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没有开灯,白纱窗帘静静垂到地面,顾遴半躺在沙发上,双臂枕在脑后,静静地望着天花板。
远处偶尔有车驶过,车灯的光划开一室黑暗,在天花板上疾掠而过。
厨房里传来轻轻的碗碟碰撞声,肖文静走出来,一手端着一只杯子。
“给。”
肖文静递过一只杯子,顾遴像是猛然被惊醒,迷惘地撑起半身看着她。看了许久许久,像是要把她隐在黑暗中的面孔每一分线条都看得清清楚楚……
是你啊。
那双琥珀色仿佛无情无感的眼珠便慢慢地浮现出一点生命的活力。
肖文静坐在地毯上,坦然面对他的目光,双手捧住心爱的白瓷杯,低头轻啜一口。
顾遴随着她的动作看她那只南瓜样的杯子,继而终于发现自己手中也多了一只相似的白瓷杯,杯中满满的散发浓郁气味的液体。
“牛奶?”
肖文静点点头:“不想明天宿醉头痛的话,你最好喝点那个。”
顾遴皱着眉把杯子还给她,“我讨厌牛奶。”
又有车灯的光扫进室内,肖文静看着他白皙的手指贴着那只白瓷杯,杯中是微微荡漾的浓白牛奶,微弱的光线下,所有的白模糊成一片,她垂下眼睫,有一种被灼伤的错觉。
“你是讨厌牛奶的问题,还是讨厌它让你想起的那个人?”
白瓷杯坠到地毯上,柔软厚实的地毯吸纳了碰撞声,以及,一整杯热腾腾的牛奶。
车已驶远,室内又恢复黑暗,肖文静握住顾遴的手,镇定地拾起杯子放到玻璃小几上,再抽取纸巾,仔细的擦干那只手上淋淋漓漓的热牛奶。
“你的母亲……是吗?”她抬头看他,黑暗中一个隐约的轮廓,没有光,她找不到他的眼睛。
“是!”他在黑暗中闭上眼,狠狠地,从齿缝里挤出声音。
“呼。”她很轻很轻地吁出口气,“她一定做了很过分的事。”
“我恨她!”顾遴猛地坐直身,怒瞪着四周的黑暗,像是对着某个看不见的人咆哮,“这个世界上她是我最恨的人,我恨不得她从来没有生下我!”
嘶吼出的声音在天花板、墙壁……一切坚硬的有棱角的物品上撞击,他的愤怒、不甘、伤痛、绝望都那么明显,以至于音波震颤,肖文静似乎听到这声音在耳边一遍一遍,不停回响。
她静静低下头,看着她仍握着的他的手。
怨恨……当然会怨恨。身体里灼热的温度在上升,就像那天的高烧,明明冷得发抖,里面却是燃烧一般的高温,烫得五脏六腑缩成一团。
无遮无拦的痛。
“我刚出生,父母就分居了。父母其实在婚前就各自都爱人,他们是一对毫无感情基础的夫妻,连对方都不爱,更没有多余的爱给我。”
肖文静轻轻诉说着。
“从小,我就由保姆看着待在空旷的大房子里,等到该上学了,父亲决定把我送去寄宿学校。我哭闹着不肯去,妈跟父亲吵起来,互相指责对方不肯照顾我们,然后,就成了惯例。”
她侧头看着顾遴,微微笑。
她一直在微笑,眼眸弯弯如新月,黑暗中,一点晶莹从月梢滴落。
顾遴忍不住伸手按住她的眼角,冰冰凉的泪水就从他的指尖滑向指腹,一丝丝痒,十指连心,心里却感到一点点疼。
她看着他,柔声道:“你瞧,总有些父母是祸害不是吗?”
“我的母亲也是很早就去世了。”她缓慢地眨了眨眼,摇头,“可我不恨她。”
她努力回想母亲的脸,却发现时间残酷,她竟记不清那最亲近的容颜。
“因为她从来没有爱过我,她和我的父亲,没有爱又何来的恨?”
