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文静看着微弱的火苗在挣扎,仿佛看见心底飘忽不定的感情。
“等等。”肖文静拉住他衣袖,“你感冒了,我把衣服还你。”
他看了看那只手,表情像在回味它在他掌心的温度,再看着肖文静。
白色身形逐渐变得模糊,肖文静目不转睛的望着他,消失在空气中。
心树柔弱的树干在攻击中颤动,今天的太阳晒得人头疼。
肖文静敲了敲太阳穴,依稀记得,心树的果实,阳光的斑痕,也是这样一个午后……
陡坡一路延伸,连接入山的小道,左侧的悬崖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
林思懿走在前面,邰风天和阿虎艰难的扶着右侧的山壁跟随,肖文静几乎把身体贴在山壁上,一步一步的向前挪动,眼睛根本不敢往下看。
目光投向后方,约两米宽的陡坡转成不足一米的羊肠小道的拐角,风很大,看得见长长的黑发招摇。
肖文静对颜色天生敏感,何况在这片光秃秃的土坡上,一望无边的青苍色山壁,怕是再走一公里,也能望见那点亮色。
好不容易从妖群中杀出,龚少穆找了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位置守住,让老弱残兵先行撤退。
没人异议,连林思懿也乖乖抬脚就走。
肖文静一路走,忍不住回头。
他是龚少穆,与天地同寿的不死之身,从头强悍到脚,既懂仙术又有手刃绝技……
……还是,担心。
一天一夜,肖文静抬头看着西垂的晚阳,再加今天一个白天,他在妖群中横冲直撞奋不顾身,浑身是血,连走动时留下的脚印都汪着血。同样的红色,让肖文静看不清,那里面,有没有他的血?
就算是龚少穆,也会受伤,也会累吧?
一只黑色大鸟“呱呱”叫着从头顶飞过,肖文静随意瞥了一眼,有点儿像乌鸦。
呸,真不吉利!
再走一段,半边夕阳已沉下去,风声呼啸,打斗声变得模糊。
“哎呀!”邰风天伤后体弱,脚滑了一下,差点儿就滚落深渊,阿虎拼命拽住他右臂,小脸涨得通红。
肖文静也伸手过去帮忙,心头砰砰乱跳,生怕这秤砣大男人把弱女子和小孩子坠下崖,今天可没有英雄来救美。
几块碎石被带动,清脆的撞击崖边,骨碌碌滚了下去,许久许久,听不到落地声。
不怕不怕,肖文静拼死劲拖住邰风天,闭着眼安慰自己,石头太小了,落地声音不响而已……
“没用的女人!”林思懿一回头就看到三人的窘状,偏偏都没有出声求救。肖文静是憋着气不敢开腔,阿虎那性子肯定不愿向妖怪低头,至于邰风天……肖文静勉强睁开一条缝,觑了他一眼。
他的双脚抵在崖边,两条手臂分别被人拉着,脸微向后仰,眼睛……看着肖文静。
肖文静缓缓的,张大眼睛。
夕阳在他背后,红光映上他的脸,一抹哀艳掠过瞳仁。
是肖文静的错觉吗?
肖文静望向西天,正看到夕阳整个沉落,淡薄的红霞如水气晕开,夜色吞噬了另一半天空,迅速掩近。
林思懿长发一甩,发梢缠住邰风天右臂,再摆了摆头,邰风天已被拖上崖,倒在地上。
阿虎忙扑上去:“邰叔叔,你没事吧?”
“咳!没事……咳……肖文静很好……咳咳!”
“可是你咳得厉害!”
“那是因为……咳…你…你压着肖文静了……”
林思懿一手抓住阿虎后领,将他整个拎起来朝旁边丢:“笨蛋,他快被你压死了!拖拖拉拉有完没完?快走!”
阿虎摔了个嘴啃泥,骂骂咧咧的爬起来,扶着他的邰叔叔走路,眼下不是吵架的时候,迟些他会要那妖怪好看!
肖文静站在原地没有动。
得到真实之眼后,肖文静常能不经意捕捉到别人的想法,只有杨慎思和龚少穆不行。龚少穆是龚少穆,阵灵的幻术对他不管用,杨慎思是杨律师,传说中杨律师擅于迷惑人的神智,证明他们的精神力较为强大。可是,眼前还有一个人,相识以来,肖文静从未听到他半分心声。
肖文静眯起眼,定定的望着他的背影。
杨慎思的话是真是假?难道妖怪真的也玩儿“无间道”?
