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个月没见到郭主儿,打眼一看发现她瘦了不少。颂银知道她惦记大阿哥,把边上伺候的人支了出去,告诉她,“小主子很好,您别担心。”
郭主儿点点头,“我料着也好,他在外头,强过在宫里担惊受怕。这孩子多可怜啊,生下来就没有阿玛,眼下颠沛流离的,有家也不能回。”
她还是那句话,暂时离开,是为更快回来,回来便是主宰,不必再寄人篱下了。她抓紧了她的手,灼灼望着她,“就今晚,咱们一块儿等。如果有人上这儿来请您,那就说明大阿哥复辟成功,您往后就有好日子了。”
郭主儿惶惶的,一双大眼睛里装满无辜,“哥儿还那么小,全仰仗几位爷了。就是不知道人家什么心思,会不会害了我的阿哥。”
颂银说不会,“有容家父子在,您只管放心。如果参与的只有一位王爷,或许要担心这位爷近水楼台,以权谋私。现在四位王爷都在,他们会互相制衡,绝不能让谁拔尖的。”
这叫借力打力,郭主儿哦了声,站起身在屋里旋磨,喃喃道:“容大学士是帝师,当初先帝登基就是他促成的,眼下到了咱们哥儿,他还得扶植咱们。指鹿为马他最拿手,是吧?”
颂银咳嗽了两声,不好作答。这位大学士在先帝登基一事上的偏颇确实做得显眼,不过外界全当传奇私下传扬,多半以为是个笑话,谁也不敢拿到明面上来说。传扬即是冒犯天威,谁敢质疑皇帝继位的合法性?朝中大臣的家眷知道这事,当然会比坊间更深刻些,所以郭主儿这么说,她也无法辩驳。
“遗诏是实打实的有,我就在跟前,先帝亲口说的。可惜那时候养心殿叫人拿捏住了,第二天发布先帝驾崩的消息时,豫亲王已经控制住场面了,他们早有预谋。先帝临终,连那些亲信的大臣都被阻拦在外不得觐见,阿哥又小,才落地几个时辰,大伙儿没有主心骨,束手无策。”
“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私藏诏书?你总是说半截,有意和我打哑谜吗?”郭主儿盯着她的眼睛追问,“是不是陆润?我料着就是他。这个卖主求荣的狗奴才,怪道他官运亨通当上了掌印,就是靠投诚得来的。”
颂银心里有些不忍,“你不要骂他,他也是可怜人,在先帝手里受尽了屈辱,是个人都会反抗的。”
郭主儿这才顿住了,她受过先帝那种对待,当时就知道他的喜好和旁人不一样,所以很快明白过来,颂银嘴里说的屈辱究竟是指什么。
她艰涩地张了张嘴,“罢了,不骂就不骂吧,只是难为你们,多走了这么些弯路。你和容实……和皇上……”
颂银说:“我等着容实,横竖我没有对不起他。”
她的难处只怕不比他们娘俩少,郭主儿感激她,用力抓住了她的手,“我说过的,等咱们哥儿出息了,我让他孝敬你,拜你做皇干妈。”
颂银愣了下,吃吃笑起来,“我可从来没听说过‘皇干妈’这个封号。”
“怎么没有?就打咱们这儿起头!你祖上是奉圣夫人,是太祖的乳娘,咱们是干妈,省得想尊号,就叫‘皇干妈’。”
郭主儿一直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和她在一块儿,烦恼也少了许多。两个人结伴坐着,眼巴巴看着太阳西沉,最后一道光线慢慢消失,开宴的时候也快到了。
“究竟是不是今晚?”她坐立不安,“不会弄错吧?”
颂银却很沉得住气,“不会错,因为错过了今天,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您坐下等,别转了,转得我眼晕。我来时叫苏拉盯着太和殿的动静,一有消息就来回咱们。”
郭主儿无措地坐下了,想了想问:“大阿哥会来吧?孩子不会有事吧?万一他们又给他找一新妈,比如先头娘娘什么的,那我怎么办?”
