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翼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原因有三:一是赵翼为中国古典诗歌最后一道光芒——“性灵派”的代表人物,与袁枚、张问陶并称“性灵派三大家”;二是赵翼的诗歌理论批评著作《瓯北诗话》,以及他的“爱古不薄今”的诗歌史观;三是赵翼的史学巨著《廿二史札记》,与钱大昕《二十二史考异》、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并称“清代三大史学名著”。
小时候第一次接触到赵翼,是他的诗歌《论诗》五首中的第二首: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那时候觉得这个赵翼口气不小啊!后来慢慢了解赵翼才明白,作为一位诗人,赵翼可谓佳作迭出,作为一位诗歌批评家,赵翼希望同时代的文学成就能在漫长的中国文化长河中,拥有属于自己的地位和影响,心情可以理解。
赵翼等人认为,诗歌创作应该回归本真,回归诗人的真性情。性灵派反对复古诗风,提倡另辟蹊径,提倡创新、发挥创造新。在读史上,赵翼以史证史,作客观评价,他认为读史应从实际出发,经世致用,研究如何“治乱兴衰”。他的《廿二史札记》有很多让人眼前一亮的史学观点,绝对不是简单的读书笔记。
乾隆十四年(1749),赵翼北上京城,文才受当时的刑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刘统勋赏识,参与纂修《国朝宫史》。乾隆十九年年,以举人身份中明通榜,任内阁中书,后入直军机处。至此,赵翼屡次参加科举考试,都未能考中进士。
乾隆二十六年,赵翼第六次参加恩科会试。这一年的主考官不是别人,正是赵翼的顶头上司刘统勋。这次赵翼发挥得很好,可是碍于面子,刘统勋必须压制他。因为上一届会试,取的一甲第一名毕沅、第二名诸重光均出自军机处,也是刘统勋的手下。如果这一届再取赵翼为一甲,必将招来朝野非议。当然,赵翼早就知晓了刘统勋的小心思,于是在考试时调整了字迹,使得刘统勋认不出来。就这样,赵翼的应试卷子脱颖而出,被刘统勋初拟为一甲第一名,也就是所谓的“状元”。
可是,赵翼不知怎么就那么背,考官将考卷及初拟名单呈给乾隆皇帝,请其钦点名次时,乾隆见排第三名的是一个叫王杰的陕西考生,于是问刘统勋:“本朝可有陕西考生中状元?”刘统勋回答:“没有!”于是,乾隆皇帝朱笔一挥,将赵翼与王杰的名次掉了个个儿,取王杰为状元,赵翼为探花。
此事让赵翼一直耿耿于怀,乾隆也觉得亏欠了他,多次公开勉励于他。王杰一生官居高位,为人也甚是清廉公正,与和珅同列军机时,常常当面指责和珅贪赃枉法,《清史稿》对王杰的事迹也多有记述。反观赵翼,虽然官当得也不小,可《清史稿》中对他的记载只有寥寥数笔。赵翼不是一个胸怀狭窄之人,却也无法真正释怀,归隐也曾说自己“此固福薄量小,无远到之器,亦以在任数年,经历事端,自知吏才不如人,恐致陨越,则负恩转甚。是以戢影林下,不敢希荣进也”。
当然,历史似乎还是很公平的,赵翼在学术上的名气,弥补了他在官场上的坎坷与不顺。赵翼诗作追求创新,推陈出新,不因循守旧、崇拜古人。不过,赵翼的创新也有他自己的局限性,在他看来“意未经人说过则新,书未经人用过则新,诗家之新正以此耳”,也就是说别人没说过的话就是新,别人没出过的书就是新。因此,为了一味追求出新,赵翼的诗作很大程度上来说,有一定的形式主义之嫌。
来看赵翼这首很有意思的小诗《一蚊》:
六尺匡床障皂罗,偶留微罅失讥诃。
一蚊便搅一终夕,宵小原来不在多。
字面意思很好理解:为了防止蚊子叮咬,床上挂上了蚊帐。可是因为偶然的一个失误,蚊帐中露出一个小小的缝隙,一只蚊子钻了进来,整个晚上骚扰得人无法安睡。看来,小人不需要多,哪怕只有一个,也足够折腾得你不得安宁啊!
这就是赵翼所谓的推陈出新,由蚊子咬人,想到了小人害人。虽然全诗的意思看起来很顺,讲得很有道理,不过细细品味不免让人顿生“强词夺理”之感。作者眼中的“小人”其实就是一直蚊子,可这只蚊子是睡觉之人自己疏忽放进来的。蚊子的本能是叮人,可小人不是,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小人也不可能像蚊子一样,逮谁咬谁。
是的,前人确实不曾有过这番感慨和议论,赵翼此诗新得出奇,有强加个人意志于别人的意思。前面一直在写睡觉、写蚊子,忽然来了一句没头没脑的“宵小原来不在多”,这个弯儿不是谁都能拐过来的,也不是谁都能接受的。
再说前面提到的《论诗》,赵翼的豪言壮语是“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可他忽然了一个现实,那就是好作品是经得起历史和实践考验的,是经得起反复琢磨的。当然,我觉得赵翼并不是否则古人,也不是说今人在各方面都能胜过古人。在一个具有唯物主义历史观的人眼中,历史是有着特定背景和实际情况的,李白和杜甫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中,创造者特定的“高峰”。后人不应因历史风云变幻,而否定前人的功绩,也不应因崇拜心理,而失了战胜前人的斗志。
这是反例,再看这首《野步》,倒还真是“创新”出了另外一番天地,很值得玩味:
峭寒催换木棉裘,倚杖郊原作近游。
最是秋风管闲事,红他枫叶白人头。
秋天来了,呼啸着的秋风催着人们赶紧加了一件棉袄。就在这样的天气中,我拄着拐杖来到郊野游玩。秋风真是多管闲事啊!只要它到过的地方,都把枫叶吹红了,都把人的头发吹白了。
前人写秋之荒凉萧瑟的作品,不在少数,多半是因看见肃杀之景,而直书心中无限感慨。可赵翼不是,他怪起了秋风,在他的笔下,秋风就是一个“讨厌鬼”,把枫叶吹红,把头发吹白。赵翼把人的情感附着于秋风的身上,因此,秋风就有了另外一层含义,那就是“岁月催人老”、“时光易逝”……至此,一幅郊野寒秋图便跃然纸上:一个老者拄着拐杖,望着秋风中的枫叶,摸了摸斑白的双鬓,不禁泪如雨下,不能自已。
一次简单的出游,没有任何景色描写,也没有任何心绪抒发,诗中之意却一点也不贫乏。在这里,赵翼的“创新”确实是成功的,他赋予了没有生命的秋风以生命,赋予了秋风令人讨厌的面孔。但凡上了一定年纪的人,读到此诗都会有心灵之共鸣,感叹韶华难再。
乾隆三十八年,赵翼以老母年事已高为由,辞职回乡。可是后来想想有不甘心,于是七年后又再次进京。行至山东时,忽然患上风疾,两只手不能动了。此时,赵翼已经54岁了,面对身体的不争气,不得不调转车头南归。从此,赵翼彻底归隐,潜心著书,不再过问政事。
嘉庆十五年(1810),赵翼83岁,奉旨进京,参加鹿鸣宴。四年后病逝,享年8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