的儿子,只要我愿意,照样也能是世子,所以是不是嫡福晋所出,一点都不重要,你还有什么话说?”
她噎了下,“可是六爷……”
“叫我燕绥。”他轻轻笑了笑,“很少有人能得这个特许,除了太后和兄弟们,谁也不敢直呼我的名字。今儿爷给你个赏赉,准你私底下这么称呼我。横竖将来是一家人,我的福晋用不着人前人后都管我叫六爷。”
颂银心说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这名字可不能乱叫,叫了要负责任的。关于他嫡福晋的名分,她一点都不眼热,她就想和容实在一起,当个少奶奶就足够了。她不需要什么特权,也不羡慕他的王府花园,容家那个燎了屋顶的园子就挺好,大小正合适。家里人,老太太、太太、容学士,都是易相处的人,比太后强百倍。
他除了位高权重还有什么?他有钱,佟家也有啊。他有权,佟家不靠他的权活命,所以暂时用不着这么委屈自己阿谀他。
颂银端着盏,朝他蹲了个福,“您抬举我,我要是推辞就是不知好歹,可我自问没有那个底气做您的福晋。我是内务府包衣阿哈,蒙祖宗庇佑才混了一官半职,您和我在一起是自降身份,我不能这么连累您。况且……”
她说着顿下来,似乎很犹豫该不该出口,他早就已经料到内容了,接了她的话茬道:“何况你心里有人,你真的喜欢上容实了,对不对?”他铁青了面皮,“你好大的胆子啊,背着我做了不少手脚,你只当我聋了瞎了,看不出你们打什么算盘?”
她愕然抬起眼,“六爷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变得又冷又硬,“述明的脑子怪好使的,想出了这么个法子,把闺女送进后宫,等着万岁爷给你们抬籍,好彻底从镶黄旗脱离出去,是不是?”
颂银愣住了,他到底不傻,全被他料到了。可越是慌,越是要勒令自己冷静。整个紫禁城都已经知道皇帝册封了佟家三丫头,要想瞒他是不能够的。她得想想拿什么来应对他,这时候不管何种借口都不能让他消疑,似乎只有把原委说出来,再加工一下,让佟家所做的一切都变成一种无奈,或许能够暂时蒙混过去。
她冲他肃了肃,“您先别生气,听我和您解释。您这阵子不在京里,好些细节您不知道。就您先前说的广储司的案子,万岁爷震怒,原本是要借机开发佟家的,我找了圣驾跟前的陆润替我说了一车好话,才把这次的风波平息下来。我和阿玛商量了,近来万岁爷不信任佟家,这时候要是不做点什么,我们在内务府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六爷也不愿意看着佟家一败涂地吧?送我妹子进宫,家里人何尝舍得,可是不这么做,佟家一旦倒台,就不能再为六爷效命了。至于您说的抬籍,我们从来没想过。我妹妹进宫不过是个常在,到如今也未进过幸,万岁爷对咱们还是三心二意,这个咱们心里都知道。眼下是不求扬眉吐气,只求能自保。做了这么大的牺牲,六爷再误会我们,那可委屈死奴才们了。”
他看她的时候完全是一副掂量的神情,暗里赞叹好一张巧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皇帝信不信任他们,他自有论断。但是把人送进宫,就是给皇帝开了扇天窗,随时可以借由这个名义,把佟家从镶黄旗拽出来。自作聪明,把别人当傻子,这可不是个好习惯。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再追究也晚了,还不如来谈谈以后。
“如果皇上抬了佟家的旗籍,那可怎么办?眼下趁着还有说话的余地,咱们商量商量,如何让佟家继续留在我手里。”他抱着胸,肩上金丝夔龙绣,在远处灯火的映照下跳跃出金芒。他的脸半在明处,半在暗里,“你同我说说心里话,佟家还愿不愿意留在镶黄旗?”