颂银只能宽慰她,“不会的,先头娘娘因为禧贵人催生的事儿受先帝责罚,先帝直到驾崩都没恕她的罪,她哪里有资格出来蹦达!您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只要他们成事了,您就是太后,跑不了的。”
“那你就是皇干妈。”
两个人傻呵呵苦中作乐,笑了半天,笑得牙关发酸,却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宴自然不去吃,反正太妃太嫔的席面设在延春阁,皇太后不过问,去不去都无所谓。这当口谁还有心思吃喝,都屏息凝神静待消息。
月亮爬上来了,细细的,一条线。天上繁星点点,星辉反倒盖过了月色,闪动着,回旋着,笼罩天地。
颂银站起身,在檐下站着,眺望太和殿方向。东南方灯火辉煌,照亮了半边天幕。郭主儿到她身旁,绞着手指问:“今夜宫门下不下钥?咱们要是去,能不能让咱们通过?”
“大宴当夜阖宫庆贺,除了冷宫,是不设门禁的。可门禁虽没有,门防一定有。”她凝眉思量,“要进太和殿只怕要费把力气,后妃不得宣召不能去那里。”
“那你能。”郭主儿切切说,“你身上还有四品的衔儿呢,皇上没有罢免你的官,你能出入。”
她摇摇头,“我现在和罢官有什么区别?官袍顶戴全没了,又在弘德殿困了两个月,很难进去。”
正说话,内务府原先受她差遣的一个苏拉急匆匆从门上进来,扫袖打千儿,“回老祖宗、小佟总管的话,前边太和殿里吵起来了,五爷抱着大阿哥骂街呢!军机处和内阁互相指责,眼看要撸袖子开打。”
颂银和郭主儿面面相觑,“怎么就吵起来了?没好好说话?”
苏拉道:“先头是好好说来着,后来保皇派拿天下苍生说事儿,说皇上英明决断,江山得有个能拿主意的君主。大阿哥虽是先帝阿哥,如今才几个月大,拥护他是别有用心,是内阁的人想挟天子以令诸侯。眼下大局已定,谁再提这茬谁就是搅屎棍,使朝纲动荡,等同谋反。”
皇帝为王之初,除了兵力上对先帝有威胁外,朝中的党羽也不少。他十六岁入军机处,八九年的时间,和那些章京之间多有瓜葛。一朝登基,当初追随他的人都得到了大力的提拔。现在是牵一发动全身,皇帝要出了纰漏,军机处章京的处境就和内阁换了个个儿,谁也不愿意被人捏在手心里,闹起来自然你死我活。
颂银心里急得厉害,这种事取的就是上风,如果两盏茶理论不出个所以然来,皇帝下令拿人,那就坏事了。
“太后呢?太后得着消息没有?”
苏拉说:“这会儿肯定往太和殿去了。”
她慌忙牵起郭主儿跑出去,出永康左门,恰好看见那个迤逦的队伍,老佛爷身后跟着一干宫女太监,十好几人。她敲了敲郭主儿,她立刻会意了,两个人悄悄赶上去,像个尾巴似的,坠在队伍的最末端,蹭进了右翼门。
太后的手段呈雷霆万钧之势,登上太和殿前的丹墀,扬手一拂,广袖在夜风里猎猎招展,“把这些逆贼给哀家抓起来!”
皇帝为什么没有动兵?因为不能背负铲除同胞的罪名。健在的四个兄弟,四个参与进去,在加上一位大阿哥,要是端了,一端就是一窝。他不好下手,得等皇太后来,皇太后下了懿旨,一来显得他宽仁,二来不显得处心积虑。毕竟今天出席的不单只有大臣,还有宗室和外邦使节,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这件事过后,内阁的人就可以一网打尽了,简直天助我也。
容实他们那边呢,等的也是太后,她不来,燕绥头上的帽子就是摘了,她也有法子让他继续从政,甚至成为摄政王。所以要堵她的嘴,让她无话可说。只有把他们母子一气儿拿下,日后才掀不起浪花来。
太后一声令下,果真有用。驻守太和殿一周的警跸开始蠢蠢欲动,人墙缓慢聚拢,形成一个巨大的圆,明火执仗公然镇压起来。容实凛凛站着,抬指一挥,由各个宫门上涌进大批的蓝翎侍卫,一个个穿着甲胄,压刀而立。皇太后锐声大喝:“容实,你敢造反!”
