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银那头和容实并未谈出什么结果来,他下定了决心要应战,她再相劝也没有用。他只是一味让她别管,他有他的打算。颂银束手无策,也知道他不肯退让的原因,他是要借这个机会让事情有个了结,往后豫亲王不能再打她的主意,至少明面上奈何不了他们。
百般劝阻都不中用,她只好先回来了,和阿玛一说,阿玛捶膝长叹,“孩子的名字真不能乱取,容蕴藻这么有学问,大儿子叫容绪,命薄,根基不稳固,摔了一跤就死了;小儿子叫容实,真就是个实心眼儿,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他也敢打。”
颂银垂着着两条胳膊靠在抱柱上,垂头丧气道:“他说把豫亲王打趴了,他也就活出味儿来了。长痛不如短痛,分个高下好堵六爷的嘴,起码叫他没脸提什么请婚。”
述明一哼,“到底是个孩子,打赢了仗能解决什么问题?人家面儿上撂下了,心里记恨一辈子。万一……”他左右看看,拿手比了个六,“万一这个克成大统,到时候大伙儿怎么活?你们俩如今就想着要在一块儿,考虑过家里没有?我们佟家一百多口,他们家人少,也是四条人命啊,你们就全不顾了?”
颂银脸色发白,沉默下来不知说什么好。想了半晌才道:“六爷喜欢我什么,我改还不成吗?他在军机处值房里,天天打隆宗门上过,我上那儿堵他去。我就撒泼,怎么不雅怎么来,他看得倒胃口了,自然就对我没兴趣了。”
他阿玛觑眼看她,“你打算装疯卖傻?”
“是啊,我能装。”
“回头说佟家丫头疯啦,赶紧回家修养去吧,正着了他的道儿。”
颂银窒了下,“那就不疯,我还有别的办法。只有让他瞧不上我,我们大家才能太太平平的。”
这是个治标又治本的方子,可豫亲王不傻,她装傻充愣的就能让人家改观吗?认识不是一天半天,四年多了,还不知道她是怎么个生性?述明摸了摸刚蓄起来的山羊胡,“你有能耐你去折腾,可要留神,别弄巧成拙。后儿布库的事也得赶紧想辙,你干脆装个失足落水,差点没淹死,反正不来气儿了,吓唬吓唬容实。他担心你,必然守着你,还决斗个屁。”
颂银答应了声,心想她阿玛也是个行家,变点儿小花样,就能把容实给蒙了。
内务府张罗完了中秋宴,后面就是九月的换装,这期间有二十来天的闲暇,大伙儿可以不那么忙碌,放松精神略缓一缓了。述明到现在才想起让玉来,问:“这两天敬事房的档你看了没有?翻了谁的牌子?有没有三丫头?”
颂银摇摇头,“已经五天没翻牌儿了,蔡和一露头就说免,不知圣躬是否违和。因为没得示下,就是回了内务府,咱们也不敢传太医。”
述明说:“再看看吧,看今晚上怎么样。你得了闲去景祺阁瞧瞧郭主儿,有个把月没见了,那儿供给不知好不好。多照应着点儿,现在施以恩惠,将来势必不吃亏的。”
颂银嗯了声,“我还得去瞧瞧禧贵人,前几天太监报上来,说病得很重,恐怕要不成了。”
阿哥夭折,禧贵人月子里就给扔进东北五所,缺吃短喝的,弄得一身病,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了。颂银心里一直很愧疚,她的人生是他们硬生生扭转的,虽都为自保,也是罪孽深重。所以后来皇帝下套子,给他们小鞋穿,她一点都不记恨皇帝。自己亏欠了人家,人家找你寻仇,有什么可不平的?她还是兢兢业业替人办差,只要留佟佳氏一个喘气的空间,她绝不再做坑害他的事。这次让玉的牺牲但愿能够换取一点信任,给逼到绝境上确实是没有办法,毕竟人心都是肉做的,谁也不愿意干那种损阴德的事。
述明不太赞成她的话,“你已经特别看顾她了,万事要有度,过了惹人怀疑。一个坏了事的嫔妃,你和她没牵连,那么关心她干什么?回头再传到皇上耳朵里,又要横挑鼻子竖挑眼。”
她说知道,无奈叹了口气。
下半晌的时候去了东六宫,先去瞧惠主儿的三格格和让玉,后去景祺阁探望郭贵人。那主儿孕期作养得好,简直珠圆玉润掐得出水来。见了她就跟见了亲人似的,赶紧把她拉进来,问问近来宫里有什么好玩的事儿没有?城里有什么新闻没有?
