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文静不知不觉成了一行人的领头,她跟在带路的委员会工作人员身后,先还有些惶恐不安,不由自主地颤抖,渐渐地,步履变得坚定。
她抬头能看到天空,高台已经很高很高,天空仍然在更高的地方,让她不禁想起一首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天上人”,肖文静想,委员会的七位长老为什么要设置这样高高在上的幻境,风水师们在现实世界游走,干预人们的命运,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是否就是“天上人”呢?
她使用了“他们”这个代称,可见她仍然没有把自己归于风水师的阵营,在她的心底深处,她依旧属于普通人,跌跌撞撞地推开了一道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她走着走着,迎面是微带湿气的湖风,高台下的选手们窃窃私议的声音被风吹得飘飘忽忽,一阵高一阵低,仿佛随着月圆月缺起伏变化的潮汐,一阵浪头涌上来,她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再一阵浪头伏下去,那声音便化为泡沫,融化在越来越明亮的阳光里。
冬季的阳光,她想,时近中午,即使是冬季的阳光也不可小觑。
那关系到它的尊严。
肖文静挺了挺脊背,她终于走到了观众席前,金字塔形的观众席上坐满了人,大部分都穿着那样不伦不类的仿古式长袍,兜帽或戴或放在身后,露出来的脑袋上却剪了各式现代的发型,男人短短的发茬遮不住趣青色的头皮,女人拉直、烫染,有人妩媚的波浪头上还戴着亮晶晶的水钻发夹。
肖文静忽然想笑。
她想,这群人每隔一段时间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幻境里,隔绝普通人的视线,或者他们觉得自己是高贵的、傲慢的、与众不同的,是被天上神佛特别眷顾的人选,所以他们瞧不起普通人,可偏偏是这样他们瞧不起的普通人推动了历史的进程,世界被变化成如今的模样,即使是他们,也不得不随波逐流,浸淫其中。
风水师也不过是普通人。
想通了这点,肖文静的腰杆挺得更直了,她不再不安,只稍微有点紧张,喉咙干干地咽了一口不存在的口水,那感觉像是她小时候因为成绩优秀被校长在大会上点名夸奖,又像是她刚到北京的时候去牛大姐家里请求租房。
像面试。
肖文静这辈子只经历过一次面试,她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就站在身旁的老板,叶子襄抬头仰望观众席顶端,面色淡然,眼睛里却有亮光疾闪而过。
领路的工作人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肖文静刚要举步,小腿突然蹭到什么毛绒绒暖乎乎的东西,她惊得一个哆嗦,随即醒悟过来。
低下头,那只金毛犬果然又出现了,正耷拉着大尾巴在她腿边绕圈圈。
肖文静:“……”
叶子襄也看到了自己离家出走的“魂魄”,他面色不动,只稍稍扬了扬眉,平静地道:“抱歉,我紧张的时候它们会更不受控。”
所以你也承认你紧张了?肖文静吁出口气,好像有人陪她紧张自己就更不紧张了呢……
观众席侧旁往上的阶梯只能行走一个人,领路的工作人员在前,肖文静紧随其后,她身后的杨慎思和叶子襄对视了一眼,杨律师唇畔带笑,眼神却有些游移,礼貌地侧身让开了路。
于是叶子襄跟在肖文静身后,她急切地想找到问题来缓解情绪,以防自己一不小心又紧张起来。
“我之前通过体……到幻境里去找你,”她把“体验系统”四个字咽了回去,吞得太紧还差点咬到舌头,结结巴巴地续道,“那感觉就像做梦,梦里发生的事记不太清了,但我记得你成了一个狼人,可以变身成狼。”
或者狗?她是真的记不清了,梦里似乎也有一条出场率挺高的狗,她之前以为是金毛,后来断断续续记得一点,好像又是一条哈士奇。幻境里的记忆不如体验系统那样保留完整,代入感却同样真实。她每次进入“体验系统”都会忘了自己是谁,隐隐绰绰地留有一点印象,觉得自己想要找寻什么,觉得叶子襄他们扮演的角色非常亲切,却只有等到体验结束才能瞬间恢复完全的自我。
那次她去幻境里寻找叶子襄是个大冒险,幸亏有了“体验系统”经历在前面,她才能全身而退,如果没有之前的类似经历,肖文静想,她很可能就会迷失在幻境里,把那里当作永恒的真实。
所以除了通过“体验系统”为她择选配对,偷吸男生们的生气,“阴刻风水”的“体验系统”还有其它作用,它是一个模拟的训练场,帮助肖文静在精神力方面快速地成长起来。
肖文静一边回忆一边和身后的叶子襄没话找话说,“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你,你到底是怎么进入那个幻境,又是如何离开的,我在里面的时候遇到那个你是真的你吗?你的魂魄既然可以短暂地收回体内,这些记忆是不是也能暂时恢复?”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回头,本来只是闲聊,没想到自己挑中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在这个世界上,她最信任的人类此刻都跟在她身后,可是除了顾遴,叶子襄和杨慎思都有如此多的秘密隐瞒着她。杨慎思给了她一个承诺,而叶子襄呢?