他向上拱了拱手,“回老佛爷的话,奴才是率众护驾,您怎么冤枉人呢!”
是不是护驾,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蓝翎侍卫把皇帝亲军都圈成笼中鸟了,只要御前侍卫有异动,这些蓝翎侍卫就敢抽刀相向。蓝翎卫是紫禁城侍卫里品阶最低的,一等侍卫正三品,二等侍卫正四品,三等侍卫正五品,蓝翎卫仅居六品,全由武进士充任,实打实的练家子。一般越不受重视的人,越有凝聚力,那些一二三等侍卫眼高于顶,反倒是蓝翎卫人多,易调度,所以成了容实的膀臂。
一瞬间太和殿前剑拔弩张,两方势力较着劲,眼看到了一触即发的当口。五爷迈前一步,一手抱着大阿哥,一手豪迈划拉,“都别动,有话说话,不许打架。皇太后说有逆贼,这里哪儿有逆贼?这是我们家务事,兄弟间说话不成么?还要动干戈?叫几位哥子说,咱们进宫来,身上带没带一样兵器?咱们连腰带都束玉的,就是怕有人拿这顶大帽子扣咱们,借机把孝宗皇帝的儿子们一网打尽。老佛爷给咱们定罪,得有个依据,皇上还得听谏言呢,到您这儿,您是一言堂,您比皇上还霸道。”他说着嘿嘿一笑,“要不您上军机处外的铁牌上瞧瞧去,后宫嫔妃妄图干政者杀无赦。于家,咱们都是您的儿子,您不能下死手;于国,您是女流,在慈宁宫安享天年就完了,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五爷虽不上道,但说话滴水不漏,把皇太后堵得哑口无言。
皇帝则不然,痛心疾首道:“朕忍了这半天,众臣工及宗亲都瞧见了。今儿是朕大婚后宴请宾客的喜日子,闹了这一出,朕脸上没有半点光彩可言。由古到今,哪位帝王受过这等羞辱?你们抱着刚满六个月的孩子来闹事,上对不起天地,下对不起百姓。难道要让这江山交给襁褓里的婴孩吗?众兄弟安的是什么心,大家瞧得真周。”他缓缓抬手向上一拱,“朕即位,前有先帝圣意,后奉太后慈命,皇位来得正大光明。朕本不该和你们多费唇舌的,通通拿起来,交刑部都察院会审就是了。可朕慈悲,不愿见手足相残,瞧在皇考病前叮嘱兄弟和睦的份上,也不予计较了,几位哥子就此罢手吧!”
他冠冕堂皇说得漂亮,什么叫不予计较?当下不计较,擎等着秋后算账。当皇帝的都有一副锦心绣口,黑的能说成白的。颂银担心几位王爷萌生退意,悄悄拽着郭主儿潜到了容实身旁。伸手拽拽他的衣袖,他低头冲她浅笑,“放心。”
郭主儿看着五爷手里的大阿哥,急得泪如雨下,轻声嗫嚅着:“我的哥儿……我想抱回来……”
颂银勉强劝慰住她,“快了,要不了多久,已经到了这份上,再等一会子。”
丹陛上的皇帝龙袍金冠,不动如山。他早就看见她了,她又回到容实身边了,他脸上有失望,也有愤怒。早该想到的,只怪自己心急,由得太后处置大阿哥。太后是好意,怕大阿哥留下成为隐患,将来江山必须回归正统,他的儿子没有继位的权力,于是她听信了颂银的调唆,果真把大阿哥过继出去了。这么看来,一切早就有预谋,那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是彻底反他了。枉他一片真情待她,女人的心只要不在你身上,再多的努力都是白费力气。原来她说的是真的,她的心里住进了一个人,无可取代。那个人终究不是他。
一旁的陆润涩然看她,越过重重的人墙,仔仔细细审视她。她今天说的话都是有隐喻的,他隐约察觉了,并没有同皇帝说。因为上回先帝驾崩时,他曾经愧对她,现在她做任何决定,他都不想阻挠了。
长久以来看着她的痛苦,自己心里也难受。她一次次被逼得走投无路,她原不该过这样的日子。帝王之爱是利刃,容实的爱是涓涓细流,颂银太过刚强,她更适合后者。他的爱情,到现在也没有对她诉说过,他怕说出口,会玷污了她。他知道什么对她最好,自己做不到,希望有人代他完成。可是眼下局势紧迫,四王兴师问罪,容实佣兵入禁廷,都是极重的罪,不成功便成仁。他站在这里,静静斟酌,料想他们应当还有杀手锏没使出来,如果不是有备而来,何以同皇帝摊牌?