“你不知道,我关在这里快要闷死了。起先倒还好,觉得挺清静,一个人自自在在的,可时候一长就不行了。这是圈禁啊,我天天看野蜂筑巢,看蚂蚁上树,那些蚂蚁我都认识了,瞧脸就知道谁是谁。我还给它们取了名字,小红啊、小翠啊、秋菊、春兰什么的。”
颂银皱了皱眉,心说这些名字怎么那么俗呢,像八大胡同里的窑姐儿。还认脸,蚂蚁能有什么脸?倒茄子、倒倭瓜?这主儿千万不能疯,要出了纰漏,又是佟家的过错。她只得耐心宽慰她,“要不您适当做点儿针线,打发打发时间?给万岁爷绣双袜子,或是给龙种做身衣裳?”
郭贵人愁眉苦脸说:“我不会啊,我额涅就没教我这个。以我的手艺,勉强能做个沙包……要不你问问皇上玩不玩砍包儿?”
颂银无话可说,皇帝能和人玩儿这个?这不是说笑呢吗!她咬着嘴唇思量,“我让人给您送两套话本子吧,《孙悟空戏唐僧》、《武大郎情定西门庆》,都挺好的。”
郭贵人目瞪口呆,“武大郎和西门庆好上了,那潘金莲呢?”
“基本就没她什么事儿了。”颂银挥了挥手,十分爽快地说。
“你平时就看这个?”郭贵人忽然觉得这么文雅谦和的女官,怎么有点颠覆在她心里的形象?
颂银忽然意识到了,顿感尴尬,含糊笑道:“就是瞎看,外面正经话本子我都看完了,只能找些偏门的来看。其实挺好的,感情真挚得很呐,回头我打发人给您捎进来,您悄悄的看。”
郭贵人立刻说好,“先看着,要是好再接着运。”
她应个嗻,高高兴兴道别,从景祺阁退了出来。
往北不消几步就是东北五所,虽相距不远,但这里萧条冷落,和郭贵人那里根本没法比。这里原作为皇子乳母养老的处所,后来不知怎么演变,改成了冷宫。院子长期没人照看,砖缝都生了草,三间面南的屋子没有房檐和天棚,太阳光直撅撅照进屋子里,热得烙饼一样。禧贵人择阴凉,躺在北边靠墙的窝铺上,看守的太监引颂银进去,劝她不要靠近,说:“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原本奴才得上内务府回禀的,既然小总管来了就瞧一瞧吧,要准备什么,到时候一卷落葬就完了。”
颂银看见她的眼角缓缓落下一道泪,也许这刻是清醒着的。她忽然很怨怪这个太监,人还没死就说这种话,叫她听了心里什么滋味?
她狠狠斥他,“滚出去!”
那太监吓了一跳,忙打千儿退到门外去了。颂银环顾这屋子,真正的家徒四壁。床尾放一只恭桶,东墙根并排码着两张条凳,上面搁一双筷子半碗稀饭,还有一个又黑又硬的窝窝。
她心里实不忍,上前探看她,轻轻叫她一声。她转头看她,如花的面容已经枯槁了,可是一双眼睛却那么明亮,翕动了下嘴唇说:“小佟总管,您来了?”
