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样一张藏不住心事的脸,一个笑容仿佛散尽阴霾的万里晴空,不管别人怎么说,肖文静真的没法跟凶案联系到一块儿。她悄悄地瞥了眼桌子对面的杨慎思,知道自己又不理智了,这个判断下得过于违心,或者说“看脸”,因此觉得很是惭愧,并不敢直视他。
叶子襄则根本无视杨慎思,对肖文静笑完以后继续埋头进食,桌面属于他那边骨头堆成了小山,每块都啃得干干净净,表面找不到一丝残余的肉渣。
杨慎思皱着眉头观察他一阵,大概嫌弃他的吃相,最后给肖文静夹了块萝卜,自己也放下筷子。
明知道她从小到大都讨厌吃萝卜……肖文静了无生趣地拨拉着那块萝卜,肖文静横她一眼,她扁扁嘴,夹起来像吃药那样猛地塞进口里。
一边愁眉苦脸地咀嚼萝卜,肖文静一边又把目光转回叶子襄身上,他的吃相豪放,但其实并不粗鲁,换一个人像他这样的吃法只怕满桌子都是汤汁,他却只弄脏了手和嘴角,淋淋漓漓的汁水还没滴落下来便被舔掉,牙齿和舌头的组合所向披靡,形状再古怪的骨头也败下阵来。
不仅是餐桌上,他在其他时候的行为举止也是自有一套规范,似乎与正常人稍为不同,细想来却又合乎逻辑。他能够辨别好坏,表达喜恶,比如他喜欢裸/体讨厌穿衣服,喜欢肉食讨厌蔬菜,喜欢狗粮讨厌零食……
肖文静不了解孤独症患者,她试着用心理学的知识剖析他,在她面前,他除了偶尔行为古怪,几乎都是受控的,看不出一点精神失常的迹象。
可一旦出现她以外的其他人,比如说杨慎思和徐画家,叶子襄就会像蜗牛那样缩回他的壳子里,变得封闭自我,拒绝交流。不管这个人出现的次数有多少,频率有多高,甚至是杨慎思这样和他有着深刻渊源的律师,法律上确定站他那边的“自己人”,在叶子襄那里都得不到特殊待遇。
唯一例外的只有她。
想到这里,肖文静胸中涌进一股热流,喉头哽咽,唇齿间带着土腥味的萝卜似乎都变得香甜了。
她说不好自己的情绪究竟是虚荣或是感动,无论哪一种都驱使着她要对叶子襄更好一点、再好一些。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在叶子襄的问题上如此不理智——像她这样习惯孤独的人,根本抗拒不了被需要的感觉,被另一个人全心全意地依赖,独一无二的信任,把她当作这个世界上最值得珍视的存在……
对她而言,这是致命的诱惑。
吃完饭杨慎思主动要求洗碗,肖文静没有拒绝,妹妹做饭哥哥洗碗,这本就是他们整个青少年时期的惯例了。
叶子襄一顿饭吃得心满意足,完了又蜷到沙发上晒太阳,也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在肖文静没注意到的时候偷偷把沉重的皮质沙发从客厅东南角推到了西北角,距离落地窗不到两米,炽烈的阳光经过磨砂玻璃过滤,变得温软和暖,他就披着这样的乳白色的阳光闭目休憩。
杨慎思洗完碗,接了个客户的电话,肖文静怕他吵醒叶子襄,示意他上楼去通话,杨慎思摆摆手,径自拿起外套,换鞋出门。
“你查得怎么样?”杨慎思对电话那头的熟人道,“叶子襄的底子干净吗?”
“别提了!”熟人很快回答,“我调他档案的事被人知道了,今儿一上午排队找我谈话,我不得已,把你给卖了。”
杨慎思心里咯噔一声,强作镇定地道:“怎么?不能查?”
“不准查!”熟人唉声叹气,“说是那小子的档案保密级别太高,我就算摸一摸都违反了无数条规定,要不是看我爹的面子,哥们现在已经进去了!”
“我知道他有保密级别,”杨慎思越听越惊,“但是怎么可能比你更高?”
“比我爹都高!”熟人咬牙切齿,“这厮也不知道是哪条道上的天降,神仙下凡也不打个响儿,这不坑人嘛!哎,你知道警察为什么这么快就把他给放了?”
杨慎思早有预料,故意发问:“为什么?”
“因为上头有人发了话!”熟人的语气充满羡慕嫉妒恨,“连环凶案的唯一一个嫌疑犯啊,打电话就能逼顺天府给放了,你琢磨琢磨,这得是多大的能量?”