果然的,简亲王蹙起了眉头抱怨:“都是男人大丈夫,兜什么圈子!该亮相亮相,时候不早了,办完了事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说完见皇太后要张嘴,他抢先一步制止,“您别说话,咱们敬您,叫您一声皇额娘,可您那心偏得,都长到耳朵眼儿里去了。别说我大逆不道啊,我就是这脾气,有话藏不住。你们都瞧见当初的先帝爷了,老佛爷几时拿他当儿子看待?横竖我是不明白,自己亲生的能这么狠,都说天家无情,就打这上头来。真有几个做到这份上?世上少有吧,偏巧在咱们家了。”他痛痛快快发泄了一番,扫扫袍角道,“好了,我说完了,干正事儿吧!”转头叫老五,“遗诏呢,别藏着了,该拿就拿,真打算拖到三更啊?”
所有人皆哗然,提到遗诏,顿时就蹦出了无数的遐想,一时交头接耳,惊奇难抑。
五爷把大阿哥交给边上的太监,郭主儿见了,迫不及待奔过去,把孩子抱在了怀里。大阿哥对母亲的味道还没忘,感觉到了,大睁着眼睛打量她,似哭似笑地哼哼了两声,低头直往她怀里钻。五爷瞧了他们母子一眼,示意人来保护,自己接过一卷明黄色的卷轴,打开叽哩咕噜用满文诵读起来。
一般的诏书都得以满汉两种文字书写,汉文是方块字,一撇一捺有时候能够篡改。满文纠结屈曲,内容上是个佐证,亦无法修改。只是满人入关多年,早就已经汉化了,念满文,很多人都听不懂,呆怔着两眼一脸木讷。
恭亲王扫视了众人一眼,换成汉语,一字一句朗声宣读:“朕以凉德,缵承统续,必以敬天法祖为首务,十余年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然朕福浅,而立之年未得良嗣,乃朕之罪也。朕痼疾愈深,恐难为继,今贵人郭络罗氏育有一子,实为朕之皇长子。著令立皇长子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即皇帝位。尔王大臣佐理政务,辅弼嗣皇帝郅隆之制,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阶下亲王洋洋洒洒百余字,读得正气凛然,丹陛上的人不动声色,眼风却如刀片,早将陆润千刀万剐了。
当初知道他手上有遗诏,可是百般相逼,他只称没有,可见早就有防他的心了。他曾经想过要把他灭口的,但又忌惮这封遗诏的下落,唯恐落进内阁的手里。他对他也不算薄,掣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怜恤他在先帝那里受到的屈辱。抬举他,升他的官,可为什么最后还是落得这样结局?他的良心呢?
他看着台阶下神色各异的臣工宗亲,忽然有些晕眩,军机处的人自然是不能坐看事情发生的,一人跳出来大声疾呼:“自先帝驾崩至今,半年过去了,既然有遗诏,为什么等到现在?可见遗诏是伪造的,诸王意图谋反,论罪当诛!”
又是一阵喧哗,宗室里的老成亲王高声道:“遗诏非同小可,当时为什么不拿出来?是谁藏匿的,总要有个说法。”
可陆润知道,那封遗诏并不是先帝留下的,分明是他们私造。他向颂银那里望去,让玉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偎在颂银身旁凄然看着他。这么多人,如果复辟不成功,都是死路一条。他感觉到皇帝的视线,刀锋一样凌迟他。他缓缓叹了口气,人堆里走出个太监来,鹰隼一样的眼睛紧盯着他,是谭瑞。
他心头一条,他居然还活着!那么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他几乎很快便联想到了后面将要发生的一切,谭瑞会承认遗诏在自己手上,之所以没有公布,是因为遭到追杀。至于追杀他的是谁,可以是他陆润,也可以是皇帝。这是条乌梢,咬一口会致人死命。
皇帝怒极反笑,“果真有备而来,连遗诏都筹划好了。谁能证明这诏书是真的?”
