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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石旗杆 (5)

汤金山留在村里当了父亲的帮手,种地赶鸭。坂达村地少人多,汤家人口偏少,只分有两亩多水田,田里农活犁耙插秧,汤金山都会,毕竟农家长子,再怎样贼皮,读书之余,节假日寒暑假总要帮家里干农活。养鸭要点技术,跟解数学题相比,也还容易。汤金山回村从事家庭农业生产,就跟鸭子下水一般便当。但是这只鸭子已经不同于身边其他鸭子,他有自己的打算。每从村头村尾走过,特别是从后山张家祖厝边经过,看见那两支石旗杆,或者远远听到张茂发在大声说话咳嗽,汤金山一如既往地早早躲开,总怕人家一声断喝:“绑起来!”这种时候他很有感想。

汤金山所在的溪坂乡,数达西村人爱打架。达西村与坂达相邻,有一个老者会武术,本地人称“拳头师”,他收徒弟,手下有一支“达西武术队”,多是些十几岁农家少年。每逢乡里热闹踩街游行,队伍里总少不了达西武术队,一二十个少年包着黑头巾扎着红腰带,舞枪弄棍,游走四乡,让四邻农家少年看了眼热。坂达村没有拳头师,汤金山只能投奔达西这个师傅。汤金山拜师学艺过程比较曲折,因为乡村拳头师多半只在本村收徒,外村少年想来学武,得查三代,搞点政审,像应征入伍一般。坂达村与达西村民相邻,“文革”前后都曾因为土地水源纠纷打过群架,死过人。那叫“械斗”,本地人称“社拼”,意为村社相拼。历史有过纠纷,达西村人对坂达少年越界学武充满怀疑,师傅不想收他,几经恳求,还是拒之门外。后来汤金山把同学王贵生叫出来帮忙。王贵生是达西村人,拳头师的亲外甥。王贵生没考上高中,去读一个农机职业中专,学校也在县城。他很给汤金山面子,回家告诉舅舅,汤金山跟他是同学,关系不错,人家是坂达村的,却不姓张。这样一说就行了,因为与达西村有介蒂的主要是坂达张姓,汤金山姓的好,可以收为徒弟。

张丽娟读高中后很少回村,第一学期放寒假,只回村住了几天,春节一过又回县城去了。寒假中她曾特地骑脚踏车到村外大水窟边的汤家鸭寮,探望汤金山。

她说学习很紧张。去县一中后从不给自己放假,但是还跟不上。她一直都住学生宿舍,吃学生食堂,很少去亲戚家串门。没时间,也不想去。

汤金山问:“要那么苦吗?”

她说:“这是我的命。”

她问汤金山这大半年过得怎么样?汤金山告诉她钱很难攒,达西村的拳头师水平不高。等攒够路费,他还是想到少林寺当和尚。

“不能再去争取读高中吗?”她说,“可以插班。”

“人跟人不一样。我能跟他比?”汤金山说。

他们谈的是张富全。张富全学习很差,没考上高中,在家里呆了两个月,忽然也进了县一中插班读书,听说是通过他叔叔的关系,交了许多钱。张富全哪里是读书的料?找人花钱进高中,不会有别的缘故,就因为张丽娟在那里。张富全去了后,张丽娟还特地捎话,让母亲林老师问汤金山能不能想办法也到县里插班上高中?汤金山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哪怕弄得到足够的钱,他也找不到关系。

“我不想那个事了。”他对张丽娟说。

张丽娟不吭声,好一会儿,她说学校里压力很大,还很孤单。因此总想起早先溪坂中学的那些日子,如果汤金山还在就好了。

汤金山说:“一人一个命。”

张丽娟特地到鸭寮看他,汤金山很高兴,拿着支木棒到鸭寮外,用力敲打挂在树上的一个旧油罐,旧油罐咚咚作响,有节奏的声音传得老远。张丽娟问汤金山这是做什么?汤金山说是他的发明,用木棒喊鸭子。他父亲放了几十年鸭子,只会拿一个喉咙吼叫,他才几天就有了技术发明。可见林老师说得对,读书还是有用的。

十几分钟后,鸭子被他唤回来了,不是鸭子听得懂他敲油罐,是放鸭子的人听懂了。他弟弟汤金水时读小学,放假在家,撑张竹排,顺小河去放鸭子,听到大哥敲油罐,知道有事,把鸭群赶回鸭寮。汤金山叫弟弟把鸭子收进鸭栏,就让他回家玩。这时还有另外一群鸭子也被汤金山传唤到来,却是村里一伙年轻人,来了七、八个,其中几个跟他和张丽娟原本都是同学。汤金山开玩笑,说这帮小子不是鸭子,他们其实都是鸭虎。

