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玲父亲手里提着包与另外一位戴着帽子的中年男子行色匆忙的大步走向电梯,笔挺的深黑色西装与脚上锃亮的皮鞋并不能掩饰他满脸的疲倦。
看了看手手表,三点二十分。绕开玲玲父亲的视线,我朝着大厅外走。大厦的物业管理水平跟后来撞见的一位保安大叔的普通话一样叫人不敢恭维。门前停着一辆红色的奔驰跑车不知是炫耀开车人的富有还是遇到了彪悍的婆娘让保安束手无策。
担心万玲父亲看见我,我不动声色地退出大门,同时拿出手机对着他轻轻地按下了拍照键。随着电动门‘嗖’的一声合拢,身体不偏不正撞到了红色跑车,为使失去重心的身体恢复平衡,我一把将车门拽住,门口执勤的保安大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站到我面前。
他用发现了通缉犯一样的眼神看了看我说道:“四你册吗(是你车吗)?”
我模仿他那副不标准的普通话说:“不四。”
他说道:“不四你拉什么门?生疯证(身份证)。”他将右手伸出一脸严肃。
我突然想笑。“你不至于吧?我只是不小心撞了下,担心摔倒才去扶了车门。再说你看我像坏人吗大叔?”
“水(谁)四你大叔?别套近乎,你今天叫什么都木用,生疯证。”他继续发挥着“良好”的普通话说着。
见他如此认真我顿时来了脾气。“你别拿着鸡毛当令剑扣着帽子装警察啊?谁的破车啊停这?”
“别所(说)那木用的,我要查你生疯证。”
跟眼前的保安就这样吵着,任他如何蹦蹦跳跳我就是不掏身份证。
顾紫薇手里拿着个移动硬盘从大厅走了出来,见我正跟那大叔喋喋不休的理论,她告诉保安是她朋友,没事的。
芝麻大的小事,我本不想让顾紫薇说情,可她已经说了,何况说我是她朋友,顿时就没了脾气,我冲着顾紫薇笑了笑说道:“你这是干嘛去?”
她将手里的移动硬盘摇晃了下说:“董事长要看图纸,我去趟广告公司。”
我提醒她不要忘记下班后的约定,她点点头。
我说:“远吗?我开车送你去。”
她婉言谢绝后看着已经离开的保安对我说道:“人家也不容易,那么大的年纪你学人家说话干嘛?”
我说:“我要当保安绝对比他好,坚决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见人敬礼绝对有。”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想想你来温州干嘛来了?”说完顾紫薇冲我摆摆手。
所有的女人都觉得并坚信自己的第六感觉基本准确,当某件事情发生后,感觉上的判断往往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女人经常用感觉判断男人是否出轨或移情别恋,虽说感觉这东西时好时坏,经常会给女人传递错误信息导致内部矛盾激化,但不得不承认,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逃避感觉对大脑的支配。男人亦是如此,我想自己可没有闲心跑来温州请一个女人共进晚餐,这一切都源于自己的感觉和正确的判断,一个总裁都毫无良方的病症顾紫薇一小助理怎又能将其根除,但她整天围着集团高层领导的屁股转,其中详情心中定是一清二楚。想到这里,我对着红色奔驰跑车玻璃里的自己竖起了拇指。
本来是要等顾紫薇下班的,那饭店离总部多少还有点距离。可转念一想,男人不能对女人太好,尤其是缺少深交的女人就更不能去绅士般的以礼相待,往往会让对方产生误会,认为你对她有好感,或者她会因此对你产生爱慕,如果真是这样,已经有了羽佳的我岂不是没事找事自找痛痒。
恰巧羽佳发来信息,问我身在何处?这时我才想起自己走得匆忙竟忘记了跟她打招呼。我称自己在温州总部办事,过几日就回泗阳,叫她不要担心。
放下电话,坐进车里,看着手机里玲玲父亲站在电梯口的照片,心里竟是说不出的滋味。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他的公司也在楼上?看到他自然就想到了玲玲,说是早已忘记,一切只是在骗我自己。