阿哥夭折后她的神智一直不清,连人都不认识。今天忽然这样清明,看来是回光返照,时候确实要到了。
颂银嗳了一声,努力对她微笑,“我一直忙,没得空来瞧您,您今天想吃点什么,我着人去做。”
她僵硬地摇头,抬手压了压嗓子,“这里堵住了,咽不下去东西了。您能来瞧我,我真高兴。”
颂银忙道:“我叫人传太医,咱们先瞧病,再叙话。”
她还是摇头,“阎王要你三更死,哪能等你到五更。我不惧死,死了就能见着我那哥儿了……小佟总管,我想托付您一件事。”
这种时候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她说好,“您只管吩咐,我能做到的绝不推诿。”
她嗯了声,缓慢地闭上眼睛,又吃力地睁开,喘了两口气道:“等我死了,别把我埋在乱葬岗里。我有娘家,送我回正红旗。可惜我是个罪人,连累了家里,不知道他们还愿不愿意认我。要是没人肯收尸,请小总管费心,给我一口棺材,别埋得太深,我们老家有这个说法,太深了不好转世。我这辈子苦,投身在这帝王家,下辈子但愿能生在小家子,种种地,放放羊,再也不稀罕这滔天富贵了。”
颂银站在那里泪如雨下,她和阿玛到底做了什么,把人害成这样。虽说当初就算没有他们插手,冯寿山也不会放过她,可最后他们还是参与了,往那帖催生药里加了莪术,害死了阿哥,逼疯了禧贵人。
她自责得几乎要崩溃,不敢向她坦白忏悔,因为牵扯太多,她没有权力让一家老小冒这个风险。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她辞世之后按照她的托付好好安葬她。有时候人活着,有太多无能为力的事,对于皇权来说她们这类人算得了什么?无用之时沦为弃子,身后事都难以周全。
她应下了,请她好好休息,退出来吩咐看守太监给她加餐,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只是这地方她不敢再逗留了,匆匆走出腰子门。回头看,四周围尽是气象万千的宫阙,唯有这个单独的小院像美人头上的一块癞痢,格格不入,令人沮丧。
她逃也似的回到内务府,看见阿玛也没说话,闷闷不乐进了自己的值房。述明知道她九成是遇上事儿,心里不痛快了。往东六宫走,哪有什么好消息呢,桩桩件件都让人高兴不起来,不管是让玉、郭贵人、还是禧贵人。
这天她留在宫里上夜,阿玛已经下值了,天擦黑的时候敬事房打发人来回话,今晚侍寝的是佟常在。颂银忽闻消息汗毛倒竖,坐在那里回不过神来,一个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瞬间塞满了她的脑子——侍寝了,会不会有孕?如果有了身孕,豫亲王会怎么样?到那时候会暗下杀手?还是堂而皇之要求让玉堕胎?
她站起来,取了帽子戴上,抬手命人引路,她得送让玉进皇上寝殿。
还是养心殿燕禧堂,穿堂后边一片灯火通明,她在西配殿里等着驮妃太监送人来。两个嬷嬷在那里准备褥子,赤红的锦被盖在熏笼上,她在边上看着,脑子里茫茫然。一个嬷儿回头问她,“今儿这位小主是您府上的吧?”
她点了点头,“是我三妹妹。”
另一个嬷儿一笑,“您是替您妹妹紧张呢?瞧您脸都白了。”
可不是吗,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让玉来的时候没事人一样,看见她在,倒红了脸,轻声问:“今儿值夜?”
她没应她,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该嘱托的都嘱托完了,接下来就看命吧!她上去给她捋了捋头发,“今天是你的喜日子,高兴点儿,好好伺候万岁爷,我在这里等你。”
两个嬷儿张开熏好的被子裹住她,太监一头一尾扛起来,把人送进后殿了。
陆润从穿堂里过来,看见她在略顿了下。颂银脑子里乱,勉强和他说了两句话,然后就开始一心担忧“留不留”的问题。这又是两难,要是不留,说明让玉不得圣眷,抬籍前路漫漫;要是留,只怕豫亲王不能放过,御前和敬事房里未必没有他的耳报神,知道让玉侍寝,回头一碗药悄悄送过去,一了百了了。然而不怀龙种怎么立功?最后晋了位分也是白搭,算盘照旧打空。
她在殿里呆做坐着,坐了半天转头看陆润,“这两天万岁爷圣躬康健?”
陆润道是,“都好。”
“哦。”她拖着长音,心不在焉。
陆润仔细打量她,“佟大人怎么了?瞧着心事重重的,为小主儿担心吗?”他笑了笑,“您放心,没事儿。世人都这么过来的,万岁爷会温存着点儿的。”
她不由抬头看他,温不温存他怎么知道?想起他和皇帝有那一层,她就觉得很别扭。气氛似乎有点僵,得找些话来说说,“我今儿上东六宫走了一圈,去了景祺阁,又去了东北三所。郭贵人挺好的,禧贵人好像快不行了,看守的太监说就是这两天的事儿。我在琢磨要不要回禀主子,毕竟人虽进了冷宫,贵人的封号还在。万一殁了,发丧什么的都得有一套规矩,到时候怎么料理?”
