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遍一遍,渐渐的,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如同执着画笔,依恋地描绘他前额的线条。
这么英俊、这么英俊的人啊……
叫她怎么办是好?
顾遴抓住她,问她是不是喜欢他。
可谁又能不喜欢他呢?
但不是那样的喜欢,他们都知道,不是的。
因为她记得年初那个梦,从那个梦里醒来,她便不再喜欢杨慎思了,也不能再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一个人。
肖文静按住阳台冰凉台沿,抬起头,望向初晨的天空。
淡蓝近白的天。
轻轻地说话。
“你到底……在哪里?”
顾遴仍是没有回来,手机也没拿走。肖文静进城去买点日用品,临出门的时候留了张字条在小几上,心中也无把握他会看到。
公车站人太多,大都是学校的师生,她在人群中沉默地等着,不断有人匆匆忙忙从她身侧经过。天黑得越来越快,头顶洒下白亮的灯光,人们前进的影子快速僵硬的移动,像一出皮影戏。
耳边有嘈杂的声音,她听着听着,仿佛听到风吹动流年从身边经过,下一刻,所有人都奔赴他们的天涯,而她将独自一人变老。
直到很老很老,仍是等不到她等的那个人。
广播响起,终于轮到她的车次。
肖文静背上背包走向登车口,渐渐地,汇入人流。
身前身后都是人,她刚要迈步,忽然有些恍忽,回头望向车站。
仿佛,白亮的灯光下,那里仍等着另一个她。
身后的人推着她往前走,一步一步,移向高大的巴士,洞开的车门。
衣兜里的手机铃,忽然,响起。
她陡然刹住脚,不管身后的人怎么推怎么搡怎么喊叫咒骂,急急地掏出手机,按压到耳上。
接通了才发现,她忘了看来电显示。
是不是他是不是他?心跳快得像要窒息,身后的人干脆挤上来,一个一个,挤过堵在狭窄的通道中间,瘦弱的少女。
她的身体很疼,她的心跳很快,她的声音仍然轻缓镇定。
“喂。”
那头传来音乐声、人声喧哗,一种暧昧光景像是顺着电波流过来,淌入她耳中。
隐隐约约有个声音在叫“文静”……戛然而止。
肖文静听着断线的“嘀嘀”声出神,又一个乘客挤上来,又高又胖的身体无论如何挤不过去,恼怒的推了她一把:“喂!你这位同学到底要不要——”
话未说完,忽见那神情恍忽的女孩儿回过头,清秀的淡然的面孔现出一种坚毅神态,像是决定了什么,要决绝的去捍卫什么。
他顿了下,继续骂道:“你有没有公德心——”
“对不起。”女孩儿低声道,猛然推开他,挤进他身后的人群。
怒骂和尖叫声响成一遍,司机横过身来维持秩序,有乘客想抓住她……
肖文静埋着头奔跑,推开前方一切阻碍,在白亮的灯光下,穿越车站,奔跑。
脚步声回荡在耳边,她一口气不歇地跑着,一边拨打手机。
很快接通,清朗的男声喜道:“文静,是你吗?”
“是我。”她在奔跑中,喘气的间隙清晰地道:“杨慎思,我知道你在警察局有熟人,请你帮我一个忙。”
“绿森”酒吧里,背景音乐刚刚切换成暧昧粘稠的爵士乐,顾迥看了眼响个不停的手机,伸手想拿过来,被顾遴毫不留情地拍掉。
“那是我的手机!”眼见顾遴发了这一次威又倒下去,顾迥忍无可忍,狠推了他一把,忿忿地道:“快起来,你赖在这边整整一天一夜!跟我回去!”
顾遴“啪”一声又打开他的手,摇晃着头抬起半身,含含糊糊地道:“再给我一瓶……”
“你敢!”顾迥怒瞪着酒保,酒保摸摸鼻子,用啤酒杯装了一杯可乐递给顾遴。
顾遴一把抢过,灌了一大口,下一秒,“噗”一声全喷出来!
擦得锃亮的原木吧台上、酒保的头上身上溅满可乐,旁边的顾迥也未幸免。
“你——”顾迥怒极,一把拽住顾遴前襟将他提起来:“混小子,你他妈究竟要怎么样!?”
顾遴的头被他摇得前后左右乱晃,嘴里兀自嘟囔着:“不准骂我妈……”
“你……”顾迥突然冷静下来,拉近顾遴,紧盯住那双琥珀色看不出一丝醉意的眼,“你是真醉还是装醉?顾遴,你想逃避到什么时候?”