谭瑞上前拱手,“奴才能。奴才是先帝时期六宫都太监,司礼监掌印,先帝对奴才信任有加……”
皇帝很快扫视陆润一眼,谭瑞的出现又使事情有了转机。他是极聪明的人,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扭转的机会,牵唇哂笑道:“谭瑞,朕记得当初念你年迈,准你回乡养老。怎么?老家的日子过得不及紫禁城舒坦,还是不服你的掌印之位被人取而代之,便与人合谋拟假诏书,妄图颠覆朝纲?”
太后尖声呵斥:“真真反了天了,把个告老还乡的太监请来做人证,诸位王爷用心良苦。如果先前还在谈家务事,眼下可不是家务事了。御前侍卫一千四百余人,都是死的么?鹏程,还不把这狗奴才拿下!”
侍卫统领领命抽刀,容实上前一掌横劈,把鹏程震开了五六步远。
他回身一笑,“老佛爷何必着急呢,事情到了这份上,孰是孰非总要有个论断。您把人证杀了,难免有灭口之嫌,皇上说准谭瑞回家养老,可我瞧见的不是这么回事。那晚上有人追杀他,是我从刀口把他救下来的,至于他为什么遭到追杀,明眼人都能瞧出来。”
太后轻蔑地扫视他,又一瞥颂银,哼笑道:“你与皇帝积怨深,你的话作不得准。既然能够伪造诏书,再找个假人证很难么?”回身示意皇帝,“你是九五至尊,能容忍到这时,足见你的气度心胸。列祖列宗在天上看着,燕甯等人出言不逊,图谋不轨,论理当处死。今天是什么日子,容得他们这样放肆!皇帝,拿出你的铁腕来,别叫人看扁了。”
真要用武力镇压,少不得一场混战。只要开了头,诸王谋反不是也是,将来史书上就会出现四王之乱,个个都要遗臭万年。
容实比了个手势,蓝翎侍卫向御前侍卫拔刀相向,高贵的黄马褂与低等的钴色形成两股势力,近得几乎抵膝。他回身看皇帝,高声道:“我等来,不是为了掀起战乱,只为尊先帝遗命,为皇嗣讨个说法罢了。”
皇帝咬牙切齿一笑,“不为掀起战乱,这些蓝翎卫是怎么回事?”
容实咧了咧嘴,“要是不带几个人,您还许咱们张嘴说话吗?”
皇帝倨傲地调开视线,还未及下令,见太和殿前三座宫门重重阖了起来。述明佝偻着脊背踱到跟前,见皇帝怒目而视,一脸无辜,“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也出不去,奴才这是在帮主子呐。”
所以他们策划得好,皇帝点头,“都反了!将这些逆贼给朕拿下,反抗者格杀勿论!”