原来他们有暗号。他用暗号传唤一伙人到这里烧鸭粥吃,由他款待。宰的是他的鸭子,用的是他的柴火,只要帮着捕鸭割血拔毛,个个可以香喷喷吃个肚圆。

他们干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几个年轻人都管汤金山叫“大的”,他们还跟他学武术。汤金山去达西村拜师傅,回头就在本村收徒弟,现学现卖。汤金山告诉这些“小的”:张丽娟回来了,她在县城读书辛苦,应当烧鸭粥慰劳。

“小的”们请示:“抓只肥的?”

他让“小的”们尽管去抓,看中哪个抓哪个,越肥越好,只要逮得住。

张丽娟大惊,问汤金山这样放鸭子行吗?他老爹要知道了肯定得气死,一根麻绳再把他绑在石旗杆上。汤金山笑,说他老爹现在管不着了,别说老爹绑不住他,张茂发喝得再大声,怕也不容易绑住。

“等功练成了,看我推倒那两根石头。”

张丽娟让汤金山别在旁人面前乱说话,也不要在她面前说,她父亲张春明跟张茂发好着呢。小辈人掺合大人的事情没好处,不知道张茂发厉害吗?人家不是只够着一个坂达村,乡里县里市里,他哪里够不着?

汤金山承认张茂发确实够大,如今见了还让他躲着走。

“因为功夫还不如。”他说。

汤金山这伙少年家原先的暗号不是敲油罐,是吆喝。早先汤金山想找大家到鸭寮这里玩儿,他就在门外大吼几声,小的们听到就来了。但是有一天出了事情,大的吼过了,小的跑来了,大家喜孜孜正在刷锅烧柴,有一个人扑进门大叫,说村长来了。鸭寮里大大小小,一时都慌。还好汤金山机灵,当机立断,让大家马上出去,四散逃开,他自己领头撤退。一伙人前脚出寮,张茂发后脚赶到,鸭寮里传出他的咳嗽声,惊心动魄,格外响亮。

张茂发是闻声前来查看究竟。这以后汤金山明白了,坂达村只有村长可以吆喝,别个都得小声。于是他们的相聚暗号改成了敲油罐。

“你那时都喊个啥?”张丽娟问汤金山。

汤金山笑,说当然是拿好玩的喊,学人家老大,就喊那个:“绑起来!”

“怪不得他要找你。”

张丽娟问汤金山,除了张茂发,是不是谁都不怕?汤金山开玩笑说他还怕一个人,就是张丽娟。小时候两人打架那回,她拼命吐口水,把满脸血涂在他的褂子上,从那时起他就给吓住了。

张丽娟道:“你真是该绑。”

后来就出了汽车轮胎那件事情。

起因也涉及到汤家的鸭子。出事前晚,村长张茂发叫人通知鸭汤明天一早把鸭寮四周的鸭屎清干净,杂草也锄一锄。别让鸭群出栏,免得到处臭哄哄不好走路。为什么呢?县里有领导到本村参观,乡里领导也陪着来,村容村貌得特别注意。

汤旺兴老实,言听计从,一大早就把两个儿子赶到鸭寮扫地锄草,关紧鸭群,多喂了许多谷子。那一天领导来了,张茂发领人家在村中转了转,上后山看张家祖厝和石旗杆,走了大半天,根本没往村南低洼水窟这边来。不由得汤金山抱怨,说村长放个屁,村民白费劲,还不给钱。

中午饭后,汤金山兄弟俩跑到村部看热闹。当时村部外晒场上一溜停了三辆小车,两辆吉普车是乡里的,以前来过,汤金山认得,另外一辆是黑色轿车,土话管那叫“小包车”,一定是县里大领导坐下来的。两兄弟去时,领导和客人们还在村部吃饭。村部伙房在楼下侧房,客人吃饭在楼上会议室,炒好的菜一盆盆从伙房出来,要从晒场边走过,这就有香味一阵阵飘过,让周围看热闹的小子们一阵阵抽鼻子。说起来也不是山珍海味,不外红烧猪蹄香菇炖鸡一类村级美食,客人们不稀罕,普通村民家小孩却要过年过节才得一遇,所以大家不免眼馋。汤金山在人群中忽然看到了张富全。他居然也从县城跑回来凑热闹。