怎么说?说不愿意吗?颂银违心地应个是,“我们是六爷的奴才,祖祖辈辈都是镶黄旗的,自然愿意留下。”
他还算满意,曼声道:“既然如此就好办了,三姑娘进宫不过是个常在,位分低得可以忽略不计。如果你成了我的嫡福晋,皇上还有什么理由给你们抬籍?把我的福晋一家子拨到他那儿去吗?这话可说不通。”
颂银发现事态变得很严重,是她疏忽了,竟然给自己下了这么个套!她心存侥幸,以为豫王福晋的位子是留给更有用的大臣之女的,没想到这位亲王不按常理出牌,真打算要娶她了。现在怎么办?推脱还来得及吗?赔进一个让玉是无用功,自己仍旧难以幸免。她想起容实,想起他的同心玉,那块玉牌在她的胸口温养着,她不能辜负他。
她壮了壮胆,好言好语地劝谏他,“您这样,不是摆明了和皇上争高低吗,叫人怎么瞧?”
他说:“那又怎么样?”
她被他回了个倒噎气,连皇帝都不怕得罪,还有什么能阻止他?她又试着说:“您想好了?就这么公然的?”
她加重了“公然”两个字,他还是淡淡的,“我喜欢一个女人,碍着他什么?走,”他上手来拉她,“跟我去太后跟前,我这就要请婚。”
他扣住她的手腕拖拽她,颂银失措之余手里的盖碗落了下来,匡地一声砸得四分五裂。她简直像上刑场,撅着屁股刹着两腿告饶,“六爷您行行好,我不……我不去……”
他很生气,嘴里说得好听,果然一试就试出来了。越是得不到,越是抓心挠肺想要。他拖她不走,厉声道:“为什么不去?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颂银慌不择路,脱口道:“我什么时候和你说好了?你给我做媒,难道是说着玩的吗?这会儿要抢人,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被底下旗奴反将了一军,终于彻底被点燃了。
他怒火正炽,生拽不动就要上手扛。但满人女子不像汉人小姐,讲究端庄贤淑。这个民族本来就是马背上的民族,女人旗袍底下穿裤子,只要愿意,可以和男人一样拉弓练布库。阿玛虽然生了四个闺女,教养却和男孩儿一样,除了读书识字,家里还请了一位善扑营的一等扑户做师傅,所以颂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她懂得扳他的大拇指,迫使他松手。
她要是不反抗,也许他只是存着逗弄的心思。结果她把布库的招儿使出来了,这就触怒他了。他们当阿哥的时候一天几场摔跤,雷打不动。她既然和他使蛮劲,他觉得没什么可客气的了,下盘一扫,反手扣住她的脖子,一拳就朝她面门袭过去。
颂银想这回要完了,非把脸揍成大饼不可。人遇危险有个闭眼的本能,她把眼睛闭上了,心头一片绝望。可是等来的不是斗大的拳头,是一个柔软温暖的东西,紧紧贴在了她的嘴唇上。
她慌忙睁眼看,面前是豫亲王放大的脸,近到什么程度呢,他长长的睫毛覆盖着,每一根都能数得清。
他偷吻她!她汗毛倒竖,浑身起栗,发现自己被侮辱了,万万不能忍受!扎挣着想推开他,可她的双手被他控制住了,根本自救不了。她气得打颤,力量上无法抗衡,既害怕又悲愤。不远处就是花灯会,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然而她身处的地方却相对僻静,他们之前的动静挺大,竟没有一个人发现。不管遇着什么事,能动嘴解决的她一定不落下乘。可是要论力气,她的身手对付市井里的二流子或许管用,对付一个弓马娴熟,曾经得过巴图鲁称号的亲王,显然是不够瞧的。
他亲她,非常的简单直接,扣着她的后脑勺不让她转头,简直把她当玩偶一样。颂银咬紧牙关不敢张嘴,混乱里屈膝顶过去,他似乎早有准备,一掌下来,几乎劈碎她的膝盖。
她又痛又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灰心丧气之计听见有人幽幽说了一句,“王爷,您这是干什么呢?”
