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跛足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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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挟持 (2)

就在这时对面的电梯门突然打开,满满一电梯的保安冲了出来。顿时楼道里各种物品的落地声响成一片,三个盗贼仍下赃物,疯了一般地沿着楼道狂奔过来。他们就像一场风暴,无情地从马领眼前横扫而过,没命地顺着楼梯向上逃命。十多名保安组成的另一场风暴紧随而至,同样毫不留情地从黑暗中的马领面前袭席卷过去。整幢大楼充满了奔跑的激情,脚步声狂乱得如同重金属音乐的鼓点。

马领平静一下受到风暴抚摸的心脏,快速向楼下走去。走出大厦的门厅,他摸出支烟点上,蹲到马路对面的一根电线杆下,静观事态的发展。月光下,一辆三轮车孤零零地停放在马路边,它的主人们显然遇到了麻烦,那么它的命运将会怎样呢?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凄厉的警笛声划破夜空,由远而近。马领想,他们还是跑到那块倒霉的平台上啦,一个相对温和的盗窃案件眼睁睁地转变了性质,向一种比较残酷的暴力犯罪靠拢,它升级啦!马领在心里想象一下,那三个走投无路的青年面对平台上的四个家伙时,将会是怎样复杂的一种心情呢,尤其四个不伦不类的家伙中还有一个赤身裸体、阴茎勃起如坚铁的莱昂纳多。可怜的孩子们,你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一生中会挟持一个外国鬼子吧。在这月朗星稀的初秋之夜,这是你们的幸还是不幸?

十几辆警车在一辆桑塔纳的率领下呼啸而至。荷枪实弹的警察从车上跳下来,组成新的风暴,一声令下向着昌运大厦的正门一拥而入。桑塔纳上坐着的显然是领导,领导也下来了,手里拿着部对讲机,抬头仰望三十八层之上的楼顶。

马上有人过来替领导披上件棉大衣,领导头也不回地问:

“情况搞清楚没有,到底几个歹徒,几个人质?”

回答是:“歹徒共三人,人质情况暂时不明,他们现在被一扇铁门挡在外面。”

这些话马领蹲在马路对面听得很清楚,他有片刻的冲动,想过去汇报一下人质的情况,协助一下警方。

从火车站方向涌过一股人潮,迅速地汇聚在昌运大厦下。警察开始隔离人群,把人向四周赶,空出中间偌大的一块地方。马领混在人群当中,突然感到心虚,觉得自己好像是条漏网之鱼。那块被强行划出的空地,明确地把他阻隔在事件之外,此刻他挤在看热闹的队伍当中,隔岸观火。

领导手持对讲机,不知从现场反馈回来了什么消息,他的神色开始焦灼,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虽然因为距离被拉大,马领再也听不清那个圈里的对话内容,但通过表情他也可以猜到领导为何如此焦灼——不就是上面有个莱昂纳多吗。

有了新情况当然就要有新措施。十几分钟后又有两辆闪着警灯的桑塔纳开过来,从车上下来几名更大的领导,最显眼的是随行的还有一名特别漂亮的姑娘。人群马上表示出惊讶,这个姑娘是什么角色啊?马领心明眼亮,他一眼就认定,这是一名女翻译。看来警方真的是深思熟虑。女翻译被两名警察护送着进入昌运大厦。几名领导聚在一堆分析事态的严峻性,堪虑啊堪虑。

大约过去半小时,人群突然沸腾,有人从里面出来了。小招裹着一件军大衣,在一群警察的簇拥下首先获释。她大概带来了挟持者的要求,一出现便被领导们团团围住。小招在哭,在颤抖,在诉说,在哭,在颤抖,在诉说。突然她倒下去了,一头倒在一位领导的怀里。立刻有人过来搀扶住送进一辆警车,然后警笛大呜,送往医院。

身边出现了骚乱,好像是谁踩了谁的脚,于是就争吵,继而推搡。烦不烦啊你们,有本事上去啊,当警察当歹徒都成。有人批评得一针见血。于是就不闹了。人群变得安静异常,人们都抬头仰望着初秋的夜空。

一陈乌云过后,星星像一股回流的河水在天上流淌。这是多么难得的一刻,他们安静地看着往日与自己无关痛痒的天空,看着往日似乎只富于装饰趣味的星星和月亮,情不自禁地陷入到一种既不理解也没巴望过的敬畏之中。

4. 除非把鬼子扔下来!

