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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普渡夜 (2)

那天晚上,张丽娟的父亲张春明一夜没睡。张春明从来不看戏,当晚没去小学校凑热闹,只在家里看电视,早早洗过了,却不上床,守着门等女儿回家。小学校那边锣鼓停了多时,村子里狗都不叫了,张丽娟还没到,张春明感到奇怪,也不顾时候早晚,拿起电话机找亲家追问究竟。当时乡下农家装电话还不多,张春明家的电话是亲家张茂林硬给装的,张茂林有钱,说张丽娟当副书记,公家事多,没有电话怎么可以,没公事也得让他们两个年轻人经常说说话。于是就装了。当晚张春明把电话挂到亲家那里,这才得知张富全晚饭时喝酒喝醉了,早早上床大睡,没去看戏,更别说陪张丽娟回家。张春明急了,心知不好,匆匆抓过一把杀猪刀,打亮一支大号手电,飞快地奔出家门。

半个钟头后,他在后山石旗杆下找到了女儿。她满脸是血,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衣服裤子全被脱光,胡乱丢了一地,身上腿上满是抓痕。伤她的人已经不知去向。

张春明跳着脚吼叫,捶胸顿足,悲愤难平。这时张茂林父子和村里听到动静的人也都赶到,张丽娟被父亲背下山,赶紧送往乡卫生院。张茂发闻讯,连夜来到事发现场。一看事情惊动大了,张茂发当即决定报案,亲自给派出所长挂了电话,所长一听情况挺严重,迅速率人赶到坂达村,时天还没亮。

张富全酒已经完全醒了。他在警察面前破口大骂,说不会是别个,就是那小子,快抓,宰了这小子!

他说的是汤金山。

此时距汤金山扔死鸭子,汤妻吴桂花遭车祸已经快两年了。两年前汤金山闹宅前,张茂发一声大喝,张富全领人把汤金山绑了,扭送派出所。如今后山案发,张富全怒气冲天,不说别个,只认汤金山一个是嫌犯。

他俩渊源很长。张富全告诉警察,从溪坂中学读初中起,汤金山就跟他争张丽娟,汤金山曾假借送张丽娟从乡中学回家,死皮赖脸,坐张丽娟的脚踏车,受到张春明警告才罢手,后来一直在心里怀恨。张富全还提到石旗杆,说汤金山小时候在石旗杆下拉屎撒尿,被绑在石头上受罚,以后一直记恨,赌咒让雷公劈倒石旗杆。汤金山是故意找这里作案,感觉才痛快。汤家住村西,从家里到学校,一向在后山跑来跑去,地形很熟悉。汤金山知道张丽娟性子急,喜欢抄近路,所以暗藏在这里伤她。张富全还提及汤金山从小贼皮,不服管,教不乖,村里闹事闯祸,从来少不了他,县长到坂达村检查工作,他把人家车胎放了气,一跑几年。回来后还是没学乖,把一大堆死鸭子丢到别人家门口,被绑进派出所。汤金山自己死了老婆,看不得张丽娟跟别人结婚,一心一意要让张家人难看,被村民们耻笑,所以下这种毒手。这小子应该拖出去枪毙!

警察认为张富全说的只是迹象,他们需要证据。

张富全一口咬定汤金山,不仅仅只是猜疑。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事发前一天晚间,他和汤金山之间还曾有过一次冲突:张富全骑摩托车,送两条鱼去张丽娟家,在她家门外不远处看到了汤金山。汤金山独自在路上,手握拳头,走得很快,脖子伸得老长,扭着头朝张丽娟家的大门看。张富全从后边赶上来,摩托车一停挡在汤金山面前。汤金山骂张富全坏狗挡道,问他想干什么?张富全说要查一查。他是民兵连副连长,抓小偷查坏坯,都可以干。汤金山说那个官他也当过,不必这个鸟样。张富全问汤金山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个时候想干什么?汤金山说报告张连副,他是下午刚到,请三天假,回家赶热闹,吃普渡。这么晚了不干什么,他在看那个门,想张丽娟,打算去会一下张副书记。汤金山明知张丽娟已经跟张富全登记了,这么说是故意气张富全。张富全一听恼怒,要汤金山离张丽娟远一点,敢乱动就打断他的腿。汤金山说他练过武,不只腿骨结实,手骨也有劲,张富全想试就来,看谁打断谁的。张富全说那就试试,汤金山脑后要多长只眼睛,免得做鬼还不知道怎么死的。汤金山反骂,说张富全长多少只眼睛都没用,看得住初一,看不住十五,看得到白天,看不到晚上。

隔天正是旧历十五,张丽娟出事恰在晚上。可见汤金山早就算计好了。

警察问:“你们俩碰到一起总斗嘴吗?”