他终于松开她,颂银站不住,跌坐在地上。刚才的事不敢回顾,她委屈极了,捂着嘴哭起来。
豫亲王并不心虚,冲来人一笑,“容统领不在外头巡视,怎么上这儿来了?”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不该看见的叫你看见了,我怕颂银脸上挂不住。”
容实没什么表情,只是脸色苍白,背对着光,看不见他眼里的阴霾。如果可以,他连杀了他的心都有,自己千珍万重的姑娘,让他这么轻薄。原以为他至少还顾忌些身份,没想到这就连脸都不要了。
“颂银是我的女人,王爷贵为御弟,不见得要霸占臣妻吧?”他过去,搀她起来,护在身后,“我一向敬重王爷,王爷替我做媒,说了这么一门好亲,我打心眼里的感激王爷。可今天这事,王爷作何解释?她不是寻常女人,她是朝廷命官。王爷这样不尊重,究竟是瞧不起容某,还是瞧不起皇上?”
豫亲王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在他看来一个小小的禁军统领,有什么资格和他相争?当初是为了拉拢他,想兵不血刃罢了。如今两下里比较,就算没有他的协助,他要取帝位也不是难事,何苦把自己喜欢的女人搭进去?
他平静地告诉他,“颂银是我旗下人,我让她生便生,让她死便死,更别提区区婚事了。原先我是没察觉,随意给你们牵了线。如今我瞧她对我的脾胃,想娶她当我福晋。你们既然未过定,谈不上她是你的女人,这事就此作罢,毋须多言。”
容实笑得很冷,完全是一副嘲讪的语气,“王爷出尔反尔,这话说起来可不好听。男女之间的感情,岂是说作罢就作罢的?我和颂银论及婚嫁了,王爷这会子横插一脚,这和夺人妻房有什么区别?况且这事皇上也知情,王爷如今闹这一出,大家脸上都无光。说实在话,要不是忌讳您的身份,我这会儿早就动手了。您这么对她,是存心和我过不去,往我心上插刀。我不能拿您怎么样,可是以后我会好好保护她。王爷要是气难平,咱们布库场上打一丈也行,可您要是再碰她一下,就别怪臣以下犯上了。我容实不是您的包衣奴才,汉人的尊严不容人践踏,我言尽于此,请王爷好好掂量。”
他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能有这样的勇气,确实让人佩服。豫亲王点头,“为个女人豁得出去,你的真心我瞧见了,不过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是我旗下人,她的婚事我说了算。什么论及婚嫁,佟家还没有请我的示下,谁敢把她许出去?”他看她躲在容实身后碍眼,拧了眉头伸手要拽她,结果容实腰间的绣春刀唰地一下便出了鞘,也不说话,闪着寒光的刀锋正对着他,或许只要他再有一点异动,他就真的会刺向他。
颂银终于缓过神来,一看情势不妙,忙压住了容实的手。和亲王兵戎相见,传过去是大罪过,连皇帝都保不住他。好汉不吃眼前,虽然她被人占了便宜,但因此葬送他的前程,那代价未免太大了。她知道他生气,至此算是和豫亲王正式决裂了,要较量来日方长,不能意气用事。连自己的底牌都交到对方手上了,往后还有什么资本和他对抗?
