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发现了?不,并没有。叶子襄能够听到肖文静的呼吸声、心跳声、身体内部血液汩汩流淌的声响;他还能看到她的几丝碎发拂过前额,瞳孔在强光下收缩,虹蟆呈现无限接近于黑色的深棕色,鼻尖有颗圆滚滚的汗珠将要滴落下来……
但人类做不到这些,肖文静只能听到模糊的蝉音和空气被炙烤发出的爆破声,她睁大眼睛眺望,看到一棵瘦弱的银杏树佝偻起身子,仿佛被烈日晒得直不起腰。
她不能像叶子襄那样肆无忌憧地钻进绿化带,于是沿着边缘慢慢地绕行,见她越走越近,叶子襄便从银杏树背面溜下来,继续往灌木丛里钻。
现在还不是回去的时候,叶子襄想,就想要回去,也该是他大摇大摆地自己回去,而不是被她抓住,那实在太没面子。
想个什么办法呢?他四肢并用地在灌木丛中快速爬行,不时低头斜眼去瞟那松垮垮的项圈,有冲动把它扯下来扔掉,又舍不得,因为这个古怪的玩意儿同样是他和她之间的联系。
右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微响,似乎有另一个生物也在树丛中穿行,叶子襄早就知道是那只流浪狗,本来习惯性地无视了它,这时心中一动,压低嗓子发出嘶吼。
这一声超过了人类的听力能够接收的范围,方圆半里的所有犬类却同时竖起了耳朵,大型犬亢奋地狺狺狂吠,胆怯的小型犬夹紧尾巴瑟瑟发抖,家猫慵懒地抬起前爪舔了舔肉垫,打个哈欠,蠢狗。
是的,那声嘶吼听在流浪狗耳朵里,意思正是“蠢狗”,它听懂了这一声招唤,战战兢兢地、不情不愿地,钻出树丛来到叶子襄跟前。
叶子襄嫌弃地睨了它一眼,这只蠢狗看起来日子不好过,饿得只见毛不见肉,浑身毛发纠结,灰仆仆的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尾巴缺了一块,后腿带着伤,走起路一瘸一拐,居然速度不减。
要把自己的项圈托付给这样一只蠢狗,叶子襄觉得心里没底,但他找不到其它选择,想了想,威严地命令道:“你帮我做件事,带上这东西向东走,直到进入我的地盘,我在那周围留下了标记,你肯定能分辨出来。”
他摘下项圈递给流浪狗,见它居然张开口水滴答的大嘴来接,连忙收回来,亲手扣在它颈间。
项圈本来就可调节大小,那狗戴上居然甚为合适,而且气质陡然上升了一大截,由落魄潦倒的流浪犬一跃变身为家养犬,叶子襄看得一阵嫉妒,那狗蹭了蹭他的手,伤感地呜咽。
“去吧,”叶子襄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如果你干得好,我将允许你在我的地盘内觅食,也会保证你的安全。”
这次那只蠢狗发出的呜咽声转为欣喜,它趴下来熟练地朝叶子襄拜了拜,一跃起身,摇晃着缺半截的尾巴,精神抖擞地向东跑去。
叶子襄另找了一棵树爬上去监视肖文静,她边走边低头瞧手环,没多久便发现异样,似乎很是疑惑不解,抬首看看他的方向,又转过去朝东望。
不知是凑巧或是因为他们之间的联系,她每次抬起头,即使看不见,眼睛却能找准他的脸,叶子襄藏身在树木的枝叶间,默默地与她对视着。
那一瞬间,他强烈地希望她能坚持走下去,走过来,随着距离拉近一点一点看清他的脸,他想知道那一刻她的表情,是否会像是云破日出,光芒点亮整个世界。
而她到底还是背转了身。
肖文静再次打电话来,杨慎思已经离开了茶室,他立在院墙外抬头望了眼,阳光暴烈,立即刺伤了他的角膜。
他闭着眼睛对抗无边黑暗中的缤纷乱色,一只手摸索手机,接通了放到耳畔。
“慎思,”肖文静的声音急惶惶传过来,光听起来就自带阳光和汗水的味道,她甚至来不及质问他为什么不接电话,“叶子襄不见了!”