他坐在那里,淡声道:“禧贵人的境况万岁爷都知道,她犯的错没法宽恕,最后必定是进不了妃园的。之前皇上有过示下,戴罪之身,随意处置就是了,届时不必回禀。”
颂银嘴上说明白,心里却感觉悲凉。这就是帝王家的感情!禧贵人当初得过一阵子宠,万岁爷和她吟诗作画,待她要比待别人亲厚得多,没想到最后是这么个结局。因为用了催生药,生下了死胎,以前的种种也都灰飞烟灭了。当真一点旧情也不念,连妃嫔的陵寝也不让她进,实在令人心寒。更使颂银无措的是让玉已经进了宫,不知皇帝怎么处置她。帝王之爱是建立在同盟上的,能有几分真心?让玉恐怕是不能幸福了。
但眼下既然有了数,那么禧贵人想回正红旗的愿望尚且能实现。等明天先差人和她家里通个气,看他们愿不愿意管。要是不愿意,她这里就全权经办,找个地方停灵,到时候发引祭奠一起办了就是了。
正安排,听见外面脚步声传来,这趟侍寝算是结束了。
她忙起来看,太监把人放下,又呵腰退了出去。让玉裹着被子听令,蔡和进来,扬声高呼一声“留”,然后扫袖,笑容满面地打了个千儿,“给小主儿道喜了。”
让玉红着脸颔首,她身边的宫女给她换了衣裳,把事先准备好的赏钱放下去。颂银不放心,怔怔盯着她看,悄声问她:“怎么样?还成?”
让玉眉间隐约有愁绪,俯在她耳边说:“原来我只是喜欢和他说话。两个不熟悉的人到一块儿就做那种事,像牲口一样,真叫人恶心。”
颂银惊讶地望着她,她做了个泫然欲泣的表情。那边的钱都放完了,宫女挑着灯笼在前面引道,她驾着太监的手臂,慢吞吞回永和宫去了。
事情一件一件的发生,想避让是不能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所以就这样吧!
述明听说了半天没言声,隔了很久才道:“谁让她充好汉来着?我出这个主意没让她附和,她蹦出来了。这会子好了,自己选的路,哭着也得走完它。”
颂银也是一脑门子官司,既然让玉这里尘埃落定了,就得操心自己的事了。那边要上布库场,她打算照着阿玛的意思来一出,又忌讳中秋过后水凉,不敢真跳进河里。还是换个方儿,就说好好的突然晕了,把容实绊住就行。
没想到禧贵人的事很快也出了,虽不突然,人当真没了,也感到十分遗憾。恰好事发在布库前一天,她还有时间经办。把人从东北三所运出去,宫里不得允许是不能停灵的,且不准烧纸祭奠。禧贵人娘家呢,因为闺女生前关在冷宫,死后又被撵出来,辱没了祖宗,早就在感情上作了了断,至死都没有打算再见一面。内务府推脱不得,在广济寺租了个地方,把灵柩停在那里,好受些香火。
颂银是个劳碌命,忙前忙后,一时也不能停歇。安排了和尚念倒头经,把出殡相关的一切都张罗好了,迈出门槛时不知怎么一阵头晕,脚下一崴撞在了廊柱的莲花底盘上。晕前还庆幸呢,这下解了燃眉之急了,不必装,绝对逼真自然。
她倒下了,吓坏了一众太监宫女。小总管撞破了额头,流了满地的血,宫女们失声尖叫,喊佟大人。述明来时也惊得不轻,忙把人抱到禅房里,一面看她脸色,一面懊恼,要装也犯不着这样,看看磕得命都快没了!
把人安置下来,因不在宫里传不了太医,只能叫胡同里的土郎中。郎中手忙脚乱替她处理伤口,清洗完了污血就看见个半寸来长的口子,弯弯的月牙一样。述明很着急,一叠声喊着,“二啊,你要不要紧啊?你瞧瞧阿玛,还认不认得我?”