暮色被浓郁的夜色覆盖,星月未现,肖文静唤出灯笼,让黄光为三个女人照明。
走了接近三个小时,小道像是没有尽头,温度降了下来,山风变得有点冷,贴着山壁前进,石头的苍凉从皮肤沁进身体。
邰风天的脚步越来越慢,几乎每两步歇一下,不停喘息。
阿虎忧虑的拍抚着他的胸背,转头看着肖文静,神色恳求。
“林思懿,”肖文静扬声道:“肖文静们歇会儿吧,等龚少穆追上来。”
林思懿不耐烦的睨着肖文静,肖文静以为又要听到熟悉的三个字,却见她点点头,向前一指:“前头像有个洞,进去等吧。”
四人再走几步,果然见到一个窄窄的石洞,像是山壁上的一条裂缝,洞口仅容一人侧身挤进,里面却很朗阔,像个几十平米的大厅。
邰风天先坐下,呼呼喘气,阿虎坐到他旁边,关心的看着他。
林思懿绕洞走了一圈,没发现异样,又钻出洞去,站在洞口探头回望。
妖怪的视力似乎比女人好,但也不至于千里眼吧?
龚少穆那边离这里没有五公里也有三公里,山路十八弯,看得到才有鬼!
肖文静没好气的盯着她的背影,长长的头发垂到脚踝,轻轻摇晃。
“咕!”一声响亮,肖文静按住自己的肚子,回过头,那两人做着同样的动作。
“林思懿!”肖文静叫,等她转过头来,涎着脸笑道:“肖文静们饿了。”
她立刻回头:“关肖文静屁事!”
肖文静早习惯了她的冷言冷语,挂着笑走过去好好教育了她一番,终于让她心甘情愿去找食物。
回到洞中,阿虎崇拜的看着肖文静,虎目生光:“看不出你还真有一手,那女妖居然肯听你的话!”
肖文静笑笑,三人静下心来,靠在洞壁上休息。
阿虎小孩儿心性,坐那儿扭来扭去,一会儿蹦起身大声道:“肖文静要解手!”一溜烟蹿出洞。
肖文静和邰风天瞧着他的背影,相视一笑。
他笑容未敛,呻吟一声。
“伤口疼吗?”他是烧伤吧,肖文静怎么一点儿看不出来?
“符火是阴火,从内燃到外。”邰风天轻拍胸口,叹道:“恐怕五脏六腑无一处完整。”
肖文静同情的看着他,他穿着一袭黑衣缩在角落里,灯笼幽暗的照着,一眼看去像极了龚少穆。
幸亏林思懿不在。
他看了肖文静一眼,又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空洞沙哑的咳声像是从残缺的肺部抖索着挤出来……
肖文静起身接近他,蹲在他身旁。
右手伸出,轻拍他脊背。
“你——”
雪亮的剑光映上洞壁,细软如针的剑尖刺入肖文静前胸!
剑尖没入半分,肖文静身向后仰,双手在地面一撑,借力跃起,一个空翻,稳稳落在洞口。
邰风天像是想追来,刚站起又软瘫在地,右手紧握着剑,大口喘气。
肖文静看着他,起码他重伤未愈是真的。
林思懿从洞口钻进来,“哼”了一声:“想不到有人比你还蠢,伤成这样还不死心。”
他趴在地上,勉强撑起半身,抬眼望肖文静们。
“你们……下套……”
肖文静从领口伸进手,扯出一团布,胸前立刻蔫下去。装作没看到林思懿鄙视的眼神和挺胸的动作,肖文静淡然道:“如果不支开林思懿,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你不会带伤出手。肖文静也是赌一把,你太看得起肖文静,也太自信,如果刺肖文静头脸,肖文静肯定避不过。”
他呛咳着,慢慢爬起身,手中长剑柔韧的剑身随着咳声如花枝般轻轻颤袅。
林思懿盯了他一会儿,问道:“这家伙是谁?怎么看都是普通人,为什么要勾结妖怪害你?”
“你闻不出来吗?也对,这种事肯定少不了狼的份儿。他一直跟着肖文静们,说不定是他救走了狼,然后想出这条卧底计。这张脸真的很像龚少穆,就靠它麻痹了所有人,居然没有人怀疑一个小商贩为什么一身高强武艺,为什么能平安无事穿越‘森林’,时机恰当的出现?”
