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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普渡夜 (3)

这是吴桂花跟汤金山的第二个孩子。头一个在怀孕第三个月时流产了。当时吴桂花跟汤金山出车售票,有一个小赖皮上车不买票,在县城前一站溜下车门,吴桂花大叫,跳下车去追,被小赖皮用力推倒在地。待汤金山追出驾驶室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小赖皮跑得不知去向,吴桂花坐在地上站不起身。那小孩流产了。

现在这个也没了,跟母亲一起丧命车祸。这孩子和吴桂花本不该死。因为前边流产的事情,汤金山在得知妻子又怀孕后,不叫她再跟车售票,让她呆在家里保胎。吴桂花有两个月没有跟车,然后又吵吵嚷嚷,说在家里坐不住,很难受。她其实是舍不得花钱雇人,想自己挣这个钱。她向丈夫保证一定注意,决不再跳下车追逃票,干傻事,汤金山最终没再拦她。却不想这回她没下车追人,是人家车自己撞了过来。

车祸死者被送去县殡仪馆火化,警察发现死者吴桂花有问题。吴桂花在本县坂达村已居住四年多时间,却无户籍,与其夫汤金山并未依法履行结婚登记,只能算是同居关系。警察要求汤金山出示吴桂花的证件以办理人员死亡手续,汤金山拿出了吴桂花的身份证,警察一查,是假的。警察追问究竟,汤金山把渔排理发室、机耕路吃包子那些故事拿出来再说一遍,其他一概不知道。警察发觉吴桂花很可疑,有如天上掉下来的。在这边生活四年多,居然没人知道她老家在哪里,几年里她从没回过娘家,也没有任何外地人到这里找过她。为了搞清来历,她被剔出来,多住了两天停尸房。可是问来问去,还是搞不明白。毕竟人已经死了,这时候还问来历有什么用?警察最终盖了印,吴桂花稀里糊涂被送去火化,跟其他来历清楚的死者享受同等待遇。

其后一个来月时间,汤金山焦头烂额,处理车祸后事。作为车主,在责任确定之前,车祸死者和伤者的家属都找他要钱。死者还好说,先垫埋葬费,赔偿可以等责任认定之后再讲。伤者就难办了,几个重伤员躺在医院里,包括他请的驾驶员王良火,没钱谁给治伤?碰上了这种事还能怎么办?汤金山咬紧牙关,认命认账。他把几年里夫妻俩辛苦跑车攒下来,没舍得拿去补盖半边厝,打算再购新车的钱全部拿出来,不够再借,全部填进了医院。待到责任认定,理赔清楚,他差不多已经身无分文。

村里这头也一样,最终胳膊扭不过大腿,他自作自受。

汤金山离开派出所,跑到县城料理车祸之际,他扔在张茂发家门外的一地死鸭子还在太阳底下发臭。张茂发一门是大房头,亲堂子弟众多,几十只死鸭子算什么?不要几分钟就能搬个一干二净。张家有钱,足可买一车香水倒在地上,让他们房前屋后阵阵飘香,没有一丝骚臭。但是张茂发发令不行,让人通知汤旺兴到张家大门外来“检查卫生”,请鸭汤看着办。当时已经知道汤家遭灾,死人破财,张茂发让张贵生给汤家送去二百元慰问金,然后还让汤旺兴来看死鸭子,说桥归桥路归路,死人要慰问,拉屎得擦屁股。不擦不成,看以后哪个家伙还敢上这儿乱拉屎。

汤旺兴厚道,当天晚间独自去了张家,搬死鸭子,挑到山上挖坑掩埋,再挑水冲洗地板,拿麻袋布擦干净,整整做了一夜。村里大人小孩来了一堆,围观汤旺兴为张茂发家“检查卫生”。汤旺兴低着头,眼睛不抬,嘴巴不张,一心一意,检查鸭屎鸭毛,尽心尽责收拾干净。

汤金山死了老婆,还让父亲蒙羞,果然是自作自受。

办过丧事,处理完车祸后事,有一天县交警事故处理部门通知汤金山去一趟,带上身份证,带点钱,要填几张表格签几个名。汤金山离开坂达村去了县城,在警察那边把事情办清楚后,他回到县汽车站,打算买票坐车返村。这时有一辆前往省城的客车到点了,要发车。女售票员以为他是赶这班车的,冲着他大叫,让他赶紧上车。汤金山忽然脑子一热,跳上车就走,光着两个手,一身衣服一个包,就这么去了省城。

他为什么要突然离开?上省城干什么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家破人亡,他又回到了早先闯祸后从村里跑掉时的境地,差不多一无所有,不知有什么路可走。满腔悲愤,极度失望,真是恨不得到哪里去放一把火。