颂银有气无力睁开眼,“没事儿,我认识您。”
她阿玛长出一口气,让郎中千万仔细,年轻轻的姑娘家,要是留疤成了包大人,那可就糟了。等颂银的伤口包扎妥当了,正好趁着机会做做文章。
“赶紧的,别耽搁了,送人回钱粮胡同。”述明到外头招呼长随,“弄辆车,拿迎枕给她垫着。叫个人先回家报信儿,别吓着老太太,只说是磕了一下,不要紧的。”想想不对,不能把最重要的人给忘了,转头吩咐苏拉,“回宫去,找容统领,就说小总管不成了,撞破了脑袋,人都不认得了,让他上家见一面。”
苏拉接了令儿,一阵风似的跑回宫报信了。述明瞧着闺女,见她面白如纸也有些忧心,弯腰说:“我回万岁爷一声儿,你在家好好将养几天。这程子太劳累了,阿玛知道你身子担不住。差事一生一世干不完的,不着急,慢慢来。这会儿在风口浪尖上,避一避也好,后头的事儿别管了,有我呢!”
颂银头晕得厉害,嗯了声,便抿唇不再说话了。
正红旗在城东,镶黄旗在城西,回来得走好一段路。车辇晃荡,纱布下的伤口也跟着牵痛,那里像长了颗心,突突地,疼得直蹦达。
怎么就撞了呢,也真莫名其妙。就那么一阵的晕眩,再清醒,发现已经撂在那里了。她仰在车内,自己也琢磨,说不定是报应,禧贵人死了,闹清了原委,于是怪罪她,有意的捉弄她。她抬手摸摸,脑袋给结结实实包住了,痛却抓挠不着。她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也好,自己动不了了,好些事无能为力,也就不用再烦心了。
到家后府里炸了锅,大太太快被她吓死了,提心吊胆把她迎进了屋子,半步不敢离开。老太太也来瞧她,颤巍巍问:“二妞,这会子怎么样了?还疼吗?”
她强打了精神说不疼了,“请老太太别担心。”
怎么能不疼,据说流了很多血,把地上青砖都染红了。老太太知道她懂事,不想让家里人记挂,有意说不疼。这是佟家日后的顶梁柱,有了闪失怎么了得!
“女孩儿就靠血温养着,血都流干了,那还成?”转头叫嬷儿,“给二姑娘补血,什么白芍、枸杞、驴胶,尽着她吃。”
太太说:“驴胶不能随意吃的,过了也不好。老太太放心吧,多吃点薏米枣儿,慢慢就找补回来了。我瞧她没什么要紧,不过碰伤了,休息两天就好了。您在这儿,倒叫她过意不去,还是回院子吧,这里有我。要有事儿,我再打发人来叫您。”
老太太想想也有理,再三看了她好几遍,这才回上房去了。
颂银请额涅也去歇着,“挺小一件事,没那么严重。你们在这儿我心里总悬着,没法睡了。”
太太听了无奈,招呼她的奶妈子看护她,略留了会儿就离开了。颂银方踏实下来,阖眼小憩,等再张开眼,天已经快黑了。
中秋过后渐凉,戌时阖府点灯。金嬷儿端着烛台进来,到她炕前看了一眼,温声说:“灶上给你温着羹,用点儿吧?”
她摇摇头,这时候刚缓过来,实在吃不下。
金嬷儿又抱怨她,“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不小心点儿?绊着了,瞧瞧磕得羊眼包子似的!”
颂银说:“没留神,脑子晕了一下。”
金嬷儿又感叹,“到底是个姑娘,统共那么大的个儿,就是铁做的,又能打几个钉儿呢?你自己太好强,他们是皮糙肉厚的爷们儿,你是金尊玉贵的小姐,你和他们比?眼下倒好,伤着了,万岁爷给你嘉奖不给?”
她絮絮叨叨啰嗦,刚说完芽儿进来通禀,说容家二爷到了。
颂银忙把眼睛闭上了,“恕我不能下地迎他,请他进来吧!”