眼见战火一触即发时,听见一人高呼且慢。
颂银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一个谭瑞分明不够份量,皇帝三言两语就把这招化解了。可是陆润站出来,在一片辉煌的灯火中朱衣玉带,恍若神明。他向她遥遥一望,“事到如今了,请小佟总管出来说话。先帝驾崩时,燕禧堂里只有我和小佟总管两个人,当天的情形,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
他这一开口,满座皆惊,一时将视线全聚集在了颂银身上。颂银不知道他的打算,也因为上次紧要关头,他的一个小动作扭转了整个局面,对他终究有些疑虑。她上前一步,颔首道:“不错,圣躬崩逝时我在。那时郭主儿刚诞下阿哥,我去养心殿报喜,眼见先帝从满心欢喜到郁郁而终,束手无策。彼时才将亥时,圣驾升遐的消息却到天亮才公布……”
“一切都是我所为。”他忽然截断了她的话,面对众人,脸上有种繁华落尽后的凄凉。缓缓长出一口气,无情无绪道,“先帝确有遗诏,私藏诏书是我之罪。当时是我强行将小佟总管扣留在养心殿,扣了三个时辰。为什么这么做……”他怅然眺望养心殿方向,“因为我恨他,但凡他的心愿,我必不让他达成。其实里头的原因,诸位大人及宗室都知道,说出来有辱圣誉罢了。小佟大人曾追问我遗诏下落,我没有告诉她,她也因为口说无凭,对大阿哥继位的事莫可奈何。我之罪,亦由我一人承担,与他人无尤。陆润卑如蝼蚁,却因一己私欲弄得朝纲动荡,万死难辞其咎。这事压在我心头半年,前两天发现遗诏忽然不见了,我就知道会有今天。是天数,终究逃不脱,现在因我一个人的缘故,拖累了这么多人,实在罪孽深重。我不求全尸,只求速死……”他转身对皇帝叩拜下去,“请万岁爷成全。”
仿佛一个巨大的木钟撞在脑仁上,把颂银撞得晕头转向。她很快明白过来,他这么做是出于两全,如果动了干戈,终要以一方的惨败身死收场。他顾念彼此的情义,皇帝又对他有救命之恩,所以牺牲自己,保全双方。如果皇帝毫无过错,继位并非篡权,只是出于一场误会,即便让位,性命也可以保全。反观容实这一方呢,只许胜不许败,败了就是人头落地,得下十八层地狱。
他跪地磕头,视线仍旧在她身上盘旋,爱一个人就是这样,不受控制,永远围着她打转。他有时也觉得骄傲,他的爱虽然无声无息,但可以为她豁出命去。他们都说爱她,可谁能像他这么决绝?容实也许可以,因此皇帝落败是必然。
她站在人群前,罗衣飘飘,轻裾随风,少了些英气,多了些柔软。就是这样的姑娘,当着男人的差事,心里还保有女人的天真和善良,多难得!他轻轻叹息,这辈子是高攀不上她了,下辈子吧,如果业障一直赎不完,希望能修得一个这样的女儿,也是福分。
现在该做什么,他心里有数,不能再叫她伤心了。还有让玉……虽然没有夫妻之实,她终究是真心诚意追随他的。这辈子他是个残废,不能给她什么,至少保住佟佳氏,让她活下去。少主登基,宫里且要放一批人出去呢,也许她有机会,重新找个健全的人,好好过上正常的日子。
当初一同起草假诏书的人都知道,陆润这回实在是太仗义了,没想到一个太监能有这样的胸襟。当初恨他私藏,现在却感激他的鼎力相助。比起谭瑞,他的份量重得多,诏书何以到他手里,也有足够合情合理的缘由。他和先帝的关系一直为人所津津乐道,当然不是什么好话,背地里的猜测无非是龙阳分桃。所以他们猜着了,得到证实的时候“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绝对盖过诏书的真假。
皇帝恨极了,狠狠一脚踢在他身上,“你……为什么这么做!”
他恍惚听见肋骨断裂的声响,连呼吸都变得力不从心起来。轻喘了两口,咬牙道:“奴才对不起皇上,我只愿……颂银安好。”
皇帝趔趄着退了一步,不由苦笑起来,“真是红颜祸水,连你这个阉竖也难逃她的手掌心。”
他泥首道:“奴才也盼主子安好。”
还安好得起来吗?他倒戈一击,正中靶心,击得他方寸大乱,毫无招架之力。
皇帝把佩剑抽出来,扔在他面前,“以死谢罪吧,只有这样,你的话才能让人信服。”
让玉见状惊声尖叫起来,“陆润……陆润……”挣脱了颂银的牵扯往前狂奔,被裙裾绊倒了,爬起来继续前行,哭着喃喃,“求求你,别……”
他持剑站起来,望着让玉,心头涌起无限的悲凉。复看颂银,看见她脸上的惊惶和不安,他还记得她说过的话,“将来等你老了,把你接到我府上去,不让你再伺候人了”。就这一句,让他惦记了那么久,反复品咂,永世难忘。
有的人活着,似乎就为了一个念想。六月里的风,拂过颊畔仍旧带着暑气。他闭上眼不再看,听见容实气急败坏的嗓音,“事情还没弄明白,死得那么着急干什么?”