点了一支香烟,那辆车牌尾数印着688的红色奔驰跑车在我打开车窗的一瞬间从身边匆忙驶过。
那位保安大叔也不知何时站到了车旁。“你是拱死(公司)的吧?我认得这册(车),这四(是)万高经理一直开的册,刚才真四(是)对不住啊。”他掏出香烟递给我一支。
我从行李盒里拿了一包中华递了出去。“我是公司的,但不是拱死的。给,拿去抽吧。”
他接过香烟拿在手里连说:“谢谢孬种(老总),谢谢孬种。”
我示意他去忙,不用搭理我。这才一会的功夫我不是被拱死了就是个孬种,真不知道眼前的大楼里有多少个孬种被他拱死过。
当眼前的保安判断出我是东升房产的人之后,就站在车窗前跟我聊起了天,说在这里已经干了七、八年了,年纪大了越来越不中用,前些日子领导差点让他回家种田。他知道人都要面子,所以他就每日围着领导的车子转,将他们的车子看管好,领导觉得他还挺用心的,就留下了他。
我问他这楼里是不是就东升集团一家,他摇摇头说不是。13层以下是别的公司,这里进进出出的人多,显得有些杂乱,说前些日子有个老板车子的后备箱被人给撬了,幸好不是他当班,不然不回家种田都不行了。
我说其实种田也不错,如今国家减免了农业税,农村的条件可不比以前那么贫穷,又不是万恶的旧社会,要用一副奴颜跟媚骨活着。
他说听不懂我说的话,但走到哪里他都无法让自己的脊梁骨能挺直的活着,远在江西山区的老家已没什么亲人了,一个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也不遵孝道,儿媳妇的话就是儿子的天,他是在家里呆不下去了迫于无奈出门打工的。
他的普通话依然带有浓浓的地方口音,只是我不再觉得好笑,看着眼前上了年纪的他用车子将身体遮挡着抽烟,心里竟升起一股酸酸的同情跟愧疚。
我说:“对不起大叔,我不该跟您吵,也不该学您说话。”
他说:“老板你别这么说,是我的错。”
在他的眼里只要是开着车子的人都是老板,每天他都要对着这些“老板”客客气气的毕恭毕敬,为了守住这份工作,就这样失去了尊严无限循环着每天的日子。
我将车里的几包香烟全部递给了他,他说啥也也不要,说他不是抽这烟的人,怕被别人笑话,又说年纪大了身体毛病逐渐多了起来,早不想抽了可就是戒不掉,偶尔想家时,想到他不孝的儿子跟可爱的孙女,想到早已不再尘寰的老伴,点上一根烟,心情也就不再那么难过了。
温州的冬天赶不上苏北那么寒冷,夜幕的降临却比苏北显早,我躺在车子里竟不知不觉的睡着了。顾紫薇下班后看到了我的车,敲了敲窗户将我叫醒,她说:“别去饭店了,找个咖啡馆坐坐。”
拉芳舍是温州人自己创办的品牌,引导连锁加盟、倡导共谋发展为主导的地方产业,如今已是遍地开花。我很欣赏的是他的品牌宣传语:我不在家,就在拉芳舍,我不在拉芳舍,就在去拉芳舍的路上。
坐在顾紫薇的对面,看着纸上的字我用家乡话念道:“我不在家,就在拉粪屎,我不在拉粪屎,就在去拉粪屎的路上。”
顾紫薇显然能听懂,先是哈哈大笑,随后说道:“周总你也太粗俗了吧?”
我说唯有大俗才能大雅,“俗”分两种,极恶的俗叫恶俗,是一种充满世俗气息的俗,追求地位、虚荣,让琳琅满目的珠宝堆满全身、让坦裸的金钱味独居灵魂。而尘寰中还有一种极善的俗,不刻意追求所谓的“高雅”,也不刻意避免被人视作“世俗”,只是顺其自然、心融于天,率性而为却不放纵,心法自然而无人为。这样的人,这样的行为十分普通,普通到看起来“俗”的地步,但又因其自然和谐而十分特殊,以至有“雅”的味道,所谓雅俗共赏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
顾紫薇看来是对我刚才粗俗的话有了理解和认识,端起咖啡像是品酒一般小酌一口。
我接着说:“有个自喻是中国意彩仕女画派创始人的孙子曾经说徐悲鸿有奴气,齐白石很俗气,在我看来他就是一舞文弄墨的流氓痞子,整天梳着个小辫子,把仕女个个画的没了鼻子,愣是说这是他的风格,弄得大江南北竟到处有人追捧,你说这些人俗不俗?”