芽儿出去传话,金嬷儿退到一旁。颂银支着身子叮嘱她,“我回头糊弄他,不许戳穿我。没事儿你就出去吧,容我和他说几句话。”
照理男爷们儿是不该进姑娘闺房的,要进来,必定是亲近的人。金嬷儿明白了,她家姑娘在容家留过宿,那时候容二爷就不避讳。后来时候长了,两个人互通有无,看样子是有几分眉目了。
挺好的,她们暗里也商量过,容家是好人家,将来姑娘过去,她们当陪房,几乎没什么不足的了。金嬷儿笑着应个是,退到门外等容二爷去了。
容实来的时候简直天塌了,颂银的阿玛让人传话,说不大好,让来见个面。他那时候正考核侍卫的骑射,走又走不了,急得都快哭了。好不容易等到差不离,骑上马直奔钱粮胡同。进门来不及先和老太太、太太请安,风风火火上后院。进了门看见炕上的人直挺挺躺着,脸儿白得像纸一样,他就先哆嗦起来,扑倒炕前叫她,“妹妹、妹妹啊,你可不能有事儿。咱们的好日子还没开始呢,你撇下我,叫我怎么办?”上去拍拍她的脸,捏捏她的手,“妹妹,颂银啊,好好的……成这样了……”
他泪眼模糊,已然撕心裂肺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对眼的人,怎么说话就不成了呢?一向活蹦乱跳的姑娘,摔了一跤就完了,这是什么道理?他把前额抵在炕沿上,失魂落魄说:“谁害了你,你告诉我,我给你讨公道。别这样,我不知道该恨谁,我觉得什么都做不了。”
颂银听着他的话,悄悄从眼梢看他的行动,见他伤心极了,实在让她既愧疚又感动。她没有想过自己的死活会对他产生这么大的触动,总觉得两个人虽好,真要到了无力转圜的时刻,分开也就分开了。如今看他的反应,她觉得这辈子应当是难以舍弃了,这样下去怎么办呢?感情越来越深,难道真的必须挣个鱼死网破吗?她唯有尽量维系着,只知道不忍心欺负他。一辈子知己难觅,像他这么一根筋的人再难遇上了。
他蹲在她炕前,绞尽脑汁想着如果失去她,他应该找谁去恨。她垂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猛地蹦起来,“妹妹!”
她笑了笑,“你这么巴望着我死?”
他又惊又喜,红着两眼说:“我以为你不行了,苏拉来传话时说你连人都不认了,我那时又走不开,心里急得火烧一样。”他伸手捧她的脸,带着哽咽喃喃,“没事就好,你还喘着气,我就有指望。”他扭头在肩上蹭了蹭,低声说,“真吓坏我了,我以为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刚才进门撞了腿,这会儿还疼呢。”
颂银不知道那苏拉是如何加油添醋的,居然把他唬得魂不附体。她只觉得他在某些方面单纯得有点傻。他是垫窝儿,又是硕果仅存,父母把全部的宠爱都给了他。于是养成两种性格,官场上他有把握,看得透彻,善于应对,但感情上呢,既脆弱又直白。对他来说重要的人有了闪失他会惊慌失措,他害怕了会颤抖,会哭,简直像个孩子一样。她想安慰他,可又怕留不住他,他明天还会执意找豫亲王决斗。颂银心里很明白,这种事绝不能发生,传出去不说太后,连容家人也会迁怒她。爱情不是不重要,而是在面对家族兴亡时必须屈从,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努力维持现状。不要奢望一些不可能的东西,只要两个人还能在一起就足够了。
她对他比了下伤口的位置,“在这里,有一节手指这么长。当时摔下来的确不认人了,我阿玛以为我完了,才让人赶着去通知你的。”
这些都不重要,虚惊一场是造化,他抓起她的手在自己脸上蹭了又蹭,“咱们不说那个,不管你伤得重不重都应该告诉我。你现在疼吗?想吃什么,我来伺候你。”
她委屈地瘪了瘪嘴,“我没有胃口,什么都不想吃。我只要你陪着我,哪儿都别去。”
容实受宠若惊,红着脸,小心翼翼抬起一根手指在彼此之间划拉了两下,“我……陪着你,今晚上可以不走吗?”