不可能,杨慎思心道,他不可能自愿地离开你。
他不想问她发生什么事,才不过两天时间,在她和叶子襄之间似乎就有了一层结界,她被接纳入他的世界,或者说他强把她拉进了他的世界,他没法理解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荒诞无稽,天真无邪,那都仅是他们的故事。
“项圈还在他身上吗?”他建议着,感觉到舌根泛起的苦味,“能不能定位?”
“项圈应该还在的,地图也显示了位置,可是……”肖文静听起来都快哭了,“可是我追不上他,路上一直堵车,他的速度太快了!”
杨慎思停顿了片刻,视野中斑驳陆离的色块终于缓慢地消退,他睁开眼,看到眼前车水马龙,这个世界似乎一如往常,庸俗得令人厌烦,但是遵循着肉眼可见的秩序,但是正常。
可他知道那都是假的,秩序是假的,正常是假的,因为他已经直面世界潜藏在表相之下的真实面貌……他已经触碰到真相。
“追不到,那就回家去等吧。”他温和地劝慰着电话那头的肖文静,即使捏紧手机的手青筋毕露,指骨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总会回来。”
“回到你的身边。”
杨慎思有点不对劲。
肖文静挂断电话以后想,她和他太熟悉了,即使杨律师把自己伪装得再完美,她根本不用思考,几乎本能地就能捕捉到他情绪上的裂缝。
不过她现在没有时间思考这些,杨慎思是一个有独立行为能力的正常人,不需要她关心也能把自己照顾好,即使不公平,她也必须留下更多的精力去关心另一个不够正常的家伙。肖文静没有发觉的是,短时间内她向叶子襄倾斜得超越了常理,大脑的百分之八十都被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精神病人”给占据了。
她依照杨慎思的建议开车回到天通苑,到家连鞋都来不及脱,楼上楼下咚咚咚地跑了一圈,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想见到一个乖乖等她回家的叶子襄。
理所当然的,她失望了。
肖文静一屁股坐进叶子襄心爱的沙发里,打开手环的GPS系统,嫌弃屏幕狭窄又不清晰,上楼拿来自己的笔记本,下载了一个关联小程序。
不愧是“天生公司”的王牌产品,手环比她想象中更好用,程序呼啦一声打开了整张北京市的地图,迅速定位到代表叶子襄那个小绿点,放大、再放大,然后根据他的速度以及方向模拟出一条最可能的行进路线。
而叶子襄路程的终点是……天通苑。
夜里九点,杨慎思还没有回来,地图显示叶子襄已经到达天通苑。
肖文静打着手机照明,独自在小区内奔走,抬头仰望深蓝近黑的夜空,耳听着远处传来的吠叫,恍惚间错感自己身处荒原。
北京昼夜的温差大,因此没多久就刮起风来,凉如水的夜风把她吹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由越走越快,双手紧紧地环在胸前。
除了温度,还有一个让她浑身发凉的原因是氛围,还不到十点,天通苑北便家家关门闭户,小区内根本见不着行人,放眼望去只见绿树婆娑起舞,黑暗中似极了鬼影憧憧。
她沿一条小径绕过干涸的池塘,塘底盘踞着石雕怪兽,塘边种满了迎风招展的垂杨,杨枝打在她的脑袋后面,每一下都像是有人从身后不怀好意地拍她的肩膀,池塘里骤然传出“咕”一声蛙鸣,吓得她再也不顾矜持,拔腿便跑。
肖文静听着自己的喘息声“呼哧呼哧”地响在耳边,过了一会儿,竟分不清那是一个人或是两个人,为了不再自己吓自己,她慌忙把手机的耳筒塞进耳朵里,摸索着随意点开了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