声音稍微拔高了两度,顾遴还是第一次见她有这种发怒的表现,肖文静却已别过头去。
她在努力压抑情绪,身体不停颤抖。
他伸出手,停在半空,终于没有触碰她。
是的,我们只会恨那些深爱过的人。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五点整的第一班长途巴士上,售票员注意到一对漂亮的少年男女。
女孩儿的脸色很苍白,眼下有阴影,似乎通宵未眠的样子。她旁边多了一个男孩儿,高高的个子,一张俊脸让售票员看得目不转睛,在男孩儿不耐烦催促的时候,差点儿连票带买票钱一起递回去……
那一对少年男女走进停车场,早上的风有点凉,女孩儿瑟缩了下,男孩儿立刻脱下外套包裹住她,牵了她的手上车。
赶早车的人并不多,本来昏昏欲睡的司机和乘客都微笑起来,像是看到清新的朝露滑过嫩绿的新芽,因这人生最美好的年岁最美好的感情相伴,他们一路上都心情愉悦。
这一路,男孩儿和女孩儿并肩坐着,一声未出。
肖文静是被好心的司机唤醒的。
她睁开眼,看到一张陌生面孔微笑着对她点点头,再指了指窗外。
她侧首看去,停车场外不到十米就是大片的青郁松林,一条白亮的水泥路探入林中,沿着山形蜿蜒而上。
她这一动,脸颊擦过柔软的丝一般的发丝,右肩酸疼,顾遴正枕在上面睡得香甜。
她向司机打个手势,意思她会叫醒他,司机会意。
等到司机走开,她看着顾遴熟睡的脸,忽然不忍打扰。
那天他发高烧,她守了他整夜,一直看着他的睡颜。后来住到一起,顾遴总喜欢敞着房间门睡觉,她有时候起夜经过,会进去看他一眼,再轻轻带上房门。
她比较喜欢他睡着的时候。睡着的顾遴,没有那些自觉不自觉的魅惑神态,只是一张单纯的少年面孔。
这张脸上的双眉忽然动了动,眉头紧紧皱起。
早说过,宿醉会头痛,这下尝到滋味了。文静抬起左手,食指轻轻为他按揉太阳穴。
驾驶座上的司机频频回头,肖文静叹口气,拍拍顾遴肩膀,在他耳边道:“醒醒,我们到了,醒醒……”
顾遴又做了那个梦。
熟悉的篮球场,迷雾,他在雾中追逐着妈妈的脚步声,越来越接近……忽然雾中出现一条朦胧人影,他大喜,追上去一把抓住,叫道:“妈妈,我抓住你了,以后你到哪里我到哪里,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妈妈回过头,微笑,缓缓摇头。
他急了:“你什么意思?你又想抛弃我!?”
“回去吧。”妈妈微笑道:“你不该来这里。”
声音在浓雾中显得缥缈而不真切,他急迫的叫嚷,妈妈只是微笑,突然推他一把,他叫了一声“妈”,惊醒过来。
他低着头急促地喘气,忽觉手中真的握着一对臂膀,猛抬头,看到肖文静苍白的脸。
“你……”他忙放开她,又小心翼翼圈住:“我弄痛你了吗?”
肖文静摇摇头,把胳膊从他手中抽出。
“看到那座山没有?”她说,“我们到了,司机说墓园就在山顶。”
没有闲情逸致领略沿途风景,两人选择坐缆车上山。
顾遴让肖文静先坐进去,他跟着钻进去坐到她旁边。狭窄的封闭的空间,他的长手长脚把她挤到角落。
肖文静不言声的贴靠住冰凉铁壁,另一边身体敏锐地感觉着他的体温。
缆车移动,越升越高,金属的“吱咯”声不绝,她侧过头,从窗口看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