张富全承认是这样。斗嘴多,也动过手。

张茂发老伙子比较厉害,他一听就发现了要害。

“他说什么?请假三天?”他问。

张富全点头,汤金山是这么讲的,他记得很清楚。

张茂发对警察说:“你们得抓紧。人过几钟头就走了,头班车是早晨七点。”

半小时后,天刚蒙蒙发亮,警察包围汤金山的半边厝。汤金山还在房间里熟睡,警察翻墙开门而入,以他涉嫌强奸、伤害为由,把他从被窝里拎起来,推出家门,上了停在村旁的警车。汤金山带几分酒劲,梦中乍醒,懵懂中以为有人要欺负他,跟警察动了几下手,因而被上了手铐,亮晶晶一副钢铐把汤金山的双手铐紧,从坂达村一直铐到了乡派出所。

警察决定抓人,并不只是听信了张富全。他们抓人需要足够证据,他们果然找到了证据:在搜查案发现场时,警察发现了丢弃在石旗杆附近的一只鞋子,只有一只,为左脚,四十二码,八成新的白色旅游鞋。有人认出这正是汤金山回家时穿的鞋子,据说是单位发给他的。警察在包围汤金山的半边厝时,在屋外发现了丢弃在地的另一只白色旅游鞋,为右脚,四十二码,与现场附近找到的那一只恰是一双。

虽然存有不少疑问,汤金山难逃嫌疑。为防止嫌犯脱逃或销毁证据,警察以最快的速度采取了拘留行动。

汤金山又进了派出所。与上一回扔死鸭子被张富全他们拿绳子绑了“扭送”不同,这一次他是让警察用手铐铐进来的,性质也大不一样,涉嫌严重刑事犯罪。

汤金山声称自己冤枉,却无法提供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据。他承认自己当晚去过现场,看戏前和看戏后,分别两次,都是摸黑翻后山走小路来去。小学校敲锣,剧团开演之前,他跟弟弟汤金水一起去看戏。戏只看了一半他就离开了,因为头晕,酒劲上来了。当晚他与父母弟弟吃酒过普渡,喝的是白酒,家人团聚,过节高兴,喝多了。戏台子锣一敲,酒劲往上冲,觉得不行,不能再看戏了。那时也还记得隔天一早七点要坐头班车动身离村,所以赶紧离开小学校,回家睡觉。没回父母那边,一头撞进自己的半边厝,往床上一倒,什么都不记得了。独自一个,没有谁跟他在一块。

警察发现有疑点。汤金山当晚睡前洗过澡了,他还洗了内裤T恤,挂在他的半边楼前晾衣绳上。行李收拾了一袋,丢在屋里木沙发边。汤金山自称酒后头晕,只知道上床睡,不知自己睡觉前都干了些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鞋怎么只剩一只。回村后他在村里来去,脚下只踩一双拖鞋。白色旅游鞋是从外头穿回来的,准备还穿回去。回来后就丢在楼外吹风,因为有脚臭。

警察告诉他,另外那只鞋掉在了犯罪现场。

“他们栽赃!”他叫。

汤金山对前天与张富全在张丽娟家门外交谈情况的描述基本一致,包括所谓“看得住初一,看不住十五,看得到白天,看不到晚上”那些话。他解释,从小到大,他跟张富全见了面就斗嘴,像两只互相不尿的狗,碰上就叫,那是习惯。所谓狗咬狗没好声,骂来骂去,玩笑话胡说八道当不得真。

“我怎么会去动张丽娟?我能不知道好歹吗?我跟张富全从小不对路,跟人家张丽娟从来都挺好。”他说。

警察顿时生疑,追问汤金山怎么知道是张丽娟被人动了?不是他自己做的,又是谁跟他说的?汤金山称一清早被警察抓到派出所,问了他内裤,问了后山石旗杆,问了当晚他在哪里,还问了他跟张富全讲了张丽娟什么。他不是傻瓜,他猜得出是张丽娟出事了,也猜出可能是什么事。他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干的,这混蛋该死。他绝对不是混蛋,警察去找大家问一下就清楚,他不可能干这种事。

警察说:“到这里来的嫌犯都像你,起初都说没有。”

汤金山强调真不是他。他恳求警察别跟他过不去,怎么问都行,信不信可以调查,花点时间和功夫,案子肯定能搞清楚。他保证老实配合,洗清冤枉,只求警察千万别打他。他知道有些案子是屈打成招,招了以后又翻,可不敢那样。