她唯有打圆场,哀声对豫亲王道:“请六爷恕罪,他是一时冲动,六爷大人大量,别和他计较。”一面焦急对他使眼色,让他把刀收起来。
这件事里受委屈的是她,看她忍辱负重,容实心里刀割似的。怨怪自己粗心大意了,应该时刻关心她。如果早早发觉她不见了,也许就不会被人这样对待了。
豫亲王看这出苦情戏码直想笑,但颂银的立场很鲜明,今天再纠缠下去也没什么必要了。论官衔论出身,容实都不是他的对手,他是胜券在握,所以不急在一时半刻。
他大度地笑了笑,“为情拔刀,没什么可怪罪的。只是梁子结下了,要解很难。我也赞同你刚才说的话,约个时候吧,我不愿意仗势欺人,咱们布库场上见真章。”
是男人就这样解决,也不失公平。容实道:“三天之后,善扑营一决高下。”
豫亲王说好,临走抬手抹了抹嘴唇,挑衅式的一笑,得意洋洋去了。
颂银涨红了脸,一下子觉得天塌了,再也没脸见人了,咧着嘴呜咽痛哭起来。
没什么比这个更叫她羞耻的了,她是女官,平时脊梁要挺得比男人直,做事要比男人爽利,这样才叫人看得起。她一直想让别人忽略她的性别,甚至自己麻痹自己,把自己当男人看,苦点累点也不因自己是个女孩而娇气推脱。可是被豫亲王来这么一手,她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处于弱势,女人就是女人,哪怕做了官,依旧百无一用。
她不好意思面对容实,觉得自己不干净了,配不上他。狠狠擦自己的嘴,擦得嘴唇一圈辣辣地疼,然后把玉牌解下来递过去,说:“对不住了,事到如今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把这个还给你,你找别的好姑娘去吧。”
他不肯伸手,“你这是什么意思?怪我来得晚吗?是我不好,我前头巡查,一直在曲院风荷那一片。要是早知道你会遇上这种事,我就算不当值了,也要来救你。”
她哭得很惨,自觉非常恶心,跑到湖边上掬水把脸洗了一遍。站起来后沮丧又狼狈,头上帽子歪着,胸口水渍淋漓,还是执意把同心玉还给他。
“你拿着吧,我不能收你的东西了。刚才的情形你也看见了……”她低头哽咽了下,“我想跟你来着,可人家把话都挑明了,他是王爷,将来说不定还是皇帝,你怎么和他斗?我不能连累你呀,你这么好,别因为我把自己搭进去了。”她说得很艰难,心里什么想头自己也闹不清。希望他就此放弃,这样对他有好处,可是又万分舍不得。她都已经和阿玛说过了,将来想嫁给他的,结果豫亲王忽然调转枪头,她的前途和爱情眼看都要毁了。
她想找阿玛讨主意,也没脸和他说话,转身要走,被他拽住了,“你别这样,遇上这么点事儿,你就打算不要我了。我不怕他,拼着不做官了,又怎么样?他要当皇帝,也得看他有没有这个造化。”
颂银羞愤难当,又挣脱不开,抬高了嗓音道:“你没瞧见吗,我被他亲了!”她像孩子似的抽泣不止,这会儿不是小佟总管了,她就是佟家二丫头,遇见了心理上过不去的坎,感觉天矮下来,从今以后生活也没有颜色了。
他不知应该怎么安慰她,只有尽量大事化小,“亲了就亲了,当被猪拱了一下就完了。你恨他,不能把气撒在我身上,我是无辜的,难道因为他缺德,就害我连媳妇儿都没了?你要实在不能解气,下回我去找他,帮你亲回来成不成?”
颂银听他这通离经叛道的说法,想笑又笑不出来,憋得很难受。她不知道这豫亲王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了。不管他是出于何种目的,眼下她和容实面临的困难又多了一层,就像他说的,梁子结下了,没法化解。人家又是储君人选,将来万一即位,她和容实怎么办?
她还是摇头,执拗地把玉塞给他,“你拿着,别摔了。好在家里还没惊动,这就散了也没什么。”
他不答应,“什么叫没惊动?我们家老太太、太太都知道了。就连我爹都知道我要娶你,前两天正打算修房子准备迎亲呢。还有侍卫处那群人,吵着闹着要喝喜酒,你中途把我撂下了,我以后怎么见人呐?”