顾遴挣扎,拼命想要推开抓住他不放的兄长:“放、放开……”
“砰”一声,门被重重推开,新鲜的夜风灌进密闭空间,酒吧里的人同时转头看去。
酒保转身堆起笑容迎客,却在看清客人后愣住。
“绿森”是一家主题很鲜明的酒吧,与其说是对外营业的酒吧,不如说是几个老板招待熟朋友的根据地,所以大门外贴有“非会员禁止入内”的标识。
那么,这对陌生的没人引荐的男女……
“先生、小姐,”酒保有礼地道:“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只招待会员——”
“顾遴。”那女孩儿却轻轻地唤了一声,绕过他,走向他身后纠缠的两人。
酒保恍然转身,忍不住瞪了眼醉醺醺的顾遴。
这小子在酒吧里赖了一天一夜,这不,女朋友杀上门了,活该!
他同情地看着那个纤细的女孩儿走到顾遴身前,抬头对顾迥道:“请你放开他。”
声音仍是很轻很轻,轻得像唯恐惊动了什么,像努力在忍耐什么。
顾迥低头看了她一眼,他或者没有那样的主观意愿,但即使这样一眼看上去也十足傲慢,盛气凌人。
他知道她,流言他嗤之以鼻,倒常看见她和顾遴在校园里并肩走,彼此没有交流,像两个偶然同路的陌生人。
但顾遴对她很认真。
顾迥以家长的身份审视地观察着肖文静,两人第一次见面,他毫不生疏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肖文静,你来晚了。”
“我知道。”肖文静平静地道:“但我还是来了。”
“我来接顾遴回家。”
“你真的关心他吗?”顾迥奇怪地问:“我听过你在外面否认和他的关系,你说你不是他的女朋友。”
“确实不是。”肖文静点头。
“那你们是什么?”顾迥嘲讽地撇了撇嘴角,“纯洁的同居男女?”
酒吧内都是熟客,立刻有人发笑,有人起哄,肖文静心平气和地应道:“不管我们是什么关系,那都和你无关,不是吗?”
顾迥瞪着她,眼角上挑的样子更傲慢了,“你知道我是顾遴的什么人?”
“我不在乎你是他的谁。”肖文静扶住顾遴右臂,垂眸道,“那是你和他之间的事,就像我和顾遴,那也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她抬起头,微笑道:“顾学长,你能别在这儿碍眼了吗?”
“你——”顾迥放开顾遴,铁青着脸探手就来抓她,“小丫头!”
肖文静努力撑住顾遴沉重的身躯,上身略向后仰,躲闪不及,一只手已经伸出来,牢牢钳住顾迥手腕。
顾迥愣住,肖文静叹口气,酒吧内所有人同时看向那个醉得站立不稳的少年。
这时候,他已经可以被称为“男人”。
顾遴喘着气,长长的漆黑的刘海半掩住一双浅眸,在发丝缝隙露出的目光却炯亮如寒星。
他瞪着顾迥,极清醒地,一字一顿地道:“别、碰、她!”
顾迥抽手,顾遴抓得更紧,腕骨传来剧痛,他咬紧牙不肯吭声。
肖文静拍拍顾遴,一语双关地道:“放开他,你伤到他了。”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顾遴怔怔放手,转过身,醉眼朦胧中映出熟悉的温柔笑颜。
他迷茫地抬手轻抚她眉眼。
“……文静……”
话音刚落,颀长身躯猛向前栽倒进肖文静怀中,她踉跄后退几步,总算没被他压垮。
顾遴整个人像块超长超重的大毯子将她包住,她艰难地拖着他挪向门口,整个酒吧的人沉默的看着。
大门又是“砰”一声被重重推开,一个带喘的声音道:“文静。”
肖文静刚应了声,顾遴已经被人拖开,她松了口气,回首望了眼表情颇有点高深莫测的顾迥,眸光扫过,对盯着她的酒保微微一笑,“对不起,打扰了。”
说完转身,跟在架着顾遴的杨慎思身后,走出酒吧。
酒保这才反应过来,“啊”了声,迟疑片刻,回过头。
“哗啦”,顾迥把手里的杯子摔得粉碎。
杨慎思架着顾遴站在街边,不时有车辆呼啸而过,明晃晃的车灯一闪而逝,在他面上打出班驳的光影。
他侧过身,瞪着身后纤细的女孩儿。
“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就这么跑来找他!”
