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起桌子上的打火机,给王子明点了一支烟,他深抽一大口,脸上的表情顿时陷入了沉思,我和羽佳坐在一帮静静地听他开始讲述往事。
母亲叫英子,父亲叫浩明,我的名字是父母亲名字的合称。在我落地的那一刻,我用哇哇的啼哭送走了母亲,她死于难产。那个时候还是农业公社,大伙一起吃大锅饭,一起下田干活。母亲去世后,我成了父亲惟一的亲人,也是老王家惟一的香火。父亲每天为了挣工分,经常将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其实父亲也不想如此,只是不下地干活就没有工分,挣不到工分我就得饿死。在我五岁的时候,父亲生了一场大病,生产队队长见父亲干不了活,直接取消了他的工分。一些好心的乡亲们不忍心见我们爷俩被活活饿死,经常送些粗娘做的馒头,这只是暂时的,那会大家都穷,谁也不能天天给我们送吃的。我那时尚小,不懂事,总喜欢围着躺在床上的父亲问:“爹,你怎么不去干活啊?”
自记事起就知道父亲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玉佩,听说那是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宝物,即使我们爷俩差点被饿死,我爹也没舍得卖掉那块玉佩。
第二年的冬天,父亲死了,走的那天拉着我的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脖子上取下那块玉佩给我戴上,说了一句“不要断了老王家的香火”就断了气。我听不懂他的话,逐渐大起来后通过后来的林叔告诉了我。
林叔本是位有钱人家的少爷,由于腋窝里生了一块菱形的胎记,村里的人都管他喊林大痔。方圆几十里就属他家富阔。他父亲是地主,后来被共产党处置没收了所有的土地,开始分给了那些佃户,又被农业社全部收走,再后来共产党实行土地分田到户,林叔跟其他普通人一样分了六亩田地。
父亲死后,连埋在的地方都找不到,我拖着鼻涕哭天喊地一般,求爷爷拜奶奶的希望能有人帮我把父亲埋了。周围的人谁也不想沾这种晦气的事,是林叔用家里的草席把父亲埋进了乱坟岗,后来林叔将我领到家里收养了我。他儿子富贵和女儿玉凤跟我差不了几岁,富贵的腋窝底下也有个菱形胎记,林叔说是遗传,他能记得的祖上每个人都有。
说到这里,羽佳插话:“这个玉凤是我妈吗?”
我也问道:“富贵是不是我家隔壁的那个富贵叔?”
王子明点了点头继续讲述。
富贵对我很不友好,吃饭的时候经常敲我饭碗,说我是野种,不该吃他家的饭,叫我滚出去,玉凤每次都护着我跟他吵。渐渐地富贵也开始讨厌玉凤了,说玉凤也是个野种,后来我才知道玉凤也是林叔收养的娃。
十六岁那年村里来了一批插队的知青,我认识了一个叫桂花的女知青。从那以后,再不用每天看着富贵的脸色过日子,我不忍心看他总欺负玉凤,开始时不时地跟富贵大吵。两年后,林叔大病临身,死前林叔叫玉凤嫁给富贵,玉凤死活不答应。断气前,林叔对玉凤说了一句话:“我是白养活你这些年了。”
林叔死后,富贵更是在家里称王称霸,经常对玉凤动手动脚。那会刚逢知青返城,桂花一点回城的意思都没有,说要留在农村跟我一起。这也难怪,自从桂花插队到我们村,我俩就好上了,见她不愿回城我就将她留了下来。可是住哪里呢?富贵本来就不愿看我,如今又多出了个桂花,他恨得是牙根痒痒。
富贵天天跟村里游手好闲的小青年鬼混,喝酒、赌博,还时不时地进城去找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家里的农活全由我跟玉凤干。在他眼里林叔养了我们十几年,我们就应该跟佃户一样为他埋头苦干。我让桂花跟玉凤住一屋,玉凤表面笑了笑没说话。
一天,桂花说要回城看望父母,父母亲还不知道她留在了农村,也不知道有我这么个男人。桂花用绸布包了几件衣服,我把她送到了村口。桂花走后,我跟玉凤天天在田里忙活,玉凤说喜欢我,叫我带他远走高飞,她说看到富贵就恶心,更是觉得跟富贵住一个院子不安全,更不要说让她嫁给那个没良心的了。听玉凤这么一说,我也就知道那天让桂花和她住一屋时她本是不开心的。
田里的活干的快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给庄稼打农药了。担心玉凤受不了那药味的熏,我让她一个人在家收拾家务,免得那个富贵从外面鬼混回来又对着她大喊大叫。玉凤欣然接受了我的建议。
那时家里一共四亩田,林叔身前的地被村里收了回去,富贵分了三亩,村长说我跟玉凤不是林叔亲生的娃也就没有分地的资格,最后我把玉凤养了多年的那头羊送给了村长,才勉强分给了一亩地。村长叫人上门牵走羊的那天,玉凤哭的眼睛肿了一大圈。
几亩田都在一起,离家有近两公里的路程,为了早点干完活,我说中午就不回来吃饭了,玉凤你给我包点咸菜馒头。玉凤不忍心见我就吃这些,说把家里收拾收拾就做饭,中午也不用回来,她给我送到埂头。
接近中午,肚子饿的咕嘟咕嘟的直叫唤,同村的姜大爷屁股底下垫着一只从脚上脱下来的破旧解放鞋坐在埂头悠闲地抽着旱烟。他是把自家的活忙完了正歇息呢。我提着药筒蹲在埂头旁的小水沟里灌水,他说:“子明你饿不饿啊?”