颂银被他责问得难以招架,结结巴巴说:“那就和他们……解释一下吧!”
“怎么解释?说你要去当豫王福晋了?这么一来不说面子,我连里子都没了。”
他无论如何不答应,颂银看他这么闹也没有办法,心里还为刚才被吃了豆腐不痛快,“总之我是没脸跟你了,你要个被别人亲过的女人当媳妇儿吗?”
他说要,“不就是亲了一下吗,我给他盖住就行了。”他不由分说,捧住她的脸,在她嘴上狠狠亲了一口,“这下好了,你也让我亲过了,还是我的人。”
颂银五味杂陈,他太有办法了,真叫人说不出话来。
他自顾自把玉重新给她戴了回去,咬着槽牙说:“人在矮檐下,不能立刻把他怎么样。但你放心,过两天布库场上,我一定替你出这口气。”
和皇帝过招不敢用全力,要给主子留面子,更不能伤了圣躬。但面对亲王,又有这层瓜葛,他不打算买账,非要分个胜负出来不可。他早就把颂银当家里人看待了,如今她受这份委屈,他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豫亲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位王爷最好别落在他手里,否则有他受的。
颂银经他这么一说,倒冷静下来了,他在乎她,为她出头,很暖她的心,可三天后的布库绝不能应战。这世上没有什么地方是讲究公平的,布库场上所谓的死伤不论有两说。那些黄带子打死人可以不追究,侍卫要是打残了宗室,革职发配,根本无冤可申。
她很怕,抓着他的衣袖央求,“二哥,你再亲我一下。”
容实刚才是壮了一回胆才敢下嘴的,也准备好挨她一巴掌了,不过她大概没回神,并没有把他怎么样。现在她居然又主动要求,他有点慌了,“真的?”
她点点头,撅起了嘴,圆溜溜的红唇,优美可爱。他欢欣雀跃,忙贴上去,这回感受到了,感受到她全部的温情和托赖。然后隐约的香气从她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里散发出来,和脂粉不一样,是难以描述的一种味道,即便你屏息,依旧可以在脑子里形成一片迷雾,让人血脉喷张。
两个人都是生手,两个人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但是感觉很好,唇齿相依,关系又近了一层。有时候真应该感谢豫亲王,要不是他莫名其妙的作乱,他们不可能发展得这么顺利。颂银是老黄牛,抽一鞭子才肯迈一步,少了豫亲王的对比,怎么映衬出他的好来?
就这么贴着,贴了老半天。分开的时候容实表情古怪,支支吾吾说:“我……有点难受。”
颂银急起来,“不舒服吗?”
他红了脸,“不是生病,就是心里很着急……到处很着急……”
到处很着急,这个比喻她居然立刻明白了,只是不好意思说,她也有种着急的感觉。以她的理解,应该是人长大了,对于男欢女爱有本能的反应。因为这个人是你喜欢的,不排斥他,亲吻变得很美好,自然就会衍生出更多更复杂的感情来。
她叹了口气,牵着他的手说:“三天后那场布库,我不想让你去。”
他明白她的忧惧,但是事关男人的尊严,难道自己的女人被人轻薄了,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吗?他说:“你别管,我自有分寸,不过杀杀他的锐气,并不会把他怎么样。”因为胜败关系到她的归属问题,他不得不参战。只要打败了豫亲王,起码让他没脸请婚,颂银就可以不必担惊受怕,可以继续在内务府当她的员外郎。至于豫亲王将来如何狭私报复,都是后话,如果帝位最后传到他手里,也只能说老天爷眷顾他,反正自己是情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活的。
颂银见劝不住,便不再赘言了,心里琢磨着等到了那天再阻止他去也一样。在这条桃花堤上耽搁了太久,她担心那些回事的宫女太监找不到她,便整了整衣冠说:“我得回去了,你也要当值,走吧!”
