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不告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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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会安:吃得到一起的人才能相爱

离开巴厘岛回到布里斯班,我在Helen家又住了一周。

我急于将这三个月里逛过的市集,见过的人,碰见的事记录下来。他们有些在我的笔记本里,有些在我相机里,有些在我的脑海里,时间过去,回头看,最宝贵的是永远放不下的人、事、物,它们和所见到的景象可能永远留在一生的记忆中,为日后的苦难作储备,顺便用来矫正聒噪的都市生活和不省心的感情纠葛。

任何旅程都有一个凝固的时间点,会在某个时间进入我的意识,指使着我离去或者归来。

南半球的最后一个早晨,布里斯班天气一如既往的好。我总说,我喜欢有街道宽阔的城市,我喜欢有坡度的社区,我喜欢山坡上的星星灯火。相见和告别总有时,这样看过了也好。很多东西带不走,很多东西其实与我们无关。

飞到胡志明市,再一路北上。那晚坐软卧大巴从岘港出发,到会安的时候还是凌晨,拐了几个弯,就是传说中的菜市场了,会安最大的、最繁华的、最原汁原味的、最乱、最多人的市场。

清晨的会安有着迷一一般的静谧,在叫卖声还没有此起彼伏前,享受一碗当地米粉。

江流入海,沃野平波,两年可熟七季的优质稻米是越南人民的主食,因此演化成米粉、米纸、米糕、米饼,在有顶棚的食品市场里,女人们早早地将食物摆出来。宽河粉、姜黄、柠檬、辣椒,自制河粉,准备一个小碟,薄荷、九层塔、青柠檬、胡萝卜丝儿另放。一碗清汤加白细的粉,一碟配菜,最后是单独装盘的生牛肉。吃的时候先把生牛肉倒入热清汤里烫到近熟,再把配料等拨入碗中,配上洋葱、姜、肉桂、八角茴香、辣椒,再浇上酸橙汁和鱼露,挤上几滴青柠汁,再用筷子将碗中的米粉挑松,让这些调味料之间微妙的冲突将简单的汤变得迷人。

呼啦呼啦,米粉带汤,风卷残云,一碗落肚,眼见明晃晃的太阳越来越刺眼,预订的酒店还不知道在哪个方位,却构不成焦虑,原来“治愈”是这个意思。

“一个人吃饭才是最佳进餐法则吧?我看你吃得那么热乎。”对面板凳上的男人已经挪了自己的那碗米粉坐到了我对面。

“如果有人和我一起吃,尤其是吃早餐,我会更开心的。”我边吃边应了句。

突然,他就像韩国电视剧《一起用餐吧》里的男主角具大英,平日里嬉皮笑脸,但说到吃,尤其是吃的某些理论时,眉头一紧,神色严肃:

“进餐的真理,原来你一点没有理解。我来告诉你——一起吃饭的人越多,想吃的菜也就越多,意见不能统一是常有的事。但如果自己一个人吃的话,可以很快地决定要吃的菜,更何况如果和其他人一起吃的话,因为用餐速度和礼节等,需要看别人的脸色,想吃的东西吃不到,还要小心翼翼故作斯文。”

我猛然意识到他在笑话我,就在刚才,我旁若无人地自编自导了一部有声用餐短剧,毫不淑女,有失形象。他虽然是个陌生人,但我还是没法做到安之若素。

“但如果自己吃的话,就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可以舒舒服服地,吃我自己的饭。”

男人结束理论指导,连汤带粉吃了起来,吃完后还很满足地“啊”了一声,从胸腔经由脖颈再从嘴巴呼出。擦了把汗,那全身通透的舒爽劲儿,用我们南方人的话形容,应该就是“适宜”。

传统认知中吃相是多少带点禁忌的行为,关乎礼仪与人品。像欧洲淑女用勺子喝汤不可发出声音等一系列关于吃喝的“清规戒律”在此处可列数两千字了吧?我曾经就因为“边走路边吃包子”被处女座男朋友诟病既不健康也不优雅。而他给美食杂志做的专题名称大多是“不要和陌生人一起吃拿破仑”这类,一方面是标题党,一方面他的洁癖昭然若揭。他曾在撰文里说,现代女子外食,对于拿破仑、酥皮点心、汉堡等食物应该很是带敬畏心的,勺子稍一走样,奶油酥皮、面包牛肉就魂飞魄散、沾了一脸,恰巧对面又坐了一位笑眯眯看你“表演”的约会中的男人,不禁要怀疑精致妆容外表下你的格调。