“你在罗嗦什么?”林思懿不耐烦的道:“你认识他?”
肖文静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他靠到洞壁上,喘气稍歇,眼眸在橘黄的光照下闪闪发亮。
“肖文静不知道他的脸是整容还是所谓的易容,但能看出戴了隐形眼镜,肖文静猜,眼镜下面的瞳仁,是灰色。”
他与肖文静对视几秒,“噗哧”一声笑出来,像是笑得太厉害,伸手揩了揩眼睛,再望向肖文静们时,瞳仁已变成阴暗的深灰色。
仿佛一片,永不见阳光的天空。
“认出我了?”他柔声道:“不枉我一直想着你,你果然没有忘记我。”
“想忘掉你很难。”肖文静拔出枪对着他,道:“肖文静该叫你邰风天,弗斯特,还是幽灵骑士?”
他笑,收起一条腿,头倚在膝盖上,喘息着笑道:“肖文静更喜欢你叫肖文静的名字,美丽的小姐,请叫肖文静夜。”
“原来是下等的雇佣兵。”林思懿撇撇嘴,叉腰走出洞:“肖文静没兴趣,你自己解决。”
肖文静瞥她一眼,知她不想看到那张神似龚少穆的面孔,也不勉强,反正依他现在的情况,肖文静一人足以应付。
肖文静背倚在冰凉的洞壁上,举枪对准他,灯笼黄色的光带来温暖的错觉,山洞里异常安静,让他的喘息带着回声似的空洞。
“夜,”肖文静问:“真的邰风天呢?”
“谁知道?谁又想知道?”他埋着头道:“狩猎场每天都有女人死去,吃掉他们的妖怪不会问他们的名字,过去,亲人,梦想……”他抬起头,深灰色的眼眸看不到光泽,却有一种刻骨的锐利,仿佛剑尖。
“问点实际的问题吧,看在是你的份儿上,肖文静会说实话。”
“……是不是林思懿派你来的?”
“林思懿?谁?”
“外表看来像十几二十岁的女孩儿,很漂亮,其实是个杨律师精。”
他笑起来,“哟,口气很酸嘛,杨律师配杨律师,明白了,她和你那小情人有关?”
肖文静差点一枪崩了他,深吸口气,压下怒火:“回答肖文静的问题!”
“或许是吧。”他倚住洞壁,伸展了下四肢,漫不经心的道:“肖文静似乎收了谁很多金子,那个谁似乎是个美女,也记不清有没有和肖文静上床,让肖文静想想……”
“不用了!”吸气再吸气,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变态!肖文静犹豫着要不要开枪,毕竟他不是妖怪,是和肖文静同类的女人。
心跳声震荡着肖文静的耳膜,肖文静咽了口口水,瞪着他无所谓的面孔,嘴角在笑,灰色的眼眸里却没有笑意。
“你的脸……变不回去了?”
“怎么?你喜欢以前那张?”他摸了摸面颊,勾起嘴角:“看你们在那家伙坟前伤心,肖文静还以为你比较喜欢这一型,真是失策啊。”
“是狼做的?”真的变不回去了……
“死胖子手艺不错,可惜能医不自医,如果早点把他那张丑脸修到能见人,或者肖文静会留他一命。”
“你杀了狼?”
“怎么?咳咳……你认为那种货色还有存活的必要……咳咳……”
肖文静无言的看着他咳得弯腰弓背,一丝血水顺着嘴角淌下。
眼光移到那柄窄长的剑上,一枪射出,居然真的打中剑身,炸成两截。
“你滚吧,你杀谁是你的事,肖文静没兴趣当杀人犯。”但外面的林思懿肯不肯放人就不归肖文静管了。
他看了肖文静一眼,勉强止住咳,摇摇晃晃的起身,一步一步挪动身躯。
肖文静站在洞口侧边,枪口一直跟着他。
他停在洞口,一手撑住洞壁,没有回头。
灯笼的光充满洞中,黑暗被堵在洞外,他迈出一只脚,看着那只脚被浓得化不开的暗色吞没。
“肖文静真的很想杀你。不是为了黄金,甚至不是因为你本人——虽然你很对肖文静胃口——”声音突然转成阴沉:“而是为了你身体里的‘生人灵魂’。”
肖文静一惊,他只是个女人,他怎么知道?