刚迈一步,踩到了一地碎瓷,她蹲下来把瓷片收拢,嘴里嘀嘀咕咕说着:“可惜了我的酥山。”
他怕黑灯瞎火扎了她的手,自己抢在她前面收拾了,回头问她,“你爱吃酥山吗?明儿我给你做。”
她说不是,“我从惠主儿那里弄了一盏,想给你送去的,结果半道上遇见六爷,被他劫了胡。”
他皱眉唾弃,“这个不要脸的,连我的吃食他都抢。敢情上辈子结了仇,这辈子尽找我麻烦了。”见她泫然欲泣,忙又安抚她,“没事儿,抢了就抢了,我也不爱吃那个。”说着顿下来,脸上升起羞涩的笑,拿肩顶了她一下,“你能想着我,比给我吃什么都让我高兴。我瞧出来了,你往后一定是个好媳妇儿。这会儿就这么惦记我,等进了门子,还不定怎么疼我呢!”
颂银被他说得飞红了脸,“我在后边吃喝都有,你得到处巡视,时候又这么晚了,我怕你当值饿着了。”
他悄悄搂了她一下,“我是个爷们儿,没那么娇气,你别操心我,好好照应自己就成了。”
她垂眼笑了笑,接过他手里的碎瓷,回头要送回御茶房。两个人并肩上了小径,前面猜灯谜猜得正热闹,人前是不能太亲近的,自发隔开三尺远,只能靠眼神交流。颂银看了他一眼,小声道:“该说的我都和你说了,你煞煞性儿,别顶风和他闹。”
他嗯了声,“你放心,他不招惹我,我是不会动他的。就算非得伸手过招,我也挑他肉厚的地方揍,伤不了他。”
她无奈一笑,他老是这样,气氛挺正经,他说着说着就往斜里岔了,到最后仿佛所有难题都不是事儿,等闲就可以解决掉的。可惜得分开了,从先前和豫亲王纠缠开始,耗费了老半天,外边要是找她,这会儿必定炸锅了。她打算和他道别,他倒不忙,只说“我送你一程”,护着她往人多的地方去。待远远看见她阿玛了,这才顿住脚,目送她往水榭那头去。
她走了几步回身看他,他站在人群里,负着手不急不躁的样子,唇角笑意盈然。她想起刚才和他过家家式的亲密举动,脸上顿时发烫,忙低头紧走回她阿玛身边,只听她阿玛大声说:“哪儿高乐去了?找你半天,连人影儿都没瞧见。”顺着她的视线往远处一看,看见那个女婿人选还站在那里呢,因为长得实在出挑,到哪儿都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述明咳嗽了一声,闺女挺腼腆的样子,他忽然生出了无边的感慨,孩子真是大了,以前跟在身后阿玛长阿玛短的,现在干活三心二意,心也落在别的地方了。
他叹口气,说:“别看啦,豫亲王回来了,你知不知道?”
一提他,她脑子里激灵一下,“我知道,刚才见着他了。”
她阿玛嘬了嘬牙花儿,“我有点担心,怕他知道让玉进宫的事儿,要寻咱们晦气。”
她臊眉耷眼说:“先头已经问过了,气势汹汹的,问是不是想让万岁爷给咱们抬籍。”
述明狠吃一惊,“你怎么说的呀?”
“还能怎么说,我都赖了,死活不承认。只说万岁爷对我们起疑,恐怕要罢了佟佳氏的官,咱们是没办法才送让玉进宫的,只求皇上不为难咱们。”
述明沉吟了下,“他信吗?”