他心目中的优雅女伴,是脖颈上系着小丝巾,用手中刀叉灵巧地将一片生菜叶子折成几折,优雅地送入口中。“你能想象到食物在唇红齿白中被缓缓嚼碎,于是你竟也开始羡慕那片叶子了。”美食美人,的确相得益彰,但我注定不是那个美人,在“吃”这一点上没法和他达成共识,也因此越走越远。

都怪这个“怪蜀黍”,把“吃”这么治愈的事生生变味成了“揭伤疤”。我喝完最后一口汤,连“走了”都没留下,直接往市场深处走。

看过一则在当地非常受欢迎的果汁广告:游行队伍中某男子不停跌倒又爬起,跌倒又爬起,看似灾难深重的模样。但当镜头转到地下,竟然是他的亲戚们挖了一条专用隧道,带着他最爱的水果和饮料,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只要人一趴下,亲戚们就自动让吸管伸出土层迎合他的嘴巴,这才得以低调又不失美好地享受自己最爱的鲜果味道。

我在会安市场里就很想有这样的一条隧道,好掩饰饕餮的狼狈相。

而与这种对吃的欲罢不能相对的是我深深的忧虑和自卑。行走越南十来天,我已经通过观察总结出一个遭人嫉妒的事实:在这个又馋又瘦又美好的国度里,越南人的身形犹如它的国境线,瘦长玲珑。我几乎没在街上见到一个胖子。

用箩筐装着的越南法包(Banh mi,越南语音“邦米”)是市场最著名的一景,往往都在很不起眼的小铺里或手推车里堆着。法棍拥有各种各样忠实的顾客,骑自行车的女学生,开小轿车的生意人,蹬机动车的主妇们。越南人将其作为主食的历史可追溯到法国在越南殖民统治时期,通常在纵向剖开来的法棍旁都有一大堆的配料,比如鸡肉、熏猪肉、火腿肠、蛋丝、香菜、葱丝、香草、酸萝卜丝、小辣椒、黄瓜条等等。为了保温,许多小贩们把面包放在煤火盆上,或者盖在竹篮里。刚烤制出来的法棍咸咸的,麦香十足,外硬内软,非常有韧劲,啃得牙酸。吃法棍,内中夹的东西可谓品种丰富,我狠狠地张一口咬下,像是用来报复那些所谓的“淑女吃相”,一扭头,路边咖啡店里一个金黄头发的女子就像故意派来和我作鲜明对比似的——她用食指和拇指,拧下法棍的一小块,刚一撕开,碎末子就不断往下掉,掉在早铺好在腿上的餐巾上,小块面包再蘸些咖啡细嚼慢咽。

越南曾是法国的殖民地,现在还有很多法国后裔。我兀自把那些黄头发、高鼻梁的老外归在“法国人”里。唔,无论是法棍还是米粉,都应该配上一曲《Ave Maria》,环旋在市场上空。

我在市场里的小摊上直接要来吃,我说:给我健康的食物。服务生反问:什么是健康的食物?我支吾,再返回看菜单:清汤河粉、芒果沙拉、米纸春卷,夹着的蔬菜大多为生吃,好像没什么是浓油赤酱的。

越南人会吃,也懂吃,所以瘦,未必要节食,甚至大张旗鼓地开设各种名目繁多的Cooking class,把客人带来市场本地化一下,以“吃”来安抚那些游荡在异乡的灵魂。

我漫无目的地浏览着市场上大小餐厅外黑板上写着的有关cooking class的内容,行情大约是花上十几美金,学做四道菜,基本上还都包含跟着老师去买菜,然后享受自己的学习成果。我随便挑了一家报名,非要说来由,是因为这家餐厅的女主人May的特别提示:只开上午班,晚上要全心全意地为食客服务。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准时来到市场,同班的还有一个澳大利亚人,一个英国人,我们跟着May开始逛菜市场。