熟人挂断了,杨慎思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却久久不能平息。他回身推开虚掩的大门,看到肖文静背对着他在茶几底下取钥匙,她旁边的沙发上,叶子襄像表演柔术般以高难度姿势蜷缩成团,似乎午睡正酣。
杨慎思尽量不带私人感情地审视了他一会儿,承认肖文静把他打理得很好,端端正正坐在那里还挺能唬人,可动作起来却立即原形毕露。身为孤独症患者,叶子襄总有些与常人迥异的病态,无论走路、说话、吃饭、睡觉……哪个正常的成年男人会用这种姿势睡觉?
怎么瞧都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精神病,而不像什么来历不凡的大人物。
或许两者并不矛盾,杨慎思想,他的委托人自称是叶子襄的监护人,但他肯定对方没有如此巨大的能量,真正的监护人依旧隐藏于迷雾中。而不管叶子襄背后具体站着谁,他们明显没有真的打算让他成为流浪汉,相反,他们密切地关注着他,因此能够及时阻止警方持续羁押,也出手堵塞了自己查探的通道。
那么肖文静呢?他冷不丁想到,对于出现在叶子襄身边被他区别对待的肖文静,幕后之人又会有怎样的态度?
杨慎思的律师事务所远在建国门,他得赶在下午上班前开车回去,肖文静锁了门陪他一路走下楼,要是搁以前,这段短短的路程肯定让她心花怒放又柔肠百结,不知脑补出多少单方面的旖旎情节。可今天,什么也没有。
兄妹两个都心事重重,思维的中心不约而同围绕着楼上像只大猫那样吃饱喝足香甜入睡那一位。
杨慎思打开车门,站在驾驶位前凝眸注视肖文静,嘴唇翕动了下,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用再说了,”肖文静苦笑着抬手阻止他,“虽然我相信叶子襄不是凶手,但你有你的道理,我会小心防备他,只要项圈还在他脖子上,我相信他没有能力伤害我。”
杨慎思垂眸看了眼她腕间的手环,沉吟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目送杨慎思的车绝尘而去,肖文静竟然大大地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心头重担,这样把杨慎思当作不受欢迎的人物,避之惟恐不及,以往真是想都不敢想。
肖文静知道她对杨慎思不公平,他其实是关心她,而且他是对的,他总是对的……可人生并不仅只有正确或者错误两个选项不是吗?肖文静苦涩地想,即使从小相伴长大,多数时候显得心意相通,但她知道,杨慎思或许永远也不会真正理解她,不懂得她最想要的是什么。
她慢慢地拖着脚步走回楼上,叶子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满脸焦虑地在屋子里四处寻她,梗着脖子脑袋一伸一缩,样子像极了动物世界里的土拨鼠。
听到门响,土拨鼠叶飞快地蹿了过来,门向内打开时也不避开,金属门板结结实实拍到他英俊的脸上,连个红印子都没留下。
肖文静:“……”
看到她,叶子襄的表情立即安定下来,脑袋却老实不客气地往前凑,那熟悉的姿态让肖文静连躲都懒得躲,放任他把鼻子凑到她的颈项间,像嗅闻什么芳香的花朵那样夸张地吸入一大口气。
肖文静迟疑了片刻,还是抬起一只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后脑勺。
“你一个人在家很闷是吧?”她柔声道,“那我们出去走走?”
肖文静向来自封“隐士”,大隐隐于市,而她这位年纪轻轻就处于半退休状态的隐士,最近离家的频率却前所未有的高。
细想来,都是为了叶子襄。
此人大概是她养过最娇贵的“宠物”,饮食不健康宁愿不吃,衣物不舒适宁愿不穿,而他的健康饮食标准已经被她测试出来了——排骨,专注地痴迷于排骨,蔬菜米饭什么的可以不要,红烧还是白煮都不重要,只要是排骨就好。
剩下另一条,他对衣物舒适度的要求,肖文静尚在摸索中,目前的线索是堪比第二层皮肤,所以宽松要比贴身好,昂贵的好面料要比便宜的劣质面料好。
她干脆驱车把他拉到了亮马桥的燕莎。
如今的燕莎当然比不了过去,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燕莎几乎独揽天价奢侈品的消费市场。可时光换到现在,单看那陈旧到几乎可以称作朴素的商场外观,便知道它不思进取,依然沉溺于过去的辉煌。
不过,毕竟是老牌子,所以名气还是在的,像肖文静这样的土包子暴发户,平常也没什么花钱的嗜好,除了燕莎她根本不知道别的高档商品集中地。
她很少来亮马桥一带,绕了几个圈子才找到停车场,因为车停得远,下车以后还得走小段路。
横穿马路的斑马线上亮着绿灯,肖文静和叶子襄随人群一起过街,听到包里手机连响,她条件反射地埋头去看。
恰在此时,行人的绿灯闪了闪,远处车辆指示灯由红转黄,一辆白色宝马自作聪明地抢先发动,卡着黄灯转绿的瞬间飙射而出!
