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弯石桥有些年头,据说是肖家祖上为了往来行人方便,慷慨解囊捐赠所建,乡亲父老亲切地称之为“肖家桥”。
肖家桥代代修缮,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年深日久的石头拱桥,上面并没有铭刻什么动人的诗篇,连个镇桥兽都没有。
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黯淡地照在桥上,青苔的颜色让阴影添了一分深深的绿,那条人影立在光线边缘,似清晰似朦胧。
如真似幻。
肖文静有一种直觉,她向来相信自己,随手扯了一件外套披在睡衣外面,跑上阳台。
阳台距离石桥就更近了,仿佛伸手即能触到,肖文静一手握紧栏杆,另一只手点亮了手机拼命挥舞。
手机蓝莹莹的光晃动着、晃动着,像混浊夜色里本该穿透一切的星光,有那么短暂的几个瞬间,那光从他的脸上、身上疾掠而过。
那人被惊动,抬起头来。
可惜手机屏幕熄了,肖文静并没有看清他的脸,她隔着晨雾一般的夜色微光,与那个人面面相觑。
他突然蹦起来,真的是跳了起来,肖文静发誓他的双脚离地,地面浓墨一般的影子都扭曲了一瞬。
他蹦起来,单手揪住石桥侧旁的一棵桃树,盛夏时分这棵树正寂寞得茂盛,来不及结出桃仔,枝叶间满是发泄不尽的精力,他捉住一枝粗壮的茎干,使劲往上压,借着反弹的力道跳得更高些,一只胳膊吊住了树俏。
肖文静看着他引臂向上,敏捷地攀上桃树,先是挂着,然后变姿势为蹲,慢慢地,站了起来。
桃树约有四五米高,他站起来,仰面望向阳台;肖文静趴在边缘往下望。
她又摁亮了手机,短暂的星光终于映亮了他的脸。
……真的是他。
果然是他。
杨慎思颤巍巍地站在树顶上,手机的光已经再度熄灭,肖文静只能看清他一双亮得慑人的眼睛,她被那双眼睛望定了,便像中了什么石化的魔法,动不了也无法出声,脑子里一片空白,傻愣愣地与他对视。
他在树顶又蹦了一下,桃树发出不满的呻吟,枝摇叶颤,惊醒了附近邻居的看家狗。
狗吠声中,他故技重施,双手握紧阳台底部,一个引体朝上,有惊无险地跳进了她的阳台。
肖文静被他落地的脚步声惊醒,本能地退了一步。
真的醒了吗?她问自己,忍不住掐一把自己的脸颊,也不觉得疼。
其实是梦对吧,这就是一个梦,只可能是梦——她的爱人像骑士那样为她跋涉千山万水,像罗密欧那样攀上她的阳台——可就算在最粉红的少女梦境里,她也没敢期盼这样的幸运!
她做对了什么,有什么资格配得起这样的好运?
“我唔史么还不洗(我为什么还不醒)……”肖文静捏着自己的脸自言自语,看到杨慎思向她走近一步,呆呆地睁大眼;看到他伸出手,连忙把眼睛闭上。
温暖的,又是清凉的;柔软的,又并不光滑。
杨慎思的手抚上她捏着自己脸的手背,触感如此真实,他的另一只手捧住她另外半边脸颊,掌心的汗蹭湿她干爽的皮肤。
他手上有桃树的味道,淡淡的,泛着苦味;他身上有露水的味道,凉嗖嗖的,向外扩散;他的眼睛在一片混沌中是唯一的清明。
……好像是不是梦……肖文静想着,然后愈发呆愣,满脑子不靠谱的胡思乱想……怎么办?该说什么?这样的夜色这样的场景,总觉得该念几句莎士比亚……可是好羞耻……
就在她终于鼓起勇气涨红脸嘴唇颤抖着张开一条缝——杨慎思先出声了。
他捧着她的脸,深情地望着她的眼睛,充满感情地呼唤她。
“肖文静。”
果然不是梦。
杨慎思为了找到肖文静花费不少功夫。
他主动打电话回英国盘问冷战已久的老父,非逼杨涵光说出一生中所有姓肖的熟人,气得老先生摔了电话,十分钟后又用邮件发来名单。
接下来就只需要把这些名字和肖文静的名字放到一起搜索,杨慎思向来运气不坏,第三次检索就找到了正主。
肖问陶经营一家不大不小的工厂,卖一些主要出口的民俗工艺品,在江南一带这样的厂子多如牛毛,但他祖上有名,所以招牌格外响亮。
杨涵光和肖问陶与其说是生意上的交集,不如说是某个拼血缘论资排辈的圈子一员,杨慎思对老头子们的无聊把戏不感兴趣,他也不想知道这两位有恩或是有怨,反正恩怨都阻止不了他和肖文静在一起。
