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吉不是第一次勘看凶宅。
传统风水流派在现代想要传承都不容易,其中“八宅派”尤其艰难,这涉及到八宅派的基本理论。
“八宅派”的“八”,意思是把阳宅八个卦位的坐山分为两种,乾坤艮兑为西四宅,坎离震巽为东四宅,《阳宅三要》中口诀为:“乾坤艮兑四宅同,东四卦爻不可逢,误将卦爻装一屋,人口伤亡祸必重。”
翻译成白话文呢,就是一幢房子的东四宅和西四宅绝对不能混住,要先算过主人的命相,再配合东西宅的卦象,东四命的人住东四宅,西四命的住西四宅,否则,住在这屋子里的所有人都会遭遇灾祸。
八宅派的这种理论在古代的时候能够成立,到了现代则面临尴尬的局面——因为现代人住的是楼房!都市里的高楼建筑多是坐北朝南,而南北向的住宅算是八宅理论中的东四宅,难道住在里面的所有人都是东四命?或者西四命的人都不住楼房?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再说了,如果一个家庭里有的成员是东四命,有的是西四命,按现代人普遍只有两室一厅、三室两厅的那点儿住宅面积,他们十户里倒有九户没有选择的必须住在一起,难道家家户户都命宅相克?家家户户都有血光之灾?
八宅派的基础理论不能追随时代的发展,这使得出身八宅派的风水师也逐渐少人问津,再加上他们不与同行往来的宗训,到郑吉这一代,别说传承,单是维持都耗尽了心力。他的师父病逝没多久,师兄师弟们纷纷改行,最后只剩下他独自咬紧牙关支撑门户。
为了生存,他先去找了份房地产中介的兼职,攒够钱以后又在马家堡南街盘下一处便宜的铺面,靠着中介工资和制作出售风水罗盘的收益,他才算是勉勉强强在四九城里活了下来。
可是好景不长,随着北京市政府对南城的开发,房租一天天暴涨,他那个小小的铺面很快变得入不敷出,郑吉想要保住铺面,不得不绞尽脑汁琢磨更多赚钱的办法。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利用职务之便开始涉足凶宅买卖。
所谓凶宅,作为固定词组最早出现在唐人笔记中,张鷟《朝野佥载》卷六:“其宅中无人居。问人,云此是公主凶宅,人不敢居。”
按照字面的意思,古代的凶宅单指闹鬼的旧宅。但风水学中也称朝向不好、结构不好、不利人居的住宅为凶宅。
发展到现代,凶宅又多出一层意思:发生过人命凶案的住宅。
古时候的人命不值钱,哪个大宅院里没有横死几个仆役,也不觉得影响宅院的风水。现代人当然不可能那么想,家里发生凶案那是天大的事,作为案件现场的房屋肯定是不能住了,降价、打折,哪怕是亏本也要赶紧脱手。
郑吉所在的房地产中介公司有一个内部网络,专门搞了“凶宅”分类,该类别下常年挂着两位数以上的凶宅。由于价格优势,这些凶宅很容易被不明真相的客户买走,也很容易被得知真相的客户愤怒地退回来。闹腾的次数多了,中介们不敢再卖弄小聪明,每次都诚实地提前告知客户,反而培养了一批专门倒卖凶宅赚取差价的大户。
这批大户的惯用手段是先购入凶宅,再大张旗鼓地延请道士除灵、风水师改运,总之要让小区内所有人都知道凶宅已经被洗白变成了吉宅,然后才转卖给贪便宜的小户。换句话说,大户干的不过是个面子工程,至于请回来的道士是不是真的有神通,风水师又是不是真的能够点石成金,除了心存侥幸的买家,根本没人在乎。
郑吉作为中介代理了几次凶宅买卖,发掘出里头的商机,立刻托人弄来一套全真教的道士装扮,他是有真本领的,要行骗也比其他骗子多出几分底蕴,没多久便力压群雄,将这门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以他的眼力,大多数凶宅并没有什么不利人居的缺陷,就算有,八宅派最擅阵法,中规中矩地摆两个风水阵也能搞定,所以他经手的凶宅向来口碑良好,无论卖家或买家反馈回来的都是赞誉,唯一的例外就是这次。