我说:“不饿。”
他嘬了口旱烟说:“你可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饭哪行?这活迟一天早一天的不要紧,身体要是弄坏了,可是一辈子的事,还是先回家吃饭去吧。”
我一边用瓢勺往药筒里灌水,一边笑着说:“我不饿的姜大爷,一会玉凤就给我送来了。”
他说:“玉凤对你好着呢,大伙都看在眼里,可你偏偏喜欢上了城里来的桂花,这城里的跟我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一时冲动跟你好,以后可说不准。”
我说:“玉凤也会找到好人家的。”
姜大爷把烟斗翻转过来,在小石头上上使劲得敲着,长长叹了口气。“玉凤这丫头啊,命比谁都苦。”
我将灌满水的药筒放下说道:“你给我讲讲玉凤吧。”
姜大爷说,玉凤并不是举目无亲才被林叔收养,以前家家户户穷的叮当响,玉凤自小就没了爹,上面还有个哥哥,她娘桂琴是养不活玉凤了才卖给了林家。说玉凤的亲娘现在还活着,就在离村子三十里外的陶圩镇上,只是玉凤不记得了,以为早就没了爹妈。
我问姜大爷为什么不告诉玉凤?他说村子里稍年长的老人都知道这事,事不关已,谁又会去惹这个是非呢?
姜大爷把烟斗放进烟袋,从屁股底下掏出破旧的解放鞋穿在脚上,扛着锄头慢腾腾的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我本想让他跟我多说点,他头也不回的用空着的左手摆了摆说:“子明啊,你对不住玉凤这么好的丫头啊。”
等我打完了最后一筒药水,太阳也绕过了头顶朝向了西边,玉凤还是没有来,我想着家里的事也多,说不准还没忙完,就继续打我的农药。
太阳逐渐滑入地平线,露出了半个圆圆的脑袋将宁静的洪泽湖水照耀的一片金黄,湖面上荡起的波纹时不时得泛着涟漪,湖中零零散散的渔船正载着它的主人撒下张张渔网。我背着空空的药筒,空着肚子往回走,想着玉凤说给我送饭的事心里难免有点生气。
“玉凤,玉凤。”没进家门我就喊着叫她给我弄点吃的,可屋子里一片安静。
我又喊了两声。“玉凤,玉凤。”屋子里传来了玉凤的声音,我没听错,那是玉凤抽泣的哭声。我放下药筒,使劲朝着屋里跑。玉凤蓬头散发的瘫坐在床前,身上的衣服像是被什么撕破一样。
是富贵在外面赌输了钱,一个人跑去喝闷酒,回家后冲着玉凤发火,玉凤刚把里里外外收拾的一尘不染,富贵就到处摔东西。玉凤跟他吵,说再也不要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了。富贵说父亲已经把你许配给我了,想走就怕没有门。说着说着富贵借着酒劲对玉凤动手动脚,看玉凤誓死反抗,富贵依旧不依不饶,丧心病狂地撕破了玉凤身上的衣服,直到玉凤摸到了床头的剪刀对着富贵说:“你要过来我就死给你看!”富贵被吓醒了酒,灰溜溜地走出了家门。
听到这里,我冒出冷汗,心里想着幸好危急时刻玉凤阿姨摸到了那把剪刀,不然富贵那个畜生岂不要做伤天害理之事。
一旁的羽佳满眼的泪水在眼眶打转,我抽了两张面巾纸递了过去。
虽说与王子明接触的时间加起来也就几个小时,但他的脾气秉性我已基本了解。一个铁骨铮铮的军人,一个外表坚强的硬汉,内心竟是如此的软弱,每每讲到动情之处眼里也是泪光闪烁。
我递了支烟给王子明,说:“难怪富贵叔一天到晚不言语,原来他以前这么不是人的。”
王子明没有应话,续了一支烟继续讲。
玉凤看到我后像见到了救命稻草,扑在我怀里放开声的大哭,她的哭声引来了村里的父老乡亲,其中就有姜大爷。
围观的乡亲站在家门口对着我跟玉凤指指点点,不时的发出小声地嘀咕和讥笑。唯有姜大爷一个人抽着旱烟表情凝重地看着我跟玉凤说:“苦命的娃啊。”
“子明啊,你还是把玉凤带走吧,去想去的地方,这里不是你们的家。”姜大爷边说边叹着气。
我说:“大爷,我能去哪?在这还能靠着田地养活自己,去了别的地方,能做什么?”