颂银很不好意思,一个姑娘留人过夜似乎不太好,毕竟家里这么多的长辈,叫人说起来私定终身了似的,乱了佟家的规矩。她想支起身子,略一晃头就发晕。他忙上来扶她,也不拿引枕了,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颂银找了个舒服的角度偎着他,找到他的手,和他紧紧握在一起,“要是留在我房里,我怕老太太和太太怪罪,叫人说起来难听。你回去,明儿再来,我想要你照顾,我不要别人。”
他经不住哄,一哄他就找不着北,明天有什么计划也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嗅嗅她发间的香气,直觉自己已经坠进了温柔乡,她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我和皇上告了假,明儿不当值了,就在这里陪你。”他盘弄她的指甲,纤长饱满的,泛着莹莹的粉色,漂亮的姑娘无一处不完美。
颂银唔了声,“你怎么和皇上说的?”
他转过头,很自然地在她太阳穴上吻了一下,“我说小佟大人因公受伤,臣愿领旨,代圣躬垂问。毕竟我的媳妇儿替他的妃嫔处理后事出了岔子,论理他该有愧疚之情,准我一天假照顾你,也不算过分。”
颂银很害羞,心里却是甜的,口是心非地嘀咕着:“谁是你媳妇儿?八字还没一撇,你不许对外张扬。要是坏了我的名节,叫你家里人瞧不上我,那我多冤枉啊!”
只有诚心想进门过日子的,才会在乎对方家里人的看法。容实很高兴,笑着说不会,“就我们家老太太和太太心思,哪怕瞧不上我,也不会瞧不上你。但凡我不合她们心意了,老说我配不上你,你瞧她们多待见你。”
颂银抿唇一笑,她这辈子追求的就是这个,叫人瞧得起。如果豫亲王不作梗,彼此没有利益上的冲突,她知道容家人应该是满意她的。可一旦将来生变呢?就像她阿玛说的那样,她能够只在乎爱情,不在乎两家人的前程性命吗?
可是爱之越深,越难放手。她和容实没有惊心动魄,是细水长流式的感情,一点一点渗透,慢慢的沉沦。然而不敢想象以后,如果现实不允许他们在一起,她应该怎么办?
她和他偎得更紧密一些,轻声问他,“你说我要是请旨求皇上赐婚,皇上能答应吗?”
容实蹙了眉,“那得看六王爷有没有向皇上或太后透露过什么,如果他说过想娶你,赐婚即是反目,没到最后,我料皇上不会这么做。”说完了方回过神来,讶然道,“你打算求皇上赐婚?那也是我去,哪能让你出头?”
颂银也是一时冲动,唯恐他先提,更激化他和豫亲王的矛盾。如果是她主动呢?是不是好一些?可转念一想不济事,既成一家,容实得罪还是她来得罪,有什么区别?她习惯性地抬手摸额,结果触到了伤处,猛抽了一口气,哎哟一声大叫,眼泪巴巴地嘟囔,“可疼死我了。”
容实忙替她查看,因为隔着一层纱布,看不见里面情况,便在边上捋了又捋,喋喋道:“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两个人还是孩子心性,笑闹一阵停顿下来,灯下看心上人,各有各的况味。
也许是上回有了一点经验,熟门熟路的,那唇就想找个归宿。他慢慢靠过来,听见她气息咻咻,急促可爱。他笑了笑,轻轻抚摩她的脸颊,颂银的肉皮儿是他见过最好的,即便长时间在外奔波,依旧细腻光滑得杏仁豆腐一样。他低下头,主动靠近她,他爹的金玉良言一时也不敢忘。男人就要脸皮厚,看准了不能犹豫,只要姑娘没打算甩你两个大耳帖子,你就使劲往上凑。他细端详了她的神情,没看见丝毫厌恶,相反的似乎还有点意乱情迷,那眼神蒙蒙然,笼着云山和雾海。他心头窃喜,暗说多亲几回她一定会中了他的毒,从此再也摆脱不了他了。他把手绕到她背后,试探性地收拢,然后撅嘴凑了过去……
“亲一下。”