他经手了一套发生过三起命案连死六个人的凶宅。
…………
……
叶子襄又把顾遴留下来看家,顾小弟不开心的小情绪毫不隐藏地挂在脸上,白皮肤都变暗了几分,如果他年纪再小点,肖文静真怕他会表演撅嘴跺脚满地打滚。
当然他没有,而是像条被抛弃的狗仔那样守在门后,眼巴巴地瞧着他们走远,肖文静每回一次头就看到他眨巴一下眼睛。
路上郑吉的装束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尤其是年轻人,几乎每个都会拿起手机“咔咔”拍他几张,他倒是泰然自若,也不管别人怎么小声议论大声笑,抓紧时间向叶子襄和肖文静介绍凶宅的历史。
凶宅所在的小区大约有十五年的历史,位于东城区二环边缘,算是那年头的高档小区。凶宅的第一任业主是位泰国华侨,拖着久病年迈的躯体回来落叶归根,在里面住了三年便溘然而逝。他无儿无女,几家子亲戚为争夺泰国的遗产已经打得头破血流,没有余暇再关注这处房产和他的真实死因,当时北京的房价也没有现在夸张,于是随便托人把房子卖掉,平分了售房款。
第二任业主是个本地富商,自己在深圳投资建厂,却舍不得北京的教育资源,把同父异母的两个女儿和怀孕的年轻妻子放到北京。不出三个月,富商的工厂被不明原因的大火烧成焦砾,女人掐死了前妻留下的女儿,怀着富商热切期待的儿子从十九楼窗口跃下,摔成一摊分拆不开烂泥。
一尸两命再加恶性杀人,北京电视台和中央电视台相继报道,法制节目制作专题,这处房产霎时成为人们谈之色变的凶宅。
凶宅荒置几年,富商的生意一年比一年惨淡,居然又罹患绝症,实在没有办法,求爷爷告奶奶地终于用它换了点救命钱。第三任业主是一位包租公,他把凶宅重新装修,原本三室两厅的结构改装成大小差不多的八个房间,然后分租给八个在附近公司上班的小白领,而且专租给年轻男人,想用年轻男人的血气镇压凶宅的煞气。
两天前,七名租客愤于第八个人长期占用无线网络下载,集体把他暴打了一顿,受害者脾脏破裂,没等救护车到便当场猝死,据说墙面和地砖上到处是他喷溅出来的鲜血内脏……
警察拷走了打人的租客,小区内其他业主细细一算,这套房里迄今为止竟然死过六个人,其中五个都是死于非命!
这样煞气冲天的凶宅,包租公也不敢再捏在手里,赶紧找到房地产中介把它挂了出去,价钱一压再压,但求脱手一切好谈。
郑吉相熟的大户就成了逢低入货的第四任业主。
肖文静听得浑身鸡皮疙瘩直冒,问道:“死这么多人,前面的几任业主就没人想到请风水师来看看?”
郑吉摇摇头,“听说那位富商是请人看过的,也不知道是哪位同行,跟他打了包票房子没有问题,不然他也不敢让老婆孩子住进来。”
“全家都死光了还叫没问题?”肖文静深觉怀疑,“他请的不是同行,是冒牌货吧?”
郑吉又摇了摇头,“你去看了就知道,那房子很有些古怪。”
肖文静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连你也瞧不出问题所在?”
郑吉愁眉苦脸,“小道才疏学浅,只隐约觉出房子不对劲,却勘不出具体不对劲在哪里。事关人命,小道不敢轻忽,北京城里小道熟识的同行只有两位,所以请两位来替小道掌眼。”
他倒是敬业,穿了件法袍就真当自己是道士,满口“小道”仿佛出演古装片,肖文静被他逗得顾不上害怕,“噗哧”一声乐出来。
公车恰在此时到站,沉默了一路的叶子襄透过窗户望出去,看到漫天火烧云,蓦然开口道:“六点了,古时候的日本人对黄昏有个别称。”
——逢魔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