姜大爷对着围观的人群挥了挥手,“大伙都散了吧,别看了,这也不是什么热闹。”
围观的人一散去,姜大爷走到门前跟我说:“我上午已经跟你说了,就去三十里外的陶圩镇。”说完姜大爷低着脑袋,驼着背走远了。
我带着玉凤到了陶圩镇已是天黑,头顶的星月将天空照的跟白天一样亮,玉凤被传出的狗叫声吓得直朝着我怀里钻。我们没什么钱,就算有,那时陶圩镇上也没有旅馆,俩人只好随便找了个草堆蓬相拥而睡,虽说冻得搜搜发抖,玉凤抱着我依旧睡得很香。
前一晚走了三十多里路,我跟玉凤睡的都很死,一声惊叫将我跟玉凤吵醒。我睁开眼,一位姜大爷一般年纪的老人正惊讶地看着我们。在他看来这是草堆蓬,突然见到一男一女睡在里面也难怪他吃惊。
我站起来跟陌生的大爷道了歉,又问他镇上哪户人家是桂琴阿姨家?老人指着不远处一间土房子说:“就那个。”
我跟大爷道了谢,拉着玉凤的手就朝着那间破房子走。不明究竟的玉凤就屁颠屁颠的跟在我身后,弄得那位老大爷一脸的疑惑。
门口一位年纪尚轻的妇道人家正不紧不慢地纳着手工鞋底,见我跟玉凤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开口问道:“你们找谁啊?”
我说:“找一位叫桂琴的阿姨。”
玉凤皱了皱眉头问我:“你家这里是不是有亲戚啊?”
我没应她,专心地听着眼前的阿姨说话。“这个镇上叫桂琴的女人可是有好几个,你找哪一个啊?”她说话时一直没有抬头,可能是担心纳鞋底的针扎到手指。
我转头看了看玉凤。“找那个十七年前把女儿送人的桂琴阿姨。”
她没有逃避,而是放下手中的针线和鞋底,站起身来看了玉凤许久后说:“你不会就是玉凤吧?”
我们没有找错人,眼前的女人正是玉凤的亲生母亲桂琴,我跟玉凤说出了姜大爷跟我讲的话。玉凤起先愣了一下,尔后和桂琴阿姨抱头痛哭。
晚上我跟玉凤就住到了家里,桂琴阿姨像带一个婴儿一般地抱着玉凤。由于家里就两张床铺,我跟在田里干活晚回的玉凤大哥玉卓睡在一起,他不相信玉凤是他亲妹子,说母亲从未提起过,玉凤被林叔买去那会他也没有丝毫的印象。我本来以为玉卓是不欢迎玉凤回家,后几天我才知道他是针对我,不想我在他们家吃闲饭。我自小脾气就倔,一气之下离开了他们家。
我不像玉凤,还能找到亲娘跟亲哥,能跟他们团聚在一块,这个世上我早已没了亲人。一个人在陶圩镇上到处转悠,口袋里仅有的几毛钱很快就变成了馒头进了肚子。我在镇上到处推销自己,想着去给谁家里干干农活,给我点吃的不至于饿死就行。可事与愿违,谁家都有劳动力,再说很多人家自己都快没得吃了,又怎会收留我。
那几天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饥寒交迫,回想着我爹生病那会就是挣不到工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也没这么饿,有几次我差点把脖子上父亲留给我的那块玉佩卖给镇上的有钱人,但一想到死去的父亲就不忍心了,那是传家宝啊,倘若父亲知道我是为了换饼吃卖了祖传的宝贝,那他才真的是做鬼也不会放过我的。
我真的是无计可施了,想想也只能回富贵那里。我跟玉凤走了后,没有人再给他种田了,我回去估计他欢迎还来不及呢,何况,回城的桂花也好多天不见了,要是回来找不着我该有多着急。抛开这些不说,就算富贵不要我给他种田了,至少那里还有熟悉的乡里乡亲,还有善良的姜大爷,就是他们在,也不至于将我饿死。
几天的时间,一切都变了,富贵因为赌博欠下了债,为了还清债务,他去偷村里的羊被会计给发现了。富贵也真够傻的,他明知那会偷一只羊就等于今天去抢银行。可他被要债的人逼晕了头,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这么干了。东窗事发后,富贵被两个戴着大盖帽的人带去了县里,听姜大爷说富贵被带去坐牢时嘴里大喊着说那头羊本来就是玉凤养的。