“大学生也有一嘴吗?”汤金山挖苦张富全。

张富全说他不只有一嘴,他还要上桌去敬酒。县领导来了,乡领导也都在,他大伯张茂发特地叫他去见一见,认识一下。

“你想来一嘴?”张富全说,“有的,我跟他们要一点盆底。”

汤金山说盆底留给张家的狗吧,他不缺。家里已经吃饱了,现在来看热闹,瞧瞧领导都什么样子,是不是比大学生多长一个嘴。

张富全没跟他多伴嘴,匆匆走开,进了村部。人家大伯在这里管事,他在那个门洞进进出出一点不怯,就像走进自家院子。

隔不多久,张富全和另一个年轻人走出了村部。

“围啥?看猴子啊。”张富全嚷嚷,“快走,都走开。”

却没人管他,大家照样围在那里,说东道西,嘻嘻哈哈。只几秒钟功夫,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小子们争先恐后,作鸟兽散。

是张茂发出来了。人家没有喊叫,背着手往村部大门口一站,顿时动静大了,举场皆惊,大的小的一起往后走开。

张富全来劲了,借势大吼:“车那边,走开,听到没有?”

围在晒场边三辆汽车旁的小孩也给驱散。

张茂发这时发了话,指着身旁张富全那两个年轻人,要他们守在车边。

“别让人靠近。”他说,“不要弄坏领导的东西。”

汤金山没等被赶,拉着汤金水早走开了。他有本能,碰到张茂发先躲。远远看到张茂发威驱人群,把张富全留在外边管车赶人,汤金山心里忽然有了主意。他断定刚才准是张富全向张茂发卖乖,报告说外边围了不少小孩看领导热闹,张茂发才出来驱人。没准还是张富全自己主动显能,要替领导管车,免得被村里孩子玩出毛病。

汤金山去了另一侧的修车铺,这个铺子是张丽娟的三叔开的,早先只管自行车,后来添些家伙,也能给手扶拖拉机加气换胎。张丽娟的三叔脾气好,汤金山告诉他家里有东西坏了,要一块橡皮,他一指工具箱让汤金山自己去找。汤金山翻出块橡皮,主人一摆手让他尽管拿走,汤金山赶紧离开。不一会儿他带着汤金水又回到村部外,坐在晒场边一棵树下。

汤金山对弟弟说:“张富全小子懒,撑不了多久。”

那天天气挺热,中午的太阳照在晒场上,老在那里陪太阳,张富全哪里受得了。吆喝几句,看看晒场上的人都快跑光了,这还用得着管吗?磨磨蹭蹭一会儿,他又缩进村部里。汤金山一看是时候了,站起来往一边走,找人说话,汤金水趁没人注意之机,悄悄朝车那头溜。他还小,不招人眼,很快就钻到车后边去了。

两兄弟连手,只一会儿功夫,轿车的两个前轮给放了气。光天化日之下,两兄弟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跑回家后,都高兴得不得了。

这个祸却闯大了。当天来到坂达村视察的是本县县长,县长的车在村里给放了气,不只是张富全没用,也让张茂发大丢面子,陪县长到村里视察的乡领导一样很没面子。上下恼火,这就要查一查,看是哪个家伙捣蛋。当天下午乡派出所的警察进了村子。

晚间十点,有一个“小的”跑到汤金山家里告急。

汤金山进修车铺被人看到了。警察到车铺追问汤金山去干什么?是不是找轮胎放气的家伙?张丽娟的三叔说小孩来要一块橡皮。张茂发却不相信,认定鸭汤这个儿子从小贼皮,不会是别个,一定是他。抓他,绑起来问问就知道。真是他就阉了,看小子以后还敢。警察说他们还要找点证据。

给领导的车放气算什么大罪?哪怕有人看到了,认谁就是汤金山,就这个事还能抓人绑人?警察到村里大张旗鼓追查,更多的其实是做个姿态,警告不知轻重的小贼皮,让他们胆寒,以后别再乱来。汤金山年轻,他还不懂这个。一听说大祸临头,张茂发要警察绑他阉他,不免慌了手脚。这时候怎么办?武侠书里有,三十六计走为上。

他谁都没说,只告诉了弟弟汤金水。他吩咐弟弟,如果警察查问,只要推说什么都不知道,这就行了。他一跑就把事情都揽走了,警察不会找其他人麻烦。告诉父母不必为他担心,他自己会照顾自己,事情过去他就回来了。

汤金水问:“哥要跑哪里呢?”

“有人问,就说到少林寺当和尚去了。”汤金山交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