“您说他信吗?”她嗓子矮了下来,轻声嘀咕,“咱们往后可艰难了,他撂了话,说打算请旨,娶我过门,这么着皇上就不能抬咱们的籍了,让玉再得宠,也没有把弟媳妇一家子归到他旗下的道理。”
述明被接连的消息震得找不着北,站在那里只管愣神,“真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主儿太厉害了!那你怎么说?事到临头,你还和容实走得那么近,别害了人家。”
她忽然鼻子发酸,很想和阿玛哭诉,但苦于地点不对,只能把话咽回去。其实那件事她不想提起,太丢人了,要有地缝,她恨不得钻进去。可事已然出了,容实也搅合进来了,不事先和阿玛通气,她又怕到时候他招架不住。于是把他拉到一旁,待左右人都散了才犹犹豫豫说:“刚才六爷……不太尊重,亏得容实救了我,两个人约了布库场上见真章,时候就定在三天之后。”
述明瞠目结舌,一听闺女受了委屈,立刻就怒发冲冠,“他什么玩意儿,就这么当主子的?瞧着咱们旗奴好欺负,真不把人当人看了?”
颂银无奈瞧着她阿玛,都骂上街了,说明这回是气大发了。任何一个当爹的都不愿意自己的闺女受这种屈辱,虽然不知道六王爷对她干了些什么,但光凭想象,已经让他火冒三丈了。他就地转圈儿,气得脸通红,可要让他有更进一步的什么行动,基本是不可能的。顾忌得太多了,虽然他掌握了不少豫亲王的丑事,但要抖露出来,得冒巨大的风险。有太后在呢,豫亲王会安然无恙的,佟家拿鸡蛋碰石头,这种事干不得。
万般纠结,最后化作一声叹息,“容实和王爷吵起来了?还约好了打架?”
颂银说是,“要上善扑营。”
“不能去啊,不能去……”他灼灼看着颂银说,“容家就剩这一根独苗了,咱们不能坑人。你想法子劝住了,明儿准你假。我记得容实也休沐,你上容家去,好好和他说,千万别冲动,万事缓和着来。”
她也知道要缓和着来,可眼前危及得很,她怕豫亲王直接找阿玛说亲,阿玛不好推脱。内务府的出身是不高,但八十五年的基业,祖祖辈辈二品往上走的大员,真要论声望,佟家的闺女当个王爷福晋一点儿不辱没人家王爷。她唯有事先提点他,“那头亲我不答应,有人和您提起,您全推到我身上来。”
述明眨巴了两下眼睛,“我记得你前几天还打算替让玉的呢。”
她犟了脖子,“我宁愿配真小人,也不愿配伪君子。”
述明吓一跳,这丫头疯魔了,皇帝是真小人,豫亲王是伪君子,要让人听见够杀十回头了。他忙压手,四周看了一圈,“不说了,好多差事等着你办呢。宴快散了,上外头看看车辇,别堵着照壁,都引到东边大宫门上去。”
颂银怏怏领了命,自己的私事先放一放,必须打起精神来支应宫务。这场中秋家宴直到三更方散尽,等回到家,天都已经要亮了。进门砸在罗汉榻上,连脸都没洗,一觉睡到近午时。
她额涅是愈发地心疼她了,絮絮抱怨男人,“以前没孩子做跟班,一年几个大节令也那么过。现在有指望了,逮着黄牛就当马骑啊,姑娘家跟着忙整宿,犯得上吗?”
她已经被芽儿闹起来了,惺忪着两眼擦牙,口齿不清地应了她额涅两句,“我当官儿……吃俸禄,得干活。要不让人……说我阿玛徇私。”
她自己没什么怨言,太太就不说话了。回身给她扫炕叠被,一面道:“今儿四房有人上门提亲,你四婶子邀了我们过去瞧人,你去不去?”
“是给琬琰说亲?”她提不起兴致来,芽儿替她梳头,她挑了两支簪子递过去让她插上,懒散道,“我年轻轻的姑娘,看人相亲,叫人笑话。我不去了,您去吧!”