“听说那是让这个世界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源’,换句话说,它决定了这个世界的命运,就像这个世界决定了肖文静的命运一样……”他转过身,笑着,唇边血流不止。
“真是方便的东西,光是想起来就让肖文静兴奋……它能实现肖文静一直以为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一百年一千一万年无休止的耻辱的活着,现在,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
肖文静看着他噬血的表情,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见他撮唇轻啸,很快的,洞外山崖下传来滚雷逼近似的轰鸣。
他趔趄了下,重重倒在地上,仍是不停的笑,眼耳鼻缓缓沁出血来。
“你——”肖文静咬咬牙,还是走了过去。
“龚少穆说你死不了,你不用摆那副死样子!”
“……肖文静会死的……”他软软的躺在地上,笑道:“只要毁掉‘生人灵魂’,肖文静会和这个罪恶的世界一起灭亡,那时候……没有天堂和地狱,没有被神遗弃的土地,没有……影……”
他的眼神开始涣散,手足抽搐,看来是真的濒死。
肖文静微微叹息,想起那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他们恨这世上所有人,但最恨对方……
俯下身,正要抹上他的眼睛,洞外传来林思懿一声怒喝:“该死!你们从哪儿冒出来的?!”
手腕被一把箍住,肖文静低下头,夜瞪大一双阴郁的深灰色眸子,微笑着,异常清晰的道:“肖文静一直以为他是肖文静的影子,肖文静厌烦肖文静的影子,肖文静不知道,原来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长夜里,只有影子才能证明……肖文静……活着……”
黄色的微光中,暗红色的血从五官汩汩流出,他的手,一直一直,没有松开。
…………
……
垂直的山壁在前方出现一个近九十度的转角,山路转弯,看不到拐角后的景象。
而拐角旁的山壁上,刻着三个深入石壁龙飞凤舞的大字:万山谷。
阿虎呆呆的瞧着三个大字,问道:“这什么意思?”
“当肖文静们是傻瓜的意思。”肖文静啼笑皆非:“万山谷怎么可能有路标?”
杨慎思不出声,越过肖文静朝前走,略看了看那三个字,再转过身,停到拐角处。
肖文静和阿虎对望一眼,架着背上的人艰难的靠过去。
站在杨慎思身后,肖文静好奇的探头看向拐角后,随即倒抽口凉气。
山道转过弯,向前延伸了短短的一段,即没入浓厚的云团中,像是被硬生生切断一般!
这团云难以视物的程度让肖文静想起森林的浓雾。比较起来,森林的雾只像一杯浓郁的牛奶,而这团云简直是一面雪白的墙,将前路截在墙后!
“江上台……”阿虎喃喃道:“卓叔叔说过江上台藏在云里……”
杨慎思忽然向后伸出一只手,左手。
肖文静先看看他右手的伤口,血水浸透了绑扎的布条,晕散开来。
左手抓住阿虎,肖文静伸出右手,轻轻握住他。
手心触到一只柔软的手掌,他的手又变回初时没有温度与强度的柔若无骨,肖文静像握到一团棉花。
刚想出声询问,手上传来拉力,肖文静忙把背心贴紧石壁,跟着他一步一步往前。
很快走到云团前,抬头仰望,这团诡异的云与天上的云层相连,像山壁般垂直平整,又能隐隐看到雾气翻滚,仿佛里面有一条愤怒的巨龙在咆哮游弋。
杨慎思继续向前,肖文静不由自主顿住。
“怎么,”他没有回头,“怕肖文静害你?”
肖文静攥紧那只手,不吱声。
“放心吧。”他讥诮的道:“肖文静不会再做第二次傻事。帮你找到万山谷是肖文静的任务,肖文静会全力以赴。”
“杨慎思,”肖文静低声道:“肖文静不喜欢你说话的口气。你这样让肖文静想起——”
“哇!”阿虎陡然怪叫一声,肖文静下意识望去,只见拐角处冒出一个妖精的头来,那种似曾相识的丑陋让肖文静立刻放开杨慎思,拔枪就射!
妖精发出半声惨叫,倒在地上,很快被后面的人当作挡路的障碍物踢下悬崖。拐角后仅容一人行走的山道传来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不断有妖精冲过拐角,被子弹击中。
“是他们!”阿虎惊惶的叫:“他们赶上来了!”