叶子襄与她对视了片刻,移开目光去瞧紧随在她身后的金毛,那条金毛犬也像是感应到了他的心意——它毕竟就是他——晃了晃两边耳朵,很人性化地回头看向他。
“一部分,”他终于承认,“我找回了一部分记忆。”
肖文静得到这个答案真是意外之喜,竟在阶梯上驻足停了下来,下方的杨慎思和顾家兄弟疑问地看她,她的眼睛里现在却只装得下一个叶子襄。
“哪部分?”她小心翼翼地问,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就怕那一点点热气吹跑了叶子襄如蝴蝶般扑朔朔停在花瓣间的记忆。
“我用‘伏犀剑’斩杀了一条‘煞气龙’,”叶子襄蹙眉道,他思索的表情仿佛蒙着头趟过一条布满雾气冰凉浸骨的小河,“可是已经太晚了,煞气成龙,足以杀死全城的人……幸好有人在‘煞气龙’附着的墙周围布下了引煞阵,我试图把煞气全部引入阵中,致使阵法变异,空间裂隙将我吸了进去。”
吸进去以后的事他就无论如何也记不清了,他似乎停留在一个很熟悉的地方,做着很平常的事情,反反复复,不断循环。
他隐约记得那种焦虑的心情,也记得自己强行镇定,因为他在心中有一种笃定——会有人来救他。
他那时候等的是谁?叶子襄抬眸凝视肖文静,是她吗?他的这个不成器的女学生?
“后来呢?”肖文静迫不及待地问,“你记得你跟我通话了吗?我问过你‘金史密斯’的事,还有,我去找你的时候,你认出我了吗?”
叶子襄几乎不忍地看着她满怀期待的表情,狠下心肠,缓缓地摇了摇头。
“幻境影响人的精神,我是被煞气送进去的,营造出的幻境应该阴郁、痛苦,充满负能量,”他半真半假地安慰道,“记不得更好。”
肖文静被他说得一怔,好像是哦,她在“体验系统”里经历的虽然谈不上非常愉快,但总不会非常不愉快,可那次的幻境让她醒来以后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哪怕记不得她经历过什么,那些创伤仍然遗留在灵魂深处。
她转念一想,问道:“那你记得那种感觉吗?醒来以后像是丢失了一部分的自我,像是、像是死了一次……”
叶子襄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很少出现这样的时刻,肖文静身边这三个男人都是面不改色的行家,杨律师以笑容掩饰一切表情,顾遴以空白的表情代替其它表情,叶子襄则是永恒淡定,仿佛他本身就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心,万事万物都不能倒映进他的波心。
可他此刻仅仅因为她一个问题就露出显而易见的痛楚的表情,那就像是、就像是被踢了一脚的大狗。
肖文静眼中的叶子襄忽然与幻境中的叶子襄重合,准确地说,是她突然想起了幻境中的叶子襄也有过类似的表情,那时发生了什么呢?
是了,她想起来,是她在幻境中死去……
肖文静和叶子襄几乎同时倒抽了口冷气,又不约而同地强迫自己把思绪转回来,他说得对,那些不该想起来的回忆,还是忘掉得好。
两人在阶梯之中停留了这会儿功夫,后面的杨慎思和顾家兄弟并没有催促,前方领路的工作人员走出老远,回头一看,不耐烦地跑了回来。
“停下来做什么?”他嫌肖文静他们给他添了麻烦,再也装不下去彬彬有礼的风范,露出骨子里高人一等的本来面目,“长老还等着呢,动作快点行不行?”
没人理他。
叶子襄道:“我答应你,除了这个,其它的记忆我都会努力找回来,你想知道的问题,我也会一个个回答你。”
这是肖文静收到的第二个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