香料是越南菜的灵魂,因此香料摊位随处可见香茅、南姜、紫苏、青柠叶、罗勒、芫荽……世界上擅用香料的国家有许多,然而像越南这样讲究五味平衡,且让除了本国以外的多数人接受并喜爱的,却不多见。吃了十多天越南菜,早已发觉,同样是海鲜、肉块、果蔬这些普通的食材,加上了各种不同的香料或草药,便会呈现出和其他料理完全不一样的味道,这就是香料的奇妙之处。

春卷中的米粉和外面包着的米纸都是代表越南的食物,现场教学和采购也是课程内容。因为越南生产的大米属于早稻,吃在嘴巴里口感并不好,粗粗软软没有精神,所以越南人便将大米加工成米粉或米纸,以及各类米制品。这样一来,米粉、米纸的口感就会细腻嫩滑,当然,价格也因此贵一些。说是越南男人用每天要吃但口感不怎么样的米饭来指代老婆,用滑嫩细腻价格高的米粉来指代情人,假如一个越南男人说要“换口味吃米粉”,也许就暗示着自己想找个情人。

饮食男女,真的是不分国界的。而关于男人女人和吃食的话题永远直击人心,最招人发笑。

一个小时后,我们回到餐厅,每个餐桌上都准备好了原料,负责上课的老师已经就位,那是May的老公阮(“阮”是越南大姓,但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老师所在的位置头顶上有一块玻璃,用来投射老师的动作,是很好的教授方式。当他抬起头来和大伙儿打招呼,我竟看到了那张有着瞬间“晴转阴”特异功能的脸——狭路相逢,我有点后悔昨天清晨连句最基本的道别都没有,很不礼貌。

我不确定阮是否认出了我,总之,在那些食材面前,他就是一个天生的料理家,兴奋而活跃。

由于承袭了中国饮食阴阳调和的饮食文化,越南菜的烹调最重清爽、原味,以蒸煮、烧烤、焗焖、凉拌为主,热油锅炒者较少。即使是一些被认为较上火的油炸或烧烤菜肴,也多会配上新鲜生菜、薄荷菜、九层塔、小黄瓜等可生吃的菜一同食用,以达到“去油下火”的功效。这也多多少少解释了我对越南人吃不胖的不解。

虾只要煮成字母“C”的形状就可以,通常只需要五秒钟,要是煮成了“O”形就说明过了;炒菜时不要先热锅,而是冷锅下蒜瓣和油而后再开火,目的是让蒜味随着油的升温最终进入食物里,而不是被滚烫的油立即炸开;鱼露要和肉搭配,酱油则适合料理蔬菜;单炒蔬菜时先放水再放酱料,因为蔬菜不需要“上色”,做肉的时候相反。阮倒腾着这些食材,一遍遍强调“Not in the book”。就像中国老师那般苦口婆心,这与昨天上午和我谈论“一个人吃饭法则”时的语重心长如出一辙。

做完菜自然就是“自食苦果”,相比那两个老外同学“呼啦啦”一扫而空,我下意识地放慢了速度,至少要在阮这个挑剔的大叔面前表现出中国女子该有的矜持和大方。

阮自然是认出我的,他搂着May,毫不客气又半开玩笑地指出,我今天仪态万千的背后藏着一颗不拘小节的心。我抬头看这两个人,笑靥成堆,幸福像花儿一样盛开。

“我觉得她很可爱啊,米粉就该吃得有声有色。”May帮我开脱。她说,在日本,要是安安静静吃拉面反而会被认为拉面不好吃呢。

我懂,其实我都懂,阮从来没有嘲笑过我,他只是在说吃的哲学,就像他用吃来建立起和May的爱情。

“周六坐车穿越了大半个会安古城来为我煮饭,非常非常开心。我想象着他骑摩托车穿行在烈日下,在市场上比较不一样的橙子时心里已经开始在做的盘算,是做菜呢还是熬酱。我不舒服或者情绪不高的时候,就来素什锦。我觉得,好幸福。”May眼中的阮就是这样一个情圣,以吃为名。