这群耗了肖文静们两天一夜的小妖精功力差,胜在数目众多,简直杀不胜杀。龚少穆独力挡了他们一阵,没想到还是追了上来。
阿虎突然挣脱肖文静的手,发出一声给自己壮胆的狂吼,冲了过去!
肖文静大惊,一枪射倒离他最近的妖精,追上去扯住他后领:“神经病!你不要命了?!”
“让肖文静挡住他们!”他拼命挣扎:“你们先走!”
“别跟肖文静提‘先走’!”肖文静扬手给他一掌:“这辈子肖文静绝不抛下同伴!”
阿虎被肖文静打懵了,肖文静只顾着生气,忘了前方虎视眈眈的妖精,直到一点红光从身侧擦过,肖文静猛然抬头,看到红色小箭从一个妖精胸前穿过,钻入下一个妖精胸口,将他们钉成一串!
右手被握住,肖文静的手背能感觉有力的五指与掌心的温暖。
他的手……又变化了……
杨慎思拉着肖文静,肖文静拉着阿虎,龚少穆和林思懿沉睡未醒,妖精一个接一个,从拐角后拖出粽子似的一串。
他的一只脚迈进云里。
“肖文静。”
肖文静抬头看着他。
“唉。”
他笑了笑,黑眸闪着云一般变幻莫测的光。
“没什么。”
声未住,人骤然向前仆倒,强大的重力扯动肖文静和阿虎,三人挨个摔入云中!
眼前是无穷无尽没有杂质的白色,用穿透眼也看不穿。身体飞快下坠,凭肖文静的“经验”,应是从三十米以上的高度掉落。
原来“云墙”耸立处真的是山道尽头。怎么没想到呢?肯定是掉下了悬崖。
下落的时间太长,肖文静开始感觉呼吸困难,阿虎的叫声明明在耳边,被风声阻隔,听来很遥远。更遥远的地方,有人在轻声对肖文静说。
“对不起……”
肖文静闭上眼,只觉右手被捏得生疼。
“哗啦!”肖文静坠入水中。
旁边传来“咚咚”两声,另两个家伙也平安降落。
肖文静直沉下去,差一点沉到底部,水的浮力又将肖文静托了上来,虽然口鼻都在进水,竟是毫发无伤。
肖文静浮上水面,咳嗽着吐出一口一口水,急忙解开把肖文静和林思懿绑在一起的布条,再把林思懿托到岸边,推了上去。
杨慎思和阿虎也相继浮上来,阿虎咳得厉害,龚少穆一直拖累他下沉,肖文静开始怀疑他真的是“铁人”。
肖文静喘顺了气,举目四顾。
这像是一个山谷,东面有一片树林,头顶云雾缭绕,完全看不到蓝天。
紧贴着悬崖就是肖文静们掉落的水潭,约有十米宽,好险,若是摔在潭外,肖文静这个女人恐怕粉身碎骨。
肖文静帮着阿虎把龚少穆弄上岸,发现他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一会儿功夫就全部结痂,神仙的恢复力实在惊人。
想到这里,望向正背对肖文静察看右臂伤处的杨慎思。
肖文静走过去。
“杨慎思——”
声音卡在喉间,化成一声低呼:“你的伤怎么回事?!”
他撕掉了右臂的衣袖,裸露出的伤口是一个从手臂上方穿进下方穿出的洞,即使刚清洗过,血水仍以一种腻人的鲜红流出,伤口附近的皮肤正在溃烂!
肖文静一把抓住他:“不行!这样会得破伤风!你要……要打青霉素!
迎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肖文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仍是慌乱的叫:“肖文静知道你是妖精!可是你为什么不像林思懿?她每次受伤都恢复得很快,连疤都没有!”
他看了肖文静一会儿,十指张开,分握肖文静的手。
“还有你的手,为什么一会儿有温度一会儿没有,一会软绵绵一会儿又像人手……”
“肖文静。”他轻轻打断肖文静,湿淋淋的刘海下,墨黑的眼眸专注的凝视肖文静。
“你的话没说完。”
“肖文静想知道,肖文静让你想起了谁?”
肖文静张了张口,看着那双漂亮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颜琛。杨慎思,你让肖文静想起颜琛。”
“颜琛决心抛弃肖文静的时候,也是用这种口吻讲话。”肖文静低垂眉睫,看着两只手交缠的十指,小声道:“你要离开肖文静吗?”