肖文静清秀的眉眼弯起,笑道:“我还没谢谢你呢,多亏你的消息。”
“你应该等等我,”杨慎思不赞同地道,“你一个女孩子跑到酒吧街来,很不安全。”
杨慎思总是这么体贴入微,肖文静笑了笑,抬头看他,那张斯文面孔淡定从容,眼光灼灼,这样的光线下,不得不承认,杨慎思论英俊丝毫不输给顾遴。
“文静……”杨慎思轻叹,看着她走到近处,削薄的短发有些凌乱,脸上也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不禁伸出手,抚上她的发。
“我给你的消息只有大概方位,这一整条街的酒吧,你不会是一家一家的找吧?”
肖文静向上看了看那只手,继续微笑,不答,顾遴突然双手握拳在空中挥舞,连累杨慎思差点摔倒,忙收回手扶稳他。
前方驶过一辆出租车,她挥手截停,拉开车门,示意杨慎思把顾遴扶进去。
杨慎思没有动。
“我开车来的,就在那边,让我送你们回去。”
“谢谢。”肖文静诚恳地道:“可是不用了,今天我们已经很麻烦你了,够了。”
……“我们”。
……“够了”。
杨慎思心头发凉,这两个词简直如冷水当头淋下,寒透满腔热血。
他沉默地把顾遴扶进后座,等到肖文静也跟着钻进去,半点不迟疑,利索地朝他挥了挥手。
“再见。”
——再,见。
他望着计程车驶远,灯光在漆黑夜幕中破开一条道,身后是更黑的影子。
“不管我做了再多,还是进不了你的世界吗?”他忽然失笑,觉得很是疲累,恨不得躺在这冰冷长街上,熟睡一场。
醒来时,仰望冷冷月华。
“或许……真的够了……”
出租车一路从闹市驶入郊区,窗外的灯光渐渐稀疏,肖文静摇下车窗,带着湿润泥土气息的清凉夜风扑进车厢。
“唰——”,车身很惊险地擦着一柱路灯驶过,借着路灯的灯光,她侧过头,看着身旁的顾遴。
他把头仰靠住后座,黑发散乱的盖住额头,眉头紧皱,低垂的眼睑下长长的睫毛不停颤动,似乎睡得很不安稳。唇紧紧的抿着,嘴角那一条纹路分外明显。
车子停在租房楼下,肖文静付了车资,站在敞开的后车门前,也不去扶他,顿了片刻,轻声道:“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顾遴颤抖了一下,姿势未动,徐徐张开眼。
对街路灯的光投到这边已涣散,细小的光的颗粒浮动在夜色中,那浓黑就添了一分暧昧的晕黄。
她微俯身,一手撑着车门,看着他的眼睛。
半透明的琥珀色,中心一小点闪亮的光。
“你怎么知道我装的?”低缓的男声在夜色中漾了开来,有一点点酒的醇意,只有一点点。
“嗯哼。”肖文静哼笑道:“杨慎思摸我头发的时候,某人的手立刻握成拳,你当我没看到吗?”
他的脸微微发热,应该是酒的缘故。
“他是上次在东湖和你拉拉扯扯的那个家伙?为什么让他碰你?”
“因为他没有恶意。”她看着他道:“全靠他帮忙,我才能找到你。”
司机在前座叫嚷,顾遴充耳不闻地迎着她的注视,她温和的目光,温和得看不出情绪起伏,是欢喜还是悲伤,是憎恨还是厌恶。
她向他伸出手。
顾遴的视线缓缓下移,盯住那只手。
细瘦的腕骨,五指瘦长,他记得它从他掌心抽走,也记得它握住他,淡淡的温暖。
他慢慢地伸手给她,慢慢地走下车。
几乎是车门刚一合上,司机跺下油门,出租车发出一声奇怪的哀鸣似的摩擦声,凶猛地甩过头,飞快驶走。
肖文静笑道:“你再不下车,司机可能会跳下来打人了。”
顾遴看着她的笑容,那般眉目柔顺,嘴角和眼角的弧度组成一个完满的圆。
忍不住,想要打破。
手上微微用劲,直到她蹙起眉,笑容稍敛。
他平静地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顾遴,我们早就该谈谈了。”她昂头看他,削薄的短发下清澈如水的眼,似乎一眼可以看到底,又似乎只是光线的折射。
他突然想到镜子。
“谈什么?”
“谈谈你的心结,我的心结,那些在我们之间隐形但真实存在的人。”
“谈谈,你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