既如此,太太让嬷儿把炕几送进来,中午给留着的饭菜温在灶上,看她起来了都送进来,让她吃了给老太太请个安,下半晌可以接着睡。
太太吩咐完就去四老爷府上了,颂银收拾停当上老太太跟前说了会儿话,喜笑颜开的,一点烦恼都没有的样子。辞出来的时候两颊发酸,才觉得自己装得挺辛苦,这是她阿玛教她的,再苦再难不能让家里跟着操心。以前她也有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但是现在不会了,她也像阿玛一样,肩上担着责任,变得越来越坚强。
她去容家的时候正是歇午觉的当口,其实这时候登门挺失礼的,但难得遇上两个人都休沐,总想去拜访一回,也很久没有给他家老太太和太太请安了。
容老太太是比较懂注重养生的,午觉时间有严格的控制,每天半个时辰,绝不能多。早前西洋钟入关的时候皇上赏了一口,大玻璃罩子罩着,里头一个长翅膀的光屁股孩子滴溜溜转圈,底下一个铜制的圆坨,一到点儿就当当响。
她起来的时候丫头伺候她净了脸,容太太一边给她打着扇子一边告诉她,“佟家二姑娘来了,这会儿在容实院子里呢!进门先上这儿来了,问了说您睡着,没好进来打搅,这会儿要不要请人过来?”
老太太立马站起身,笑道:“有程子没见她了,怪想她的。她在哥儿那里?别叫她,让他们处着。咱们过去,远远儿看一眼,瞧瞧他们在干什么。容实今天瞎胡闹了没有?每回人家来都不着调,没的吓着人家。”
容太太说没有,“今天好好的,早上起来打了一套拳,射了几个草垛子,后来读书练字,没看见在外头走动。”
老太太点了点头,“缘分这东西真说不准,以前冤家对头似的,现在小儿女长成了,看对了眼,不必撮合自己就到一块儿了。上回和你说的,该预备的预备起来,等颂银松了口,别管他们家老太太,就找她阿玛,和她阿玛说。”
容太太道是,搀着老太太往容实的住处去。没进院子就见两个人坐在檐下,有说有笑的。颂银捧着一个首饰盒子,爱不释手,惊讶地赞叹,“这是你做的呀?手艺可太好了!我家老太太上回还夸你做的灯台呢,这回我得拿回去让她看看,必然又一通狠夸。”说着赖皮一笑,“当然啦,盒子是好,里面的东西也很好。”
容实搓着手,笑得浪荡不羁,“喜欢吧?我这人眼光就是好,挑的东西实在,瞧人也准。”
她低头莞尔,“老害你破费,怎么好意思呢。”她轻轻抚摩那雕工细致的匣子,初打开时就发现了一套头面,是紫玉的,十分素雅,不显得张扬。对她来说东西贵重与否并不重要,她领他这份情,愈发觉得他待她是真心的,花这么多心思,自己不跟他,实在太对不起他。倒也不是拿人的手短,如果不和他贴心,绝不会收他的东西。她如今就有这种感觉,和他不分你我,因为已经很亲密了,他是另一个自己,是不可或缺的另一半。
老太太透过墙上的透花漏窗看了半天,见他们蜜里调油,心内安然。转头示意容太太悄悄退回去,待过了跨院才想起来,“你前儿说有人要来,我没听真周,是谁?”
容太太说:“是房山的庆哥儿媳妇带着两个孩子,庆哥儿走得早,他们家道艰难,只好上京来投亲。”
老太太哦了声,庆哥儿是老太太表兄家的,和容学士是一辈人。胡家祖上并不穷困,也积攒了点家私,后来做药材买卖赔了个底朝天,庆哥儿又染病死了,家里只剩个寡妇带着一儿一女。原本亲戚越走越远,这十来年基本没什么联系了,如今逢了难,来投奔,也不好把人拒之门外。
老太太是善性人,人家过不得日子,适量帮一把,是亲戚的情义,“他们家大丫头我见过,眼下也十六七了吧?孩子大了,怕不方便。找个院子安置他们娘仨,等过阵子问问她娘的主意,给姑娘找个好婆家。人说救急不救穷,一辈子的,咱们担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