警察听了很意外,问汤金山什么意思?难道是皮肉生痒,主动求打?汤金山称自己在村里出了名,从小贼皮,打不管用,吃软不吃硬。警察可以去问。

警察点头:“你小子别急,这里软硬齐全,拿你的办法有的是,保管够你吃。”

人家没打他。在派出所的拘留室关了一天,做了笔录,第二天一早给他一碗面吃,让他签个字,放行走人。

案子没破,但是他被排除了嫌疑。

当年读初中时,有一次他和张富全打架,双方打得头破血流。村老大张茂发调查办案,有一个人说了实话,救了他一回,这人就是张丽娟。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次是张丽娟遭坏人暗害,但是她又救了他一回。

她在病房里醒了过来。警察让她回忆案情。她只记得自己头上被人用力一敲,然后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了。警察问她与汤金山近期有什么接触,说汤金山有重大嫌疑。她非常吃惊,当即否认,说肯定不是他。警察问她有确切印象吗?张丽娟点头,很确定,不是汤金山。警察说她已经被打昏了,怎么能知道坏人是谁不是谁?张丽娟哑口无言。末了她说,她记起了一些情况,失去知觉之前,她用手抓了对方。

“是不是感觉到一股酒气?”

她记不清了。好像有。黑暗中她抓到那人的头发,拽了一下。

汤金山没头发。他理光头。

因为受害者非常肯定,汤金山得以解脱。从派出所出来后,他去了乡卫生院,想看看张丽娟。走到卫生院门外,一辆皮卡车刚巧在那边停下,张富全从车头跳下来,匆匆走进了卫生院大门。

汤金山止步不前。他转身离开,走到一旁小吃店里,找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等候。足足等了一个多钟头,他看见张富全从卫生院大门出来,上车走人。

汤金山没有再往卫生院大门去,没有动弹,独自在小吃店里又枯坐了一个钟头,才起身离开。他直接去了车站,那里有一班车正要发往县城。他上了车。班车启动发车时,他情不自禁,对着窗外乡野大喝了一声。

“走!”

满满一车乘客面面相觑。

他回到省城。这次返乡过普渡,他向单位请假三天,现已超假一日。

2.

如今汤金山是单位里的人,他的单位是省水科院,即省水产科学研究院。一个乡下初中毕业生,怎么会跟省城的科研部门拉扯上了?其过程说来也长。

那一年夏天,汤金山的妻子吴桂花于出车途中,在县城附近的东山村山崖下车祸身亡。事后交警部门鉴定,主要责任不在他们这一方。事发时有一辆快速行驶的小车从他们小客车后边追来,鸣笛超车,小客车驾驶员王良火打了方向盘,让车往路边靠,当时路右是山崖,前方还有一个上坡弯道。小车超车那一刹那,对面弯道处突然闪出一辆集装箱车,快速向下冲,上行小车车速过快,在躲避迎面撞来的大车时急中生乱,车头往右一别挤到王良火的前方,同时刹车。王良火哪怕是个神仙,这时也没办法了。小客车撞了小车,小车被顶出去撞到对面的大车上,弹回来再撞击小客车的车身,这一撞就把小客车撞出路坡,翻下山崖。那一段公路开凿于石壁之上,山崖下有一条小山涧,从上到下都是坚硬的花岗石岩体,小客车从十米高处滚落,能活下来的人都算命大。吴桂花命不好,当场身亡。

事后不免有人假设,如果汤旺兴家的鸭子没有误食毒谷,或者死鸭之后能够拿到几个补偿,汤金山不必心里不平去丢死鸭子肇事,不必请王良火代其开车,当天的车祸也许不一定发生。这都是说说而已。天下事环环相套,到了这个时候,再怎么假设,解哪个套都没用,车已经翻了,人已经死了,留下了一堆后事。

吴桂花出事时,汤金山还在派出所里赖着,因为扔死鸭子,警察让他回村去擦屁股,他不服,死活不走。待到县公安局值班室电话到达,知道车祸消息,警察不再跟他纠缠死鸭子,毕竟人命关天,比一堆臭东西要紧,他们让汤金山立刻动身,去县里处理后事。汤金山已经整个人傻了,话都说不出来。乡派出所对门恰是车站,两个警察把汤金山带到车站,把他推上了一辆过路客车。

在医院太平间见到吴桂花的尸体时,汤金山号淘大哭。吴桂花脸给撞扁了,血肉模糊,已经不成人样。她直挺挺倒在停尸床上,从头到脚蒙着被单,被单下鼓出一个大肚子。这个孩子已经有六个月了,没能活到可以生出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