“在一起”,多棒的三个字!他开车驶上高速公路,两边路灯煌煌,偶尔有车灯雪亮地扫过来,更是明如白昼。
或许人都不会过于在意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杨慎思并不觉得他是一个多么幸运的人,可能有一些小运气能让生活变得便利,但他也有比平常人沉重数倍的烦恼。比如严苛的父亲,懦弱的母亲,人品卑劣的兄弟姐妹。
被禁锢的成长经历,遭诅咒的命运,不讨人喜欢的个性。
杨慎思有时候会恨自己,他的脸,他的身体发肤来自那一对他厌恶的夫妇,他扭曲的个性一半先天一半是由于青春期和自己叫劲,后来他学会了无视,躲在世界的目光之外,他学会扮演另一个人。
利用这第二次机会,他交上了新的“朋友”,他爱上了一个女人。
是杨慎思先喜欢上肖文静,还是肖文静先喜欢上杨慎思,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双份的“喜欢”相加,就该是“爱”吧。
他什么时候爱上了她?他想这没有答案,也不必答案,他唯一确定的是,他真的是世界上运气最好的人。
多幸运啊,他们相爱。
房间里点了一盏昏暗的灯,因为怕隔壁的父母看到,台灯的灯盏压得低低的,肖文静抓了一块秋天的丝巾洒在上面。
那块丝巾是海军蓝色,上面紫色的光怪陆离的花纹,透出橘色的光,盯着看不一会儿就出了神。
现在杨慎思似乎就盯着它出神,肖文静坐在床的另一侧,紧张地不时偷瞄他。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又刚刚互诉了衷肠,其中一个更不远千里风尘仆仆地专程赶到……怎么的都该是感动人心充满粉红泡泡的氛围吧?
可为什么她只觉得尴尬……
她想了又想,觉得问题出在杨慎思的态度上,这人从刚才开始就严肃得不得了,离她远远的正襟危坐,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两眼直视前方,就差没有在挺得笔直的脊背上印“不要勾引我”五个大字!
她表现得这么明显?肖文静狐疑地想着,低头看自己保守的睡衣,乡下二十几度的夜晚,她这条睡裙扣到脖子根,长及脚踝,已经不能更夸张。
那么……是他害羞?
灯泡在肖文静头顶亮起来,她盯着杨慎思不肯转过来的侧面使劲看,愈看愈觉得他白得半透明的皮肤令人羡慕嫉妒恨,以及,暖黄的光融融地照着他,脸颊似乎透出一层粉色。
肖文静悄悄地挪了挪屁股,离杨慎思近了一点,后者看似没有反应,灯光下,长长的睫毛却受惊般颤了一颤。
总觉得角色颠倒了,肖文静囧囧有神地又挪近些,发现杨慎思的视线忽然从灯罩往下移,她跟着看过去,原来他在看床边两人的影子,只差一线那矮些的影子就主动投进高些的影子怀里。
所以他就等她自投罗网是吧?肖文静有点不想动了,她难得也傲娇一回,哪有谈恋爱让女孩子主动的!傲娇了不到两秒,杨慎思忽然微不可觉地动了动,如果不是看着地上的影子,她都不知道他动了。
他悄没声息地动了动,影子与影子之间的残余的空隙便消失了,她的影子舒舒服服地偎进他的影子怀中。
肖文静:“……”
这样少女心的举动真不适合他,肖文静不知道该感动还是哭笑不得,可是,想到他为她而来,她心里瞬间满涨,酸酸的,软软的,再也没有余地傲娇。
她主动站起来,杨慎思的目光立即投在她身上,肖文静对他笑了笑,向左走两步,又改向右走两步,杨慎思的眼睛都像粘在了她身上,眼珠子跟着平移,看来有些可乐。
肖文静忍不住抿嘴一笑,趁他被笑得一愣,绕到他另一侧,硬是在床头和他之间挤出一条缝,大大方方地把自己塞进去。
杨慎思:“……”
他突然伸手,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啊——”
肖文静双手交叠压住自己的嘴巴,塞回半声尖叫,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也不知是被他或是被自己吓到。
杨慎思觉得可爱,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小表情。