她眉眼弯弯,虽没有回应,那红艳艳的唇已经做好了准备。
明明是瞄准了靶心的,结果一箭出去射偏了,亲在她的嘴角。隔靴搔痒仿佛更能撩人,那种着急的感觉又来了,他在别处流连,颂银不耐烦,捏住他的下巴,强行把他的脑袋掰正了。
来的是太太,进门的时候容实已经老老实实站在离炕一丈远的地方了。见了太太恭敬作揖,“我在宫里得了消息,担心妹妹出事,匆匆忙忙的就来了。进门没先给老太太、太太请安,是我礼数不周全,请太太恕罪。”
大太太是很客气的,并不跟他斤斤计较,笑道:“劳二爷记挂着,银子初回家那会儿我也吓着了,还好只是磕了个口子,流了点血,眼下可算缓过来了。我瞧二爷来得急,必定还没用饭,先前回过老太太了,老太太吩咐给二爷置一桌席,没有来家一趟饿着肚子的道理。”
容实回头看了颂银一眼,她说过不想让他留宿的,怕家里大人责怪。姑娘家名节很要紧,他也不想让她为难,便温煦一笑道:“太太不必麻烦,家里都是现成的,我回去再用就是了。今天来得仓促,许久没登门了,空着两手,实不成个话,叫太太笑话了。我这就去给老太太请安,今儿先回去,明天告了一天假,再来瞧颂银。”
大太太哦了声,“这就回去呀?”把人送到门外,让嬷儿引他去老太太园里,自己踅身又进来了。
颂银歪在炕头,感觉嘴唇有点别扭,也不敢正眼瞧她额涅,偏过头潦草敷衍:“您怎么不歇着?天儿不早了。”
大太太说不忙,见她外面的袍子还没脱,上来给她解纽子,一面问她,“容实听说你伤着了,这么火急火燎的赶了来,你们两个有什么说法吧?”
她一味搪塞,“我和他共过几回事,这回受了伤,他下值来瞧瞧我,有什么不对么?”
大太太给她脱了坎肩,心里自然知道他们不寻常。总算没有辜负老太太的期望,老太太是盼着能再和容家结亲的。她自己也瞧了,容实不像小时候似的神憎鬼恶了,他很知礼,也热心肠,目下又身居高位,颂银能和他成事,两家门第算齐头,至少这二丫头不像让玉似的白扔了。只是孩子不好意思,她也没有追问她,给她脱了完了罩衣再脱袍子时,看见她胸口挂着一块玉,种份和水头都不像寻常东西。
她顿了下,“这是哪儿来的?”
颂银忘了这出,竟给她额涅看见了,顿时有点慌。一手捂着,一面扭身说:“上回经过琉璃厂恰好看上了,就买下来了。”
大太太斜眼一笑,“别蒙我,让你添首饰都不愿意,有闲心逛琉璃厂?这索子可不是女孩儿用的,圈口大,分明就是男人的物件……说吧,是容实给的?”
颂银脸上滚烫,真担心伤口又漫出血来,支支吾吾推脱着:“不是,您别瞎猜……哎呀,我困了,要睡了,额涅也早早安置吧!”
她蒙头躺下再不理人了,大太太全明白了,轻轻笑着,替她熄了灯,打帘出去了。
她躺在黑暗里,伤口还是痛,但尚能忍受,注意力就集中到了刚才那个吻上。悄悄摸了下嘴唇,感觉不错,只是太匆匆。她闭上眼睛,眼前浮起他的笑容,她舒了口气,觉得自己大概要陷进去了,果真到了年纪,就想嫁人了。
容实第二天来得挺早,不好意思人家一开门就报到,在街上吃了碗面茶,听人讲了一阵子鸟经才进佟府大门。其实他并没有忘记和豫亲王的约定,颂银要是不出这场意外,他或许真就去布库场了。可是现在孰轻孰重用不着考虑,自然是颂银在先。这样也好,避免正面交锋,再徐徐图之。皇帝对这个手足的不满已经积累到了一定的程度,早晚会有忍无可忍的一天。到时候有的是机会让他借刀杀人。
他看得很开,负着两手哼着小曲儿一摇三摆,让豫亲王等去吧!
可是一进颂银的屋子,就发现不大对劲,有个男人接了嬷儿手里的豆花正打算喂她。因为是背对着落地罩的,看不见脸,只见衣着华贵,不似凡品。他立刻警觉起来,重重咳嗽了一声,那人转过身来,冲他挑衅式的撩了一下唇角,“来得这么晚,可见是没把人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