他身上带着几百块钱,是他当时拥有的全部流动资产。到省城之后,他找了郊外一家收费最低的小旅店住下来,每天到附近小铺吃两顿快餐,吃饱了就在街上闲逛,无所事事,不去找人,也不找事做。汤金山当年在省城工地干过一年多,后来到下边郊县沿海养殖场干的时间更长,虽然回村后很少与旧相识联系,此刻用点心思,总还能找到几个熟人。大城市里到处是脚手架,汤金山能做点泥水,还会开车,想干的话,找个糊口工作应当不难。但是他什么都不做。以前那一次出走省城,他是立意外出谋生,这一回事前并无计划,一时间心血来潮,就这样远远跑来,根本没打算去找人找事。大城市不比乡下,动一动就要钱,几天后汤金山口袋里只剩回家的路费了,他问自己怎么办?回头吗?想起村子那边空无一人的半边厝,死去的老婆,没出世的孩子,默默无声的父亲。心情很复杂,像电视剧里一些人常说的,“很失败”。

他把留下的路费从口袋里翻出来,在一家五金杂货铺买下了一把匕首。

汤金山住的小店位于省城北郊城乡结合部,这里比较乱,附近几条小街小巷高高低低建有许多矮砖房,原本都是城郊农居,有大量外来人员租住在这些房屋里。人员繁杂,公共设施不足,治安也乱,街头巷尾,黑灯瞎火之处不时发生抢案,被抢的以租住此间做皮肉生意的暗娼为多,骑着自行车或者摩托车偷偷来去的嫖客也常成为劫财对象。汤金山盯住的第一个家伙是一个嫖客,有四十来岁,穿西装上衣,用一辆自行车拉着一个看上去不上二十的女孩从汤金山眼前过去,停在巷子中部一间矮房子门外。那时候是晚上九点,汤金山坐在巷子边一块石头上,前边有支电线杆,安着路灯。

半个多钟头后,中年人打开房间门出来,骑上他的自行车返回,时小巷空无一人。汤金山把中年人截住,亮出了手中的匕首。

“拿来。”他低喝一声。

中年人很明白,立刻张开双手:“兄弟,有话好说,别动手。”

“拿来。”

中年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送到汤金山面前。汤金山打开钱包看看,里边有几张百元大钞。

“钱你拿去。”中年人说,“求你把证件留着。”

汤金山把钱包合上,扔回中年人自行车前的篮子里,挥着匕首,让他快走。

“没事。开个玩笑。”汤金山说。

中年人飞身上车,没命奔逃。

汤金山没再干,回旅店倒头睡觉。第二天中午起床出门,穿小巷去附近那家快餐店。走到小巷窄处,对面过来一个行人,汤金山往边上让了让,两人侧身而过。突然间那人转过身子,把汤金山摔倒,紧紧压在地上。

“干啥!干啥!”汤金山挣扎。

那人往汤金山的身上摸。

“别动。”他低喝道,“刀呢?”

汤金山说:“没有。没刀。”

那人摸清了,果然没有。于是把他放开,带到附近一个小区居委会。原来他是这里的地段民警,姓黄。虽着便衣,人却了得。汤金山练过武,却没敢跟他动手,因为被他一压就知道,这个人比他有功夫,打不过的。

黄警察盯住汤金山已经有几天了。地段警管一方治安,耳目众多。他知道汤金山是新来的,年纪轻轻,没啥行李,天天东溜西逛,无所事事,很不对劲。他还知道汤金山买了把匕首。昨晚汤金山干的事情他也知道,那中年人一出巷子就撞到他手里。

他问汤金山刀子在哪里?汤金山说已经扔了。他问扔在哪里?汤金山告诉他在小旅馆外的垃圾筒里。黄民警立刻叫居委会一个年轻人去翻,十几分钟后年轻人跑了回来,手中拿着汤金山扔掉的凶器。

“昨晚你想干什么?持刀抢劫?”

汤金山承认是的。

“为什么?没钱?”

没钱可以挣。汤金山是因为别的,他有一肚子恶气。

“为什么后来没拿钱包?”

汤金山说,他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在看到钱包之后。

“为什么?”

是一念之差。他忽然想起别人告诉他的一句话:爬死窟,走活路。钱包就在他面前,里边有钱,往口袋一装就到手了。这肯定是死路一条。

黄警察说:“已经够进拘留所了。”

他没把汤金山抓去关。后来他说,汤金山当时的情况处于可抓可不抓之间,一抓进去,出来后汤金山恐怕就是小偷劫匪了。不抓也许还有其他可能。

他问了汤金山的情况。汤金山如实交代,包括自己眼下的存款余额。他从裤兜里掏出他的全部家当,一共十二块钱五角。小旅店一天一结,不结走人,所以他没欠债。但是已经住不起了,口袋里剩下的钱只够他再吃两顿快餐。

警察说:“看起来还得去抢。”

汤金山摇头,说自己已经把刀子扔了。

“为什么不回家?”