富贵一坐牢,家里的土地就被村里收了回去,我本想自己还有一亩地可以种,但村里的会计说了,我跟玉凤的一亩地也一起被收了。
那段时间我只能在姜大爷家吃住,白天跟着他来回于田埂、屋子之间,晚上在煤油灯下听他讲古。看我一脸的难过,姜大爷叫我抽几口他的旱烟,保准会舒服很多。我开始左右直晃脑袋,后来还是摇摇欲试地接过他手里的烟斗,两口没吸就呛得我眼泪直流,姜大爷倒是在一旁哈哈哈地笑开了。
姜大爷对我说:“桂花回来过一次,听说你带着玉凤走了当着我的面就哭出了声。怕乡亲们笑话,于是就找到了我留了一张纸条给你。”
姜大爷说他不认字,也不知道桂花写了什么,说着从锅灶后的小暗格子里取出纸条递给我。虽说自小林叔没让我读什么书,但那几个字我还能认识。
姜大爷问我:“桂花留了啥话?”
我说:“她怀孕了。”
姜大爷又是一声熟悉的长叹。“桂花走的时候跟我说她父母亲很反对她嫁到农村,尤其是嫁给你这个没出息的人,我看桂花肚子里的孩子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说完他拿着旱烟袋向我比划了一下问我还抽不?我摇了摇头。
他将手里的烟斗放到嘴里,尔后又对我说:“子明啊,听村里人说明天征兵的就来了,你不如跟着解放军走吧。”
那一晚,我一夜都没有合眼,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桂花怀了我的孩子,她父母却极力反对,看来她肚子里的孩子真的像姜大爷说的那样是生不下来了。玉凤找到了自己的亲娘,就算她知道我在姜大爷这想来看我,估摸着他大哥也是横杆子竖挡着不让。还是姜大爷说的对,我还是跟着解放军走吧,去当兵。对,去当兵,明天就去。
第二天,带兵的人果真来了。村长和会计陪着两个身穿制服、头顶大盖帽、肩膀上挂着红色肩章的中年男子一家一家的走问。当我看到他们时也就知道富贵就是被跟他们一样的大盖帽带走的。
那会征兵还不像现在这样,先提前通知,然后满十八周岁的都要去参加体检,尔后再择优录取。只是那会政治审查可不比现在松,如果谁家五代以内有什么地主、强盗、海外嫡系,或是有遗传病史的可都去不了部队。
姜大爷站在家门前拦住村长一行人说:“把子明带去吧,他想去当兵。”
村长不屑地瞥了我一眼说:“他祖上是地主,去不了。”
姜大爷说:“地主是富贵的爹,子明是他收养的孩子没有血代关系。”
其中一位带兵的人看了看我说道:“就是他?既然跟地主没有血代关系,那就跟我们走吧,去村里的卫生室查身体去。”
村里的卫生室就一个人,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叫我脱光了站到她面前,手里拿着根细细的小木棍对着我身体的各个部位左扒了下右扒了下,我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脚底板。那女的倒是在那咯咯咯地笑着说:“挺正常的,挺正常的。”
带兵的人叫我回家准备准备,再过几日就起程。其实我一个人也没什么准备的,还是跟着姜大爷一起下地干活,那时候正是施肥的季节,姜大爷年纪上升拉不动板车了,我就一个人偷摸地拉着板车把所有人家土厕所里的粪便掏了个尽,然后到田地里给他家的麦子全施上了肥。我本是好意,可这么一弄差点让自己没当上兵。
好几个村民去村长那告发我,说我偷了他们家的粪便,村长让会计把我叫到了村队房里一怒之下使劲踢了我一脚,又去跟带兵的两个人讲,他们就决定不要我了。后来姜大爷知道了这事,蹒跚着脚步走到村大队房里跟带兵的好言相说、苦苦相求,说等明年麦子收了拿出一半的粮食交到村里让村长分给那些被我掏了粪便的人家,村长这才让我跟着带兵的干部去了部队。