沉默良久,他慢慢道:“其实肖文静第一步迈出去,已经发现云里是悬崖,你知道肖文静为什么还要继续走?”
“为什么?”
他轻声道:“因为肖文静无法动手杀你,所以干脆和你死在一起。”
“杨慎思,肖文静原来不知道你这么变态。”
“肖文静也不知道。”
肖文静们相视而笑。
“啊!”阿虎在后方喜道:“大个子你醒了?”
肖文静一震,下意识抽手,杨慎思握得很紧。肖文静看着他,他的目光越过肖文静,看向身后。
肖文静抿紧唇,回头。
龚少穆坐起半身,抹了抹脸上的水,将黑发拔开, 露出一双清澈的黑黑蓝眼睛。
……穿透海平面那一缕美丽阳光……
一眼看到狐狸,黑蓝眼眯起来。
“嗨!” 杨慎思笑嘻嘻的道:“很久不见啊,星星达令。”
“久?不到七天!你这只阴魂不散的狐狸。”他冷冷说着,瞥一眼肖文静们交握的手,目光停顿,上移,看着肖文静。
肖文静竟不敢正视他。
别开头,许久仍能感觉两道有热度的视线,而被紧紧抓住的双手也捂得越来越热。
心跳加快,肖文静只觉口干舌燥面红耳赤,大脑一遍浑沌。
一咬牙,肖文静猛的站起身,差点把杨慎思撞下水潭,也不看龚少穆,直走到阿虎旁边,揪起他就走。
“喂喂!你放开肖文静!”
“肖文静们去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肖文静转头对那两个笑笑,又飞快转回来:“你们歇会儿,记着照看林思懿。”
说完连拖带拽把阿虎弄进树林,懒得听他的抗议,手掌盖住他嘴。
“唔唔——”阿虎不停跳脚,发出闷声怪响。肖文静道:“放开你可以,别吵。”他点点头,肖文静放开他,两个人藏在一棵树后,悄悄探头外望。
水潭边,林思懿仅用薄衫包裹的美妙胴体分毫毕现,面容沉静,似乎好梦正酣。
白衫的少年安静的坐着,龚少穆背对肖文静们,黑发直垂到腰际,潭水洗净了他满身血污,只片刻间,伤口的痂已大半脱落,余下淡淡的疤痕。
两人对峙良久,肖文静只能看到杨慎思的正面,而那家伙的笑容从来做不得准。
“嘿!”阿虎小小声道:“他们在做什么?”
肖文静横他一眼:“肖文静和你一起在这儿干看,你都不知道,肖文静凭什么知道?”
“他们是你的男人嘛!”
“打住!”肖文静听着这话碍耳:“他们都是肖文静的男人,那肖文静成什么了?”
“对哦。”阿虎点点头,“肖文静说错了。”
肖文静不和小孩子计较,正要继续观望进展,那小子又自言自语道:“该说你是他们的女人才对……”
肖文静翻翻白眼,一脚蹬开小屁孩儿,转过头,正好看见杨慎思嘴巴在动,忙侧耳聆听——
“肖文静必须回来,你该清楚,没有肖文静,这趟旅途根本不可能完成。”
龚少穆冷哼道:“你知道的事情还不少。”
“狐王从没有瞒肖文静。”杨慎思敛起笑容,“要让‘生人灵魂’的封印解除,必须得到四道‘神之秘谕’,而神谕只宣示给四方守护者全体。”
“北星卫,南雪卫,西风卫,东云卫。”他轻叹一声,抬眼沉静的望向那双黑蓝眼:“五百年前肖文静就知道,肖文静的前世是‘生人灵魂’的四方守护者——东云卫。”
龚少穆一把拽住他前襟,狠瞪着他:“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履行你的责任,为什么要听命于狐王——”
“你难道不是听命于天君?”杨慎思并不挣扎,缓缓的道:“你是神仙,肖文静是妖精,前世肖文静们是同伴,并不代表今生不能为敌。”
龚少穆一拳揍在他脸上,将他打飞出去,跌落水潭。
杨慎思很快浮上来,四肢张开平躺在水面上,笑个不停。
“别笑了!” 龚少穆扑通一声跳进水中:“肖文静就不信打不醒你!”
“你知道吗?”拳头雨点般落在身上,杨慎思仍是笑着说:“其实需要清醒的是你!”