顾紫薇问我肚子里哪里来的这么多墨水?我笑笑正要继续,却发现她并没有兴致与我口舌对战。转念一想,这样也好,换个话题让自己拉近与她的距离,以便让她将东升集团的情况跟我多说一些。
我问她为何从淮安来温州工作?家人有没有在一起什么的。她说从不在外人面前讲她自己的事,只是面对我却不知何种原因让她有种想说的冲动,或许是因为见到了年纪相仿的老乡。
根据顾紫薇的讲述,我将她的情况基本概括如下。二十三岁从浙江工商学院毕业后到东升房产集团实习,后来留在东升集团给总裁做了三年的助理。她父亲二十年前跟着一浙江老板从泗阳老家到了淮安,后来老板生意做大后就转了行,走前就把店铺给了他父亲。如今一家人在淮安买了房子,她的户口就随着房子迁到了淮安。顾紫薇在家排行老三,上面有一个哥哥,他父亲接过那家店铺那年,三岁的姐姐与家人走失至今下落不明。
原来顾紫薇跟自己是地地道道的老乡,只是从泗阳县的辖属迁移去了淮安。看着她脸上出现的稍许难过,我劝说道:“每个人,每个家庭都有不能说的隐痛,你能把这些告诉我,我很欣慰,说明你没把我当外人,谢谢你的信任。”
顾紫薇说道:“我可以不叫你周总吗?”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顾紫薇说看到我在公司候客区不停地抽烟就知道我事情没有办成,看到我一筹莫展的样子,心里竟有一种莫名的难过,现在想想就更难过了,毕竟是自己的老乡。可惜又给予不了我任何的帮助,我请她喝咖啡也就有点无功受禄的感觉。
见她主动提及此事,我说:“我只是不知道回去怎么跟给分公司领导交代,紫薇,你跟我说说具体情况好吗?”
见我喊她紫薇,她的脸上顿时泛起了红,尽是羞涩。
顾紫薇说:“东升集团是典型的家族企业,江苏分公司成立后,董事长委派了自己的儿子万良跟侄儿万高去了那边……”
“你等会。”我打断她。
拿起桌子上手机打开照片我问道:“这两个人你认识吗?”
“前面的是董事长万东升,后面那个是要债的。”接着她抬起头用异样的表情问我:“你拍他们干什么?”
“没,无聊拍着玩呢。对了,东升公司欠这人多少钱?”我伪装着一脸的平静问道。
顾紫薇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说:“你很奇怪啊周志远。”
我笑说:“我童心未泯,好奇心强。你继续说。”
“公司有很多项目同时在建,江苏的项目只是冰山一角。企业运作资金大部分来自银行,可今年各银行银根缩紧,国家对房产开发的贷款扶持政策也做了调整,很多比东升更有实力的企业贷款额度均被调整下降,东升就更没资格拿到贷款了。下面的施工单位拿不到钱就开始停工,项目交付被无限期的推迟,买房子的老百姓们也沉不住气了,成群结队的到售楼处大吵大闹,频频要求退房。”
我插话说道:“为何不考虑民间资金,温州这地方的民间资金早已大过了当地的银行。”
“董事长就是犯了跟你一样的错误。”
顾紫薇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民间的资金虽说如隆起的腹胎,但利息高的吓人,没有同等价值的产业和实体进行抵押,就休想借到民间的钱。为了公司能挺过难关,董事长考虑了很久才下了决定,用江苏分公司的那块地跟集团旗下的两个实体作为抵押,向一个人借了比银行高出几倍利息的钱。”
我问:“有多少?”
“大概有一个亿。”
“那为何又要卖掉江苏那块土地?”
“已经进入正式销售阶段的两个项目,因为施工单位停工,购房的人天天将售楼部围得水泄不通,加上媒体的介入,东升的社会口碑急剧下降,本想着通过资金回笼来缓解整体压力,可房子却卖不出去了。一边是投出去的钱得不到回笼,一边是建设单位跟着要钱,另一边是民间的贷款利息每天跟下雨一样。虽说董事长每天东奔西走的处理这件事情,可资金链条还是断了。漏屋偏逢连雨天,行船又遇顶头风,那人见公司陷入困境就开始追着要钱,我想这也是董事长打算卖掉两个实体和江苏那块地的真正原因。”
“可这些与公司的资质证书和营业执照有何关系?”我有些不解。
“东升与对方签了协议,资质证书和公司的营业执照以及其他重要证件也都在对方手里,江苏的分公司想要开工,就必须有相应的楼盘开发资质证书才行。周志远,看来你是白跑一趟了。”
我说再问你一件事情?顾紫薇说:“你说吧。”
“杭州东盛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与东升集团有无关系?”
顾紫薇有些惊讶,说:“东盛房产你也知道?那是与集团几年前股权合作的公司,对方占股较多,也就依旧使用原来的名字。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本想说我原来就是从东盛走出来的人,看着眼前还不算熟悉的顾紫薇,我还是没有说出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