姜大爷这人待我真的是跟亲儿子似的,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记得我。其实他这人命也挺苦的,生了两个儿子都得病死了,老伴也早早地撇下了他,只剩下个智障的小女儿。姜大爷的女儿没有什么像样的名字,村里人都叫她傻妞,起初姜大爷很不开心,后来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我去当兵的那一年,傻妞十五岁,整天傻乎乎地流着口水和鼻涕坐在家门前的太阳下,看着不时走过的人呵呵傻笑,姜大爷每天把烟斗含在嘴里的时间比挂在腰际的时间还多,这跟他的家庭与傻妞都有关系。
去部队的前一个晚上,姜大爷拿出家里放了多年没舍得喝的一壶老酒,说是天逐渐冷了,家里也没什么抗寒的衣服,让我跟他喝两口暖暖身子。我知道他是找个理由担心我不舍得喝。我给傻妞盛了一碗玉米稀粥,她冲着我嘻嘻傻笑。在姜大爷家住的那段日子,我经常想着法子给傻妞弄好吃的。一次为了掏些鸟蛋煮给她吃,我从树上摔下来扭了一只脚,走在姜大爷身后像是个瘸子,爱开玩笑的乡亲们见了总嘲笑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个傻子,一个瘸子。”我每次都咬牙切齿地想去揍他们,姜大爷拿着烟斗朝着我屁股就是几下,叫我不要理会他们。
我那会可是第一次喝酒,开始没什么感觉,后来躺在床上脑袋晕晕乎乎的发胀,头觉得很重,可我脑袋瓜子还是清楚的,姜大爷能舍得拿出自己一直不舍得喝的酒是他舍不得我明天就要走了。他在里屋一直抽着旱烟,我知道他跟我一样睡不着。
那晚,玉凤跟她大哥玉卓大吵一架,偷偷跑到姜大爷家里找到我,把我从床上拉起来使劲的往村头的小河边拽。隔着高粱秆子做的夹层里间姜大爷被旱烟熏得‘咳咳’两声咳嗽。
三十多里路走下来,玉凤的脸上全是汗,嘴里冒着浓浓的热气透过月色在蓦深的夜里依旧是那么的清晰可闻。
村子里早已恢复了宁静,疲倦了一天的人们都已睡去,干枯的枝头被寒风肆虐的嘶嘶作响,我将棉袄贴身裹了一圈,双手插进袖管里。
玉凤笑的样子很好看,说这辈子除了我王子明谁也不会嫁,看着我的那张脸上也竟是期待。我说我明天就要去当兵了,她听完好大一会不说话,蹲在地上流起了眼泪。
玉凤说:“我支持你去当兵,但你不要忘记我林玉凤可等着你呢。”
我说:“你娘都认下你了,你咋还跟着林叔姓呢?”
她不语,我也清楚她不想听我说些。
我说:“我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子?你还是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不!”玉凤的哭喊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响。
“子明,我这辈子只要做你的女人。”说着站起身子紧紧地抱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喝多了还是怎样,那一晚,在村头的小河边,玉凤成了我的女人。
天真的是太冷了,稀里糊涂睡着的我被冻醒了。抬头看着天的边际早已撕开了一块鱼肚白。天就快亮了,我却不知道玉凤什么走的,那晚更像是我做的一场梦。
等我一路小跑到家里,姜大爷早早地坐在屋子里,嘴里还是拿着那根烟斗,我不知道他是没睡还是起了个大早。他说:“子明啊,简单收拾收拾,天亮去村里集合,跟着其他几个年轻人一起走吧。”
不一会的功夫天就亮了,远远的就听见村队房那边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姜大爷驼着个背带着我一起朝着村队房走,从没站起来过的傻妞也一跌一撞的跟在我们身后。
姜大爷说:“傻妞很多年前就不会走路了,今天是怎么了?”