也不知怎的,唇和唇就碰到一起。
然后就不尴尬了。
肖文静半躺在杨慎思怀里,被他像搂小孩儿那样放在膝盖上,抬头能看到他的下巴,背后是他暖洋洋的胸膛。
他的心跳声稳定规律,怦然贴着她的脊梁。
有一种两个人会长成一个人的错觉。
杨慎思低头亲她,两只耳朵红通通,灯光下又透又亮,她分神地伸手摸了摸,被他抓住。
这一次的吻长到窒息,然后是连绵不断地亲亲,好像有无数多的想给对方说的话,都能从这每一个浅尝辄止的亲吻里传递过去。
那些孤独的童年,成长的烦恼;那些对于世界的呐喊,隐藏在封闭内心的迷惘。
属于他或者她的,以后都将同属于他们。
肖文静捉着杨慎思的耳朵轻轻拉扯,他报复似地啃咬她,嘴唇被咬得痒痒的,他退开以后,她不得不咬住下唇止痒。
杨慎思看着她兔子一样用两颗门牙咬嘴唇,笑得不行,抱着她浑身都在颤抖,又怕把她颠下去,两条胳膊紧紧箍住她的腰,一刻也不敢放松。
肖文静觉得他笑得有点傻,张大嘴巴,“啊呜”一口咬住他下巴。
她舍不得使力,连个半分钟的印都没留下。
后半夜他们睡在一起,非常纯洁的,像中学生那样的睡法。
她睡在被子里头,从脖子以下裹得密密暖暖;他睡在被子外面,左臂勾着被子和她,右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侧。
肖文静放散了头发,她有一头又软又厚的长发,铺开来像纱一样,微微发凉,杨慎思以前看着总觉得手痒,此刻终于能尽情玩耍。
他把头枕在她的头发上,压着它,侧过脸凑近她,与她咫尺之间四目相对。
肖文静看着他的眼睛,比灯光更亮,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沉情感。
而她的眼睛清白得能看透她的心。
他看着看着就微笑起来,凑过去亲了亲她的眉毛,她的长睫,她的眼角。
她亲了亲他下巴上的胡渣。
睡到东边天空发白,肖文静生物钟运作,自然而然醒过来,看到薄曦的晨光透过浅草绿窗帘,雾蒙蒙地投在他脸上。
他睡着的样子真好看,头发滑开露出额头,眉目舒展,皮肤洁净,像他笑起来那样,仿佛岁月和生活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伤痕,纯澈得像个高中生。
最英俊那种,每个少女梦中那种。
肖文静翻了翻身,将被子拉开把他也卷进去,舒舒服服地偎到他怀里。
她的白衣少年。
有时候杨慎思觉得,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因为他常常没有朋友,他个性很烂,对事物的看法和做事方式让很多人接受不了。
可当他今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被裹进了暖乎乎的被窝里,肖文静把头埋在他颈侧睡得正香,他闻到一股沉沉的香气,伸手捞了捞,她的一条胳膊搭在他耳朵边,手腕上缠着一串沉香珠子,香气意蕴悠长。
他就觉得,他已经被接收,不再是孤单一人。又或者,他那狭小不见阳光的世界里硬生生挤进来一个她。
正想着,肖文静像是心有所感,睫毛颤了颤,轻轻张开眼睛。
杨慎思就看着她的眼珠缓慢地一点一点显露出来,澄澈的半透明的黑,瞳孔要深一些,像是玻璃珠子中心的花纹。
这对漂亮的玻璃珠子动了动,然后长睫毛轻掩,眼睛眯了起来。
“早~”她笑眯眯地凑过来亲他,退开,边打哈欠边起身下床,“我给你找身衣服,你先去洗澡,早饭一般是粥和小菜,你要是吃不惯,中午咱们去镇上吃。”
杨慎思用单手撑住头,看她拉开足有一堵墙那么宽的衣柜门,忙忙碌碌地翻找,不时把一件旧T,一条老头短裤扔到床上,差点盖住他的脸。
她的长发被睡乱了,微微起卷,拖在腰后像块皱巴巴的丝绢,又像水面下自由舒展的海藻。
她用细长的手指拈起一件明显是她父亲的深灰色旧外套,凑到近处嗅了嗅,小鼻子俏皮地皱起来,还伸手嫌弃地扇了扇。
阳光从窗帘缝隙打进来,照着她,她半蹲下身去翻衣柜最底层,右脚踮起来保持平衡,脚心粉白粉白,圆滚滚的趾头和后跟却是粉红色。
这些细节,那么多那么多的细节,杨慎思目不暇接,总觉得他一辈子也不会看腻。