来看May的路上经过市场,阮从一个摊位走到另一个摊位,凭着停留在鼻尖上的味道找到自己想买的任何东西,并且总会从新鲜的蔬菜水果的色彩中得到启发。他总是说,一个盘子必须要像一幅静物画那样好好安排,薄荷叶要像擦过一样闪亮,水芹菜看起来要有充沛的精神,才足够表达这顿饭的情谊。

张小娴曾在《我的爱情如此麻辣》里写道:“只有人类的天伦之乐是和吃有关的吧。除了温饱,也为了爱而吃。为心爱的人下厨,与所爱的人一同追逐美食的欢愉。会为了感官的快乐而吃,也为了重温往事而吃。会为了跟朋友相聚和离别而吃,也会因为悲伤和寻找慰藉而吃。出生,结婚和死亡这些重要的时刻,也总有食物相随。”的确,缘分是永不流逝的飨宴。什么是最忠实的?不是我们的心,而是我们的肠胃,被越式春卷、莲叶牛肉卷、炸香蕉、香茅鸡翅轮番塞满时,只有爱意。

反过来呢?

深秋的下午,你来城西接我,目的地是城东的大剧院。

“你有一个小时车程的思考时间,晚上吃什么。”你说。

在之前的几个小时里,为避免演讲前昏昏欲睡,我强迫自己保持饥饿感。所以,这会儿松懈下来,只剩下“饿”。

“想吃牛肉汤河粉,加醋加胡椒加香菜。”一改往日“不吃晚饭”的拧巴,我脱口而出。

“又是河粉,就是水里烫熟捞起来,真是毫无技术含量。”我早已经习惯了这个人无处不在的厌憎,只好自欺欺人相信星座书上说的,“处女座只对自己喜欢的人挑剔。”

“我是个很专一的人,”我补充了句,心想:你该多珍惜我,知道不?

那天我们估计不准,开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大餐是来不及吃了,他也跟着我吃河粉。我要了汤粉,他要了炒粉,汤头上的牛肉给了我一块。然后,俩逗逼边吃边品评,以为自己是美食家。直到两个小时话剧结束,你说根本没吃饱。

自然,回去的路上,我们开始讨论什么样的夜宵才最好吃最温暖。

你说是街边的串串,有烟火气,我说这个不健康,而且没有家的感觉。因为在我眼里,最好的夜宵早就有了答案——已经睡下了的妻子起身给丈夫用奶锅煮一碗热腾腾的汤河粉,煎一个蛋,嫩牛肉两片,趁热吃。丈夫脱下西装,坐下吃面,妻子坐在他对面,不语,微笑。那场景娴静得让我不敢多想。

但你似乎并没有被我感动,依旧在提议哪家的串串好吃,好像在完成一篇美食盘点的约稿。

“吃不到一块儿的人多半会分手。”我是后来才看到这句话的,上面说,“两个人相处,尤其是异性之间,常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点会让本已坚固的感情瞬间崩盘。你可能会因为他当街嗑瓜子而与和他提出分手,也可能因为他忽然发现我嗜好猪大肠而各奔东西。可是真正合拍的人,相处久了不仅会长成夫妻相,连吃相都大抵相同,挑剔也会相同,喜好也会相同。”

我们果然分手了,在能为他烫熟一碗汤河粉之前。

Cooking class结束了上午课,May和阮开始为晚餐做准备,会安市场闹腾了一上午后也不见消停。有的食物适合开心的时候吃,有的食物适合伤心的时候吃;有的食物适合在半夜吃,有的食物适合在雨天吃;有的食物适合一个人吃,有的食物一定要两个人一起吃。不消停,是因为总有人来人往,他们向这个应有尽有的热带市场索取当下所需。

在忙中偷闲的几度寻寻觅觅之后猛然惊觉,最好的仍然是需要幡然醒悟后的蓦然回首,很多事情,其实早就写得很明了了。

献给因为孤单吃很多饭的你,

献给因为厌倦睡很多觉的你,

献给因为悲伤哭得很多的你;

把陷入困境的心当作饭一样咀嚼,

反正人生都是要由你自己来消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