皇帝冷笑,“不叫他死?必是你们内外勾结……”
陆润把剑架在了脖子上,既然站出来,就料到会是这个结局,私藏遗诏,哪里能活!只是让玉太傻,众目睽睽下这样失态,以后还怎么做人。
她跌跌撞撞到了丹陛下,皇太后厉声呵斥:“伤风败俗的东西,早该赐你白绫自尽!”
她全然不顾,手脚并用向上爬,忽然如遭电击,失声惨叫,那凄厉的叫声回荡在太和殿前的广场上,旋转扩大,令人骇然。
丹墀上朱红色的身影倒下来,那柄剑脱手丢出去,滚到了底下的台阶上。颂银克制不住呜咽起来,“陆润……”
述明简直要被两个闺女弄疯了,一个忙着干大事,一个嫌丢人丢得不够,非要爬到高处去现眼。他气急败坏跺脚,“把她给我拉下来!”
颂银惊慌失措,她总觉得事情还有转圜,没想到一个疏忽就走到这一步了。提起裙角追过去,过去干什么,她不知道。应该去阻止让玉靠近,可是更应该去看一看陆润。
容实的动作比她快得多,两个起落到了丹墀上,耳边是再春声嘶力竭的呼喊,他托起陆润的上半身,撕下一片袍角用力压住他颈上的伤口。然而压不住,血依旧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汉白玉方砖。
那些勋贵们见有死伤,一时都怔住了,连同那些侍卫一起,变得茫然无措。颂银去搀扶让玉,她的手脚已经僵硬,再爬不动了。不敢向上看,只抓着颂银的袖子颤声追问:“二姐,陆润怎么了?他会没事儿吧?”
殿前的场面被四位王爷控制住了,终于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可是陆润呢?还能不能回得来?皇帝的身姿依旧从容,转身缓步迈进了太和殿,陆润是他丢弃的猫狗,背叛他,死了,罪有应得。
太医从侧路的台阶上匆匆赶来,要施救必须先查看伤口,可是不能松手,一松手就是加速死亡。
陆润往台阶下看,恋恋不舍。手指无力地搭在容实的腕上,略挣了挣,断断续续说:“对颂……银好,替我……照顾……让玉……”
容实勉强忍住泪安抚他,“别说话,留着力气续命。”
他闭上眼,惨淡地笑了笑,神智已经越来越不清了,但他还是感到高兴,这回他终于没有令她失望,其实他还是值得托赖的。
颂银到了他面前,蹲下来轻声叫他:“陆润,你要撑住。”
他努力想掀起眼皮,但是无能为力。她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膜,隆隆的,模糊不清。还有让玉的哭喊……他想让她们别哭,叫人看见他们之间有私交,少不得质疑。然而说不出来了,力气逐渐抽离,躯壳变得沉重……猛地一挣挣出去,坠入茫茫的黑夜里。
他的手脚凉下来,人变得异常沉重,容实伸手试探他的鼻息,顿了半晌,对颂银摇头。
让玉拿帕子使劲捂住自己的嘴,她也知道不该这样,可是伤情过盛,控制不住。颂银只得劝解她,“他这一辈子太苦了,或许去了才得超脱。”站起身扶她起来,低声嘱托她,“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别落人口舌。”
她垂手说:“怕什么,让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以为遗诏是我从他那里偷来的,不是更能证明遗诏是真的?”