我怕傻妞摔倒,就搀着她的胳膊扶着她走,她冲着我又是一阵傻笑。
村里的一位剃头匠为我和另外的三个年轻人剪了头发,带兵的两个人从村队房的屋子里拿出肥大的军装和大红花示意我们进去换上。
在屋子里换衣服时,脖子上父亲传给我的玉佩被其中一位带兵的干部给看到了,说当兵的人可不许带这些东西,叫我赶紧取下来。我换好了衣服把玉佩交到姜大爷的手里说:“如果桂花真的把孩子生下来了,如果是个男娃子,您就帮我传给他。”
那会村里有一台拖拉机,带兵的两个人首先跳了上去,拖拉机的四周围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另外的三个人紧紧地抱着父母亲嗷嗷大哭。我没有父母,也就没有人抱我,姜大爷拉着我的手嘱咐我去了部队好好干,问我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我叫他注意身体,年纪大了就退掉点田地,把傻妞照顾好就行。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以为傻妞会笑,可是她没有。
我用手摸了摸她的头说:“给哥再笑一个,哥就喜欢看你笑。”傻妞突然抱着我大哭起来,弄得我跟姜大爷也一起跟着掉眼泪。
王子明一边讲述着往事,一边抽着香烟,不大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屁股,其中有我抽的三根。我站起身给他续了茶水,羽佳哭的稀里哗啦,追问着王子明。“那我妈后来是怎么去世的?”
王子明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带着我和羽佳一起继续着他的回忆。
在部队那会,很多战友都给家里寄信,时不时的就听有战友说家里寄来了衣服,寄来了土特产,也有的捧着父母的信潸然泪下的。班里的战友经常问我为啥不见我写信?难道就没有亲人了?其实我最挂念的就是姜大爷和傻妞,还有桂花。玉凤我倒没有太多的想念,毕竟桂花怀了我的孩子,可后来我才知道,其实玉凤一直在家里等着我。
姜大爷不认字,我也就没有要写信的人,桂花的在县城的地址我也不清楚,但我心里一直记挂着他们。
那会村里子别说电话了,就连电都没通上。十多里外的镇上邮电所里的电话是全镇惟一的一部,那会谁家里要是有个急事,大部分都通过电报联系。
春去秋来,花开叶落,转眼的功夫就是匆匆三年,那一年我被提干,成了一名解放军军官。一天,我带着战士们在训练场上呐喊着一二三四,高呼着保卫祖国的时候,连里的文书急匆匆地送来一份电报。‘姜大爷病危,速回!’
起初营长不让我回,说训练任务紧的很,姜大爷也只是一个邻居。我把自己的身世讲给了教导员和他听后,俩人一个不语,一个哭的像个女人。最后营长给了我十天的假期。
姜大爷还是躺在那张破旧的草席床上,那杆旱烟袋高高的挂在床头的墙上。村里人说,自从生病后就再没看他抽过。因疾病缠身,姜大爷整个人就剩下了皮包骨头,嘴巴张的大大的,两个眼睛死死得盯着透亮的屋顶。
我说:“大爷,我回来了。”
他一动不动。
我又说:“大爷,我是子明,我回来看你了。”
这时他才缓缓的伸出手拉着我,脸上露出了一丝欢喜。我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想必是有话要对我说,我托着他的后背将他扶起来靠在床头。他用微颤的声音告诉我,在我走后的第二年秋天,玉凤生了个女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羽佳,陶圩镇村里村外只要知道这事的人都骂她不要脸,说在外面给别人生了个野种。玉凤只能顶着众人的辱骂和指指点点低头度日。树要长皮人要脸面,玉凤的大哥玉卓受不了了,对着玉凤竟是挖苦和讽刺。玉凤也想着要到部队找我,只要找到我们村的村长就能得知部队的地址,可玉凤担心影响我,只能忍气吞声。一日满面愁云的玉凤在家门前的池塘边洗尿布时不小心滑进了水塘,等乡亲们把她捞起来的时已经不行了。也有人说玉凤是故意的,她受不了镇上人的闲言碎语,更是为了让大哥玉卓和母亲能抬起头来做人。
听姜大爷吃力的讲着,我眼泪早已滴到了脚面。我说:“我对不起玉凤。”
姜大爷看我哭,用手抹了抹我脸颊的眼泪,说了一句“都是苦命的娃”后就松开了手。
姜大爷死了,闭眼走的那一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两个字,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感觉比自己亲生父亲去世那会还要伤心。
姜大爷身前是村子里辈分最长的老人,出丧前一天,村长总围着我转来转去,听说我在部队提成了干部,态度跟以前相比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毕恭毕敬地跟着我问有什么要村里帮忙的?我说没有别的要求,帮我把姜大爷安葬了,我要村里有史以来最大的安葬仪式!