汤金山说:“没脸回去。”

“为什么?”

“很失败。”

警察不禁发笑:“你小子也会说这种话。”

黄警察所在地段城乡杂处,辖区内有一个单位叫水科院,即省水产科学研究院。水科院是个大单位,属下处室和研究所加起来有十几个机构,占了一个大院子,有一座七层办公大楼,另有附属楼和实验室。院后靠着一个大水库,有大片水面。水科院里出出进进有百来号人上班,设有一个保安队,负责大院保安事宜。水科院是省属部门,因所处辖区关系,其保安部门与地段民警经常联系,存有协作关系。前些时候,该单位几个保安队员相继辞职回家,院里管事的干部曾问黄警察身边有没有合适的,帮助找几个新保安。

汤金山在一念之差之后,意外地穿上制服,有了一个单位,成为水科院的新保安队员。每天白天在大院门口值班站岗,晚间巡查院内各个角落。拿的是临时工工资,数额不高,却已足够维持生活。

黄警察交代说:“小心点,认真干活,别做坏事。我看着呢。”

汤金山感激涕零。他让警察放心,他不是坏人。他也知道黄警察很厉害。

汤金山在水科院落下脚来。他很努力,诸事认真,当年年底被评为先进职工,隔年当了保安队队长。黄警察调到另外一个地段,以后升了派出所副所长,汤金山却没再挪窝,始终呆在单位里。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起初到水科院当保安时,汤金山是走投无路,幸好没走岔道,得贵人相助有了一个安身地点,当时也就是临时落脚,暂渡难关,并没想干久。单位保安不是在编人员,属临时职业,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工作时间不短,工资待遇不高,很难久做。加上汤金山已经不是十来岁的少年,干保安站岗巡夜,他已经显得年纪稍大了点,老保安当然也有人干,毕竟还是年轻为多。当时水科院保安队里,除了队长和另一个人,就数汤金山年纪大。汤金山不是初进社会,早有许多经历,打过工,吃过灰,开过农用车,曾经盖房娶妻,当过小客车车主,如果不是出了意外,早就升爹抱子。他这样的人做保安拿那么点钱,说来不免“很失败”。但是恰也因为经历丰富,见多识广,说话做事跟刚出道的少年家自然不一样,知道是非轻重,知道怎么跟人相处,怎么办理事情,所以汤金山进单位后很得人缘,队里同伴相处很好,领导印象也不错。让他愿意在单位一年一年干下去还另有一个原因:这地方让他感觉比较舒服,跟他老家坂达村,跟他干过活的建筑工地和海上渔村都很不一样。

这儿人挺和善。院长们官衔很大,并不威风凛凛。处长所长们据说跟县长差不多大,大家笑模笑样。教授研究员那些人了不得,听说工资拿得比院长还高,见了保安也都客客气气,交代事情会说“你好”,办完了还说“谢谢”。大院来来去去百十号人里,大多数人比较讲理,特别是一些身份很高的,不欺负人,也不会看不起人。张牙舞爪让人讨厌的当然也有,反都是些身份比较低的。院办公室的行政科长姓陆,保安归他管,这科长很会挑剔,喜欢训人,哪里看不顺眼,吹胡子瞪眼批评,讲得口水四溅。汤金山之前那个保安队长,就是受不了陆科长,跟他闹一场后辞职走人的。两人闹的其实没什么了不得:陆科长要求,院领导的车进出大门时,站在门口的值班保安必须举手敬礼。科长心细,常在楼上偷看,注意哪个保安礼敬得好,哪个没当回事。老队长已经干长了,有些油条,敬礼不太用心,姿式不太准确,过往的院领导没说什么,陆科长却不放过,屡屡批评,指责队长比队员还不如,还想不想干?队长受不了,保安干长了也想换换,就辞了职。陆科长立刻指定汤金山接任,他注意到汤金山人缘好,也注意到汤金山敬礼十分认真。

“你要小心,我要求很严格,批评很严肃。”科长说。

汤金山称自己不怕批评。

陆科长果然吹毛求疵。保安队谁出了事情都训汤金山,哪里有一丁点不是,他都满嘴口水。汤金山却不在意,他说过自己不怕批评。有一回陆科长把他叫到行政科训话,为保安队的一些小事严肃批评了一个小时,汤金山从头到尾认真倾听,嘴里嗯嗯有声,脸上似笑非笑,陆科长看了,不由得大为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