肖文静去了楼下的洗手间梳洗,以最快速度跑回来,杨慎思已经冲完出来,背对着她正在套衣服,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滴水。
水珠甩到他光裸的脊背上,顺着肌肉纹理往下淌,肖文静看得吞了口口水,连忙扯了一块大毛巾过来,等他拉好衣服,踮起脚把毛巾盖到他头上。
杨慎思半回身,还闭着眼,伸手就把她揽进怀里。
肖文静只好帮他擦头发,擦着擦着他又把脸蹭过来,睡了一夜下巴冒出点胡茬,蹭着又刺又痒,她一路躲,他追着不放。
歪缠到十点,终于能下楼,早饭已经凉透了。
肖问陶出门去了工厂,母亲秦友芝约了她的舞友公园锻炼,不到中午不会回来,所以两个人大大方方地坐在堂屋里吃完早饭,又手牵手去洗碗。
其实是杨慎思要求洗,因为他深谋远虑地为以后的家务分配做预演:肖文静做饭,他洗碗,嗯,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饭后又腻歪了一小时,情热正酣,居然两个人都没有想去开电脑,而是傻乎乎地端了一根条凳,就坐在堂屋门口的小天井里晒太阳。
肖家老屋白墙黑瓦,长长的檐片伸出一片阴影,地面是浅灰色的水磨青砖,近百年时光无数人走近,阳光打上去依然纤尘不染。
杨慎思背靠墙壁,将腿伸直,腰以下就沐浴进阳光里,肖文静学他的姿势却没有他的腿长,不服气地使劲够,上半身差点滑下条凳,杨慎思伸手一捞,又将人抱起来裹进怀里。
两人懒洋洋地窝在一块儿晒太阳,像两只无所事事的猫,细想来他们也确实没有什么事,在外面的人眼里,他们由出生就衣食无忧,受父母家族庇护,既无劳碌之苦又不必案牍劳心,明明是个人,却活得像宠物。
“你有什么理想吗?”肖文静忽然开口,她被阳光晒得舒服,闭着眼睛不肯睁开,“我有回看一部电影,里面有句台词说的很有意思,它说:‘人没有理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我才突然发觉,原来我当了这么久咸鱼。”
“可让一条咸鱼发现它原来是咸鱼有什么用呢,它也不可能再变回鲜鱼。”
“读书的时候还能憋着一口气,想要证明不靠谁我也能做得很好,确实,那时候很容易,分数是最直观的衡量,我直到毕业都觉得自己扬眉吐气。”
“不过,毕业以后才发现,那些都是错觉……我终究不能靠自己挺直脊梁。”
杨慎思也闭着眼睛听,感觉她的气息喷在他颈侧,细细的暖暖的,像是用小手指头抚摸。
他知道肖文静说这番话的用意——他们进展太快了,杨慎思和肖文静才刚刚确立男女朋友关系,他们都被惊喜冲昏了头脑,过于合拍,表现得就像一对熟悉到贴肤贴心的热恋情侣。
他们并不真正了解彼此,不是说你有几套房我有多少存款那种了解,而是喜好,烦恼,愉悦,痛苦,那些深层的世界观,那些决定他们是一只猫一条狗或是看起来像猫像狗的两个人。
所以他也用轻松口吻地说起了沉重的话题:“我跟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公司,后来他架空我,我发现了,打算退股。”
“因为我是主要投资人,他不愿意带走一个空壳公司,认为我的目的是要踢走他……目前正在僵持。”
“他们为什么不让你参与决策?肖文静很好奇,”你运气那么好。”
“谁知道,”杨慎思其实也挺疑惑,“或许有个什么运气太好的人办事能力就差的潜规则存在吧,或者他认为投资商就该老老实实蹲着扮演招财猫,而不是妄想亲自去捕鱼。”
“哦。”肖文静还是难以理解,算了,她觉得很多人很多事都不符合逻辑,或许这个世界就是因此才有趣。
“你呢,找到你的理想了吗?”
肖文静摇摇头,头发在杨慎思脸上扫来扫去,他顺手拨开。
她想了想,又点点头。
“我的理想是当一个好的牧师,我想试试被人需要,必不可少是什么样的感觉。”
杨慎思微笑。
“妙吗?”
“妙不可言。”
忽如其来的脚步声打破了两人的安逸时光,肖文静和杨慎思齐齐睁眼,保持着相依偎的姿势,他们镇定自若,倒是来人吃了一惊,陡然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