按照那会的风俗,老人去世是要儿子摔“丧盆”的,丧盆就是陶瓷制的容器,代表老人生前吃饭的锅灶,摔得越碎越方便老人带走。抬棺的人要等村里一位孤寡老人高喊起丧后摔碎了丧盆才能抬棺入土,这时要高吹唢呐,只要是老人的晚辈亲属都需要在这个时候下跪送终。一般摔丧盆的都是去世老人的长子或长孙,只是姜大爷没有儿子,也没孙子。
村长为难地看着我说:“子明啊,我看姜老头这丧是出不了了?”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村长连忙说:“得叫姜大叔,姜大叔。”
我说:“姜大爷身前待我如同亲生儿子,今天他老人家归西,我王子明岂能袖手旁观,我来给他当这个儿子。”
村长一点不敢怠慢,立即请了唢呐队,找了个孤人给了些钱,为姜大爷洗了身子又换上了新衣服,小心翼翼地把姜大爷移至棺材里。我从墙上摘下那根旱烟斗放入棺材,看着双目紧闭的姜大爷,内心像是被针扎一样的痛。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麻衣孝布,手里捧着丧盆站在姜大爷的棺材前,身后是几百号的父老乡亲,他们个个头顶孝布,表情凝重。年长的孤人对着天空大喊了一声:“起丧!”我摔碎丧盆,众乡亲在悲调的唢呐声中同时下跪。“老长辈,一路走好。”
安葬好了姜大爷,一个人站在他身前住的院子里,满院子的白纸被风吹得四处乱飞,几只狗猫正津津有味地吞食着桌脚四周的零菜,一股子荤荤刺鼻的剩酒菜饭味飘满了院子,丧葬后的凄凉竟是如此叫人断肠。
村长领着一帮人走了进来,开始收拾桌椅板凳,这时我才突然想起怎么一直没看到傻妞。
我把指手划脚的村长叫到了身边,他笑嘻嘻的走了过来。“子明,有何吩咐啊?”
我问:“傻妞呢?”
他继续眯着个眼睛用一副叫人厌恶的笑看着我。
村长说,我当兵走后傻妞就再不像以前那样整天傻坐着了,她可以走路了,慢慢的还说了话,其实傻妞本来就不聋不哑,只是在大伙的记忆中她从来没说过话,傻妞的路走的越来越稳当,天天跑到村头朝着通往镇上的大路看,乡亲们经常问她在看什么?她就呵呵地回答说在等子明哥哥回来。大伙都明白,虽说你王子明只在姜大叔家里生活了短暂的一些日子,但你对傻妞不比自己的亲妹子差,傻妞对你是有了感情,她记挂着你。
傻妞就这么每天站在村头,无论刮风下雨,就这么天天站着,姜大叔每天要硬拖着她才能回家。傻妞每次总不忘跟姜大叔叨咕,问子明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不回来了?姜大叔每天要下地干活,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倔强的傻妞弄得他每天身体像散了架。一天傍晚,他再一次拉着傻妞往回走,傻妞哭哭啼啼的不肯回家,姜大叔一气之下说了句“有能耐你自己去找。”第二天一早姜大叔满村子找傻妞,村子里没有,跑遍了周围的十里人集,累的坐在地上直喘粗气,傻妞还是没找着。从那以后,姜大叔就病了。
我狠狠地瞪着村长说:“姜大爷年纪这么大了,你们为何不帮着找找?”
村长连忙说:“找了找了。别说十里八里的村子,远到三十里外的陶圩镇,五十里外的县城我们都找了,可找不着啊。”
听村长说到了县城,我问:“桂花回来过吗?”
村长似乎忘记了,一时没想起来,尔后又突然想起说:“你说的是以前在咱们村插队的那个知青桂花吗?”
我点了点头。
村长说:“回是没回来过,不过村里有一次带着孤寡老人集体去县医院做身体检查时倒是碰巧遇见了桂花,听说桂花生了个男娃子。”
“那姜大爷身体也不好,你带他去了没有?”
“去了去了,那天姜大叔还单独跟桂花说了几句话,听说桂花生的娃亲爹还不知道是谁?你说这世道咋这么多孬种的男人呢?”
“你给我闭嘴!”
村长被我吓了一跳,说:“你这是咋了子明?”