她裹着泪的眼盯着她,把她盯得心虚。颂银知道她怪她,如果没有这出,陆润不会死。都是因为他们的不安分,才让她痛失陆润。事到如今她也自责,可是让玉在后宫,不知人间滋味,外头的局面坏到什么程度,她根本没有切身的体会。
容实放下他,站了起来。陆润的血浸透他的衣袍,染红了很大一片。他看了她们一眼,“后事交给我来办,一定厚葬他。”
人都死了,厚葬薄葬有什么差别?让玉木蹬蹬看着太监把他搬上门板抬走,失魂落魄追了一程,因为颠簸,他的手垂下来,她却忽然感觉到一股死亡的恐怖气息,心头惶惶疾跳,怕得不敢上前了。
那些宗亲和元老大臣们纷纷入太和殿,接下来还有一轮唇枪舌战,少不得要验一验诏书的真假。其实有什么可验的呢,操刀的是容大学士,先帝自开蒙时起就在他门下,二十多年的相处,不论笔迹还是遣词,都可以入木三分。至于加盖的玉玺,也是精准按照上谕档落款的印章仿造,没有任何破绽,所以什么都验不出来,最后会盖棺定论,大阿哥才是正当的继位人选。
太和殿外的侍卫依旧在,不得命令就这样焦灼着,谁也不退让。颂银站在月台上看了眼,命人护送让玉回去休息,陆润的死对她打击太大,她也觉得很愧对她。等到这场风波平息了,还是得想法子把她弄出宫去,再留下,大概真的会把她逼疯吧!
她回身望殿内,人影重重。皇帝在髹金龙椅上坐着,没有慌张,也没有失望,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不和他相干似的。
皇太后依旧据理力争,尖锐的嗓音像剪刀,把整个太和殿剪得支离破碎。郭主儿抱着大阿哥挨在一旁,细声说:“哥儿饿了,老在我怀里拱。”
这时候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哪儿敢把孩子交给别人喂奶!颂银过去查看,大阿哥白生生的小脸,胖得可爱。她拿手指轻轻蹭了下,“再忍一忍,等这事儿过去了,好好作养他。”
郭主儿回头望殿上,太后又是一声厉喝,吓得她猛一缩脖子,“你瞧太后那模样……这么厉害人儿,将来没咱们的活路。”
颂银嘲讪地笑了笑,“到时候辅政大臣自然会奏请她搬到园子里颐养的,要是不愿意,她身边的人怎么分派,全看内务府的安排。”
政治上什么才是削减势力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架空。太后没有了皇帝,基本就是没牙的老虎,不足为惧了。当初先帝是太仁慈,仁慈过了头,等同愚孝,才让太后这么随心所欲。现在既然以先帝遗旨为大,新君登基就得做出规矩来。太皇太后可以尊养,但是不能放权,皇帝禅位后打发她去颐和园就完了。
她向殿里看,看见容实在大红抱柱旁站着,辩论自有上头王爷,他不在军机上,不便开口,但他是定盘的星。这次的事因他而起,他的存在镇压住场面足矣。一个侍卫大臣强出头,叫人看了不好看,他知道什么时候锋芒毕露,什么时候藏拙。
她心里只觉安稳,再也没有提心吊胆的感觉了。那个不甚可靠的人终于靠谱了一回,等这件大事过后,她终于可以嫁人了。只是可惜了陆润……生平动荡,没有过过安逸的日子。他的生命仿佛从来都是为别人绽放,临死挂念让玉,视线久久盘桓。
述明走过来,这回不是佝偻着了,见大局将定,甚至有股子扬眉吐气的得意感。他瞧了颂银一眼,“陆润的事儿还得你费费心,毕竟他和让玉……”
颂银道好,“我答应过他,等他老了要接到家里来颐养的。我想请阿玛一个示下,他无父无母,家乡远在万里之外,早就没什么根了。回乡去,怕逢年过节没人祭奠他,瞧着他对让玉一片情儿,让他葬在咱们祖坟里吧!将来子孙们祭祖的时候捎带他一份,他也不至于成孤魂野鬼。”
述明沉重点头,“这么个节义人儿……落在了紫禁城里,可惜了。”
关于皇帝的去留问题,今晚上就必须有个决断,不能承继大统的人,没有资格留在宫里,得哪儿来的回哪儿去。颂银没有进殿再瞧,之前对他有恨有畏,到现在都淡了散了。
他即位后即着手改造豫亲王府,变府为宫。现在那个豫厎宫成了最大的讽刺,不是潜龙邸,不是真龙出处,那是条假龙。所以帝王礼制的一切都得撤销,黄琉璃瓦、和玺彩画、增加的赤红抱柱……不知他亲眼看着那些因他而起的东西重新销毁,会是个什么感觉?定然生不如死吧?
她慢慢走出了太和殿,心里放不下让玉,得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