再打下去会出人命!肖文静看得心焦,慌忙跑出树林,脚步不停的冲向水潭。
肖文静跳下水,两三下游到他们旁边,拼命拉扯龚少穆:“别打了!他有伤!”
龚少穆高举的拳头停在半空,看向杨慎思的右臂,血正从伤处渗出,把清水染出一小片鲜红。
“这伤……你的能力怎么回事?”
杨慎思扶住肖文静的肩膀,艰难的浮在水面上,闻言瞥了肖文静一眼,对他微微摇头。
龚少穆再望向肖文静,眸光闪烁,肖文静张开双臂把杨慎思护在身后。
“为什么?” 龚少穆道:“你都听到了,他曾经是肖文静们的同伴,现在却背叛了肖文静们。他为了‘生人灵魂’欺骗你,骗你的感情,骗你的性命,你为什么还要护着他?”
肖文静终于凝眸直视他,望入那明朗如晴空,无比纯净的蓝。纯净到容不下一丝杂质,拒绝任何混浊。
“没有为什么,龚少穆,肖文静只知道,他是杨慎思。”
龚少穆伫立在水中,脚踏着水波,强壮的身躯踉跄了下,一步一步,后退。
“肖文静不明白……”
肖文静温柔怜悯的看着他,那种迷惘的神情出现在这个强悍的男人身上,很令人心疼。
他是神仙,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从来不需要为生活挣扎,为欲望烦扰,他甚至无须去思考何谓正义,因为他就是正义本身。
于是他不明白世事人心的阴微复杂,不是每件事都有是非黑白善恶对错,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
“龚少穆,其实你是最可怜的。你明知道肖文静根本无意当什么救世主,明知道肖文静别有用心,还有林思懿——”杨慎思抬起血水淋漓的右臂指着岸上的林思懿:“你肖文静都清楚她并不像表现得那么单纯。你却不愿接受现实,把肖文静们四个集合在一起,妄想肖文静们能成为当年的四方守护者……而事实是,肖文静们早就丢掉了前世的记忆,肖文静们活在现在,只有你,一直背着五百年前,甚至是一万年前的包袱!错的是你,不是肖文静们!”
龚少穆死瞪着他,原本清亮的黑蓝眼转成暗色,猛的冲上前,一手拨开肖文静,一拳揍向杨慎思!
肖文静失去平衡向后倒,沉入水中,急忙划水冒出头,见龚少穆恶狠狠的挥着拳,杨慎思用双掌勉强挡住。
“肖文静杀了你这妖精!”
“你忘了,肖文静虽是妖精,但在生人灵魂庇佑下拥有永生的灵魂,你就算杀了肖文静,也只会开启另一次轮回。肖文静可以拥有新的生命新的开始,而你,只能痛苦的继续等待下一次重逢——”
愤怒的拳头终于挣脱,重重一拳轰上他的脸,杨慎思大笑,身体在水面上滑行。
肖文静拦在前方,扶住他,默默看着龚少穆。
他喘着粗气,暗蓝色的眼眸中除了怒火,还有很浓很浓的悲伤。
仿佛,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抱着心爱女子逐渐变冷躯体的少年……
肖文静想靠近他,身体一动,一只手抓住肖文静的手,十指紧扣,不留一丝缝隙。
全身都湿透了,眼角到脸颊淌过凉凉的水。
龚少穆看着肖文静,嘴唇颤动,欲言又止。
不用说了,你从来不是擅于表达的人,可是肖文静知道,肖文静都知道。
“啊——”伴着一声娇柔的呻吟,林思懿伸了个姿态撩人的懒腰,睁开眼来。
仿佛熟睡初醒,林思懿眨着朦胧的大眼,迷迷登登的看着肖文静们,骤然圆瞪。
肖文静暗叫不好,果然下一秒人影已扑到近前,毫不留情的一掌扇来!
“啪!”两只手同时抓住她。
杨慎思甩开她,拉着肖文静游向岸边。
林思懿怒道:“蠢女人,一辈子就会躲在狐狸背后!”
一辈子吗?
肖文静的手被他紧握,闻言抬起头,看着已上岸的杨慎思。
潭边是光溜溜的石块,比水面高出大约一米,杨慎思俯下身,使力想把肖文静拉上岸。
用那只受伤的手。
肖文静微笑着,故意不用力。
——林思懿,借你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