“****!”
“孙子,你妈死了!”
“赶投胎啊!”
过街的行人们在一遍咒骂声中纷纷闪躲,那辆宝马速度不减地冲破人群,几乎是擦着肖文静的脚后跟疾掠而过,把她狠狠吓了一跳。
叶子襄本来影子一样毫无存在感地跟在她身后,肖文静往后跳了半步,脚下踉跄,叶子襄及时伸手揽住她的腰,脑袋转过去,默默盯了眼宝马远去的背影。
“谢谢。”肖文静扶住他的肩膀帮自己站稳,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
是银行发给VIP客户的理财产品推广,三不五时就来这么一下,烦人如附骨之蛆。
肖文静低咒了半声,泄愤一般把手机丢回包里。
因为心情不愉,她浑然没注意叶子襄的手臂仍然停留在腰间,搁那儿就完全不打算挪开了!两人姿态亲密地来到商场大门前,发现这里也横七竖八停了不少车,肖文静心下懊恼,怎么没想到把车停这里?叶子襄打眼扫过,目光却停在了一辆白色的宝马上。
看到那辆宝马,叶子襄顿时立定脚跟不动了,肖文静继续往前走,眼看都要进门了,忽然觉得不对劲,头顶少了一片遮太阳的阴影,午后炽烈的阳光恶狠狠地砸了她满脸。
她回过头,叶子襄没有跟在身后,好在他的高度鹤立鸡群,肖文静没来得及恐慌便一眼找到了他。
他在做什么?肖文静疑惑地看叶子襄,他却专注地看车,她也把目光转向白色宝马,认出这是过马路时差点擦撞她那辆,车主在后车窗上贴着一溜奇迹暖暖的粉红色贴纸,令她印象深刻。
但是认出了这辆宝马,肖文静仍然想不通叶子襄为什么对它感兴趣,她自己没把那场小小的意外当回事,反正又没真的撞到她,不是吗?
她百思不解,却不得不倒回去接人,商场门前的停车场上有保安来回巡逻,叶子襄再这么站下去,早晚会吸引保安的注意力,她可不想还没进门就被赶出去。
肖文静抬起左手遮住自己眉眼,慢慢地走向叶子襄,边走边强压脾气,避免张口就喷出火药味。说实话,她出门的时候心情还挺好,可惜老天跟她作对,由下车到现在,无处不在的热浪时时刻刻包裹着她,让她错觉浑身上下所有的毛发都在高温下起了卷,皮肤更是被由里到外烤得兹兹作响。
她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摊手到眼前看,还好,只抹到汗水,而不是一手油。
与她相反的是,叶子襄离开空调以后也不怎么出汗,他站在那辆宝马前,车窗倒映出他的脸,头顶阳光给他镀出波浪般的七彩光圈,他的脸上一滴汗也没有,脸色愈白,黑发黑眸衬着这样的肤色,仿佛冰雪雕琢一般。
肖文静站到他旁边,高个子自带遮阳效果,他的影子投下来盖住她的头脸,她呼出一口气,放下手,尽量淡定地问:“怎么不走了?你想干嘛?”
后一句还是没忍住带着质问的意味,肖文静说出口就后悔了,连忙眼也不眨地盯牢叶子襄的脸,她听说孤独症患者一方面拒绝交流,一方面又对他人的情绪异常敏感,人们某句无心的话就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那根稻草。她担心叶子襄受刺激,虽然他到目前为止没有表现出任何暴力倾向,不像个精神病人;但有时候的行为又实在没办法解释,也不像个完全的正常人。
譬如此时此刻。
叶子襄听到她这句问话,眨了眨眼,肖文静明白这是他在回答,表示“他听到了”的意思。别小看这么个微小的动作,他可从来不会和别的人互动,而他对肖文静向来是不同的,对她的话,他多数时候都会予以反应。
像这样,肖文静问他“想干嘛”,他便现场演示给她看。
他转过头看她,又眨了眨眼,长而浓密的睫毛像扇子那样忽闪忽闪,无论肖文静看过多少次,依然忍不住感叹他这双眼睛长得好,俗称吊梢眼、下垂眼,耷拉的眼角,水汪汪黑澄澄的大眼珠,让他看人的时候总有种小动物或是小孩子的楚楚天真。
这么大个子的男人配上这样一双眼睛,满怀信任的眼神,轻易就能诱骗出每个女人心底的母性情怀,不由自主地想要呵护他、关怀他。
肖文静被他一看,心都软了几分,刚打算自我反省不该朝他发脾气,叶子襄接下来的动作就差点吓得她心脏病发作。
他眼睛还看着她,双手却不耽误时间地同时行动,“唰”一声轻响,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
他!拉!开!了!裤!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