我说:“姜大爷尸骨未寒,就别说这些了。”
等院子里的桌椅板凳都搬走了后,村长也回去了。院子里就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跪在姜大爷的瓷像前,那一刻,我终于读懂了他临走前嘴里念叨的两个字。“姜大爷,子明又要离开你了,你放心,就是找遍天涯海角这辈子我也要找到傻妞。”
当天下午,我去给林叔坟上添了新土就走了。姜大爷身前住的屋子也被村长上了锁。后来听说坐牢的富贵被释放了,回到家里发现以前林叔的那几间土房子也塌了,村里就让富贵住进了姜大爷身前的房子里。富贵出狱后老实多了。听村长后来讲,富贵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林叔的坟上添土叩拜,跪在坟前富贵哭的像个孩子。从那天起大伙就知道他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恶棍。村子里又给他分了两亩土地,本以为他以后就在那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可后来姜大爷留下的房子年久失修下雨倒塌了,富贵去找新的村长帮忙无果后就去陶圩镇给人干起了零活,陶圩镇村里的乡亲们见他还算忠厚,就说服村长把没人住的一间土房子给了他。
本想着去给村长打个招呼,但我清楚,老村长表面对我客气是因为我成了干部出息了,以后说不定转业回地方他还得有事求我,其实骨子里不知有多恨我,巴不得我马上离开村里,他就可以继续在这片土地上当王称霸了。
走到村头,一排意样树笔直的挺立在路的两旁,叶子被风吹的哗哗作响,软绵绵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照在脸上,眼前那条通往镇上的路远的望不到头。我想傻妞以前一定就是站在这里盼我的。
我直接去了三十里外陶圩镇玉卓的家里,远远就看见玉凤的母亲正弯着脊背蹲在巴掌大的小菜园里拔草,身后跟一个三、四岁的女娃,我知道她就是羽佳。羽佳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哇哇大哭,我想可能是我身上穿的衣服,又戴着个大盖帽把她给吓着了。桂琴阿姨见羽佳哭连忙站起来转过身子,她看到我的时候还是认出了我。本以为她定会将我骂的狗血淋头,可她将羽佳拥在臂弯里说:“我还以为你的良心被狗给吃了。”
我在玉卓家里住了三天,羽佳慢慢地跟我熟了起来,与我在一起也不再害怕了,总围着我用她稚嫩的小手不停地摸着我衣服上的肩章跟帽子。玉卓也结婚了,还生了个娃,羽佳的舅妈又怀了二胎,每天推着木头轮子的小孩车领着羽佳跟尚未学步的儿子一边照料着家里。玉卓在镇上给一收棉花的老板干活,每天累得回家倒头就睡,这也没有办法,一家好几口人的担子都在他一个人肩上扛着。
我给玉卓拿了十五元钱,叫他照顾好桂琴阿姨和家里人,以后要让孩子们去读书,跟他说钱我会寄回来的。玉卓双手接过钱说:“你咋还叫阿姨,该喊妈了。”我拉着玉卓母亲的手说:“妈,子明这就走了,您老可得注意身体。”老人家听我喊了一声妈,顿时老泪纵横。
我拎着个包就走了,一家人冲着我的背影就这么看着,羽佳一直跟在我身后,我说闺女快回去,羽佳就用眼睛盯着我看,我走她跟着走,我停下来她也跟着一起停下来,站在那一动不动地继续看着我。玉卓跑过来将她拽了回去,羽佳马上就哇哇哭出了声。
跟一家人告了别去县城的那天,路上我见人就打听傻妞的消息,每个人都摇头,说从没见过有这么个人。到了县城我又想起了桂花,虽说县城不大,可还是无从找起。
我突然想起姜大爷下葬的前一天村里架了部手摇式的电话,就赶忙到了邮电局叫里面的人帮我拨村里的电话,刚开始一穿制服的女同志头也不抬就说:“下面村里的线路还没开通,打不了。”
“都架上好些天了,你试试看。”说这话的时候我声音提高了许多。
对方抬起头见我穿着军装,态度马上变了个好,说:“能打了能打了。”
村长一听是我的声音就在电话里埋怨我说:“子明啊,你走了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呢?姜大叔虽然不在了,可这个村里不还都是你亲人吗?”
我说:“麻烦您帮我查查村里以前来插队知青的登记,找找那个桂花在县城的地址。”
那会打个电话对普通人来说是一件奢侈的事,没什么至关紧要的事谁都不会去花那个钱,村长为了帮我省钱叫我过会再打过去,他先翻翻以前的老本子。
桂花在县里的地址是找到了,我按照村长报给我的地方就去了。邻居告诉我,桂花的父母亲都病死了,三年前外村的一户人家敲锣打鼓地娶走了桂花,只是究竟嫁了哪户人家他们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