事态的严峻性是伴随着黑夜同步上升的。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它也膨胀到了疯狂的地步。先是一个什么东西从天而降,随着人群的惊呼砰然落地。许多人看不懂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因为它从高空坠落摔成了一张铁饼,根本让人猜不出它曾经会是个烤羊肉用的铁皮槽。接着又有东西飒飒落下,由于体积太轻,这些物体呈飘零状缓缓而下,是几件花花绿绿的女式泳装。每一件物体落地,人群都“啊”地一声、后撤一步,也不管落下的是铁皮槽还是三点式,反正都要啊一声,退一步,就像一个个石子打在水面上,激起一圈比一圈大的涟漪。

投下诸多物品后,三十八层高楼的平台上开始有人喊话。马领一听就是莱昂纳多不伦不类的中国话,但人们却听不懂,本身距离就如此遥远,加之这么古怪的腔调,人们当然听不懂。

平台上显然也分析出了这种情况,于是策划几个人共同叫喊,也不好好喊,故意去学莱昂纳多的汉语发音。这种腔调在黑夜里被几个家伙扯着嗓子共同发出,实在叫人不好描叙:

“我是美国人莱昂纳多,我恳求你们离开,不然我会有生命危险。”

挟持者一定是不愿意和铁皮门外的警察交涉,也可能是交涉未果,所以他们干脆直接以莱昂纳多的名义向楼下宣布。

“你是太空人也没有用。应该把这老外扔下来,摔成个羊肉饼子。”群众一同对着上面大叫,“我们不会离开,除非把鬼子扔下来!”

人群成了欢乐的海洋。

警察立刻进行干涉,因为这样真的可能会激怒挟持者。欢乐起来的人群难以配合,他们都是些出门在外的人,他们等候在这座城市的火车站前,忍受着疲惫和孤独,现在他们为着同一个事件汇聚在了这里,并且共同欢乐了起来,他们不愿意终止这份珍贵的欢乐。

有人带头领唱,从抗战歌曲开始。这当然不太符合主题,因为莱昂纳多是美国人。但是众人还是跟着唱。

这时又有人从楼里出来了,光头老康神情悲壮地走下台阶,挟持者不要他啦。老康被带到领导们面前,这家伙煞有介事地与领导们一一握手,同时激烈地倾诉着什么。开始时领导们很耐心认真地听他倾诉,但渐渐地都摇起头来,不知这家伙说出了什么令人无法苟同的话,惹得领导们一致摇头。两个警察过来劝他,他却很强硬,光头向前挺着,冲着领导们发火。警察只好强行把他塞进一辆警车里。但这家伙还不死心,脸扁扁地贴在车窗玻璃上,一根非难的手指狂乱地比划着。

狐狸也出来了。她是本次事件唯一被抬着出来的人,几名警察用手臂组成了一副担架,把她抬着冲出了大楼,立刻有警车把她送走了。

人群马上开始猜测,死啦?没有吧?一定是死啦!最后舆论一致认定是死啦。一个中国姑娘死啦。群众们当然要把这笔帐算在外国鬼子身上。没错,不是这个老外,整个事件恶化不到这种地步,几个中国青年可能早都缴械投降了,因为他们无所挟持。

5. 鱼类的唼喋

第一个落网者被押了出来。他是主动放弃了对抗,从同伙们的眼皮下溜出来投降的。出乎马领意料,并不是那个穿运动服的。马领以为穿运动服的比较脆弱一点,没想到却是那个很有气焰的黄毛。这家伙被警察半拖半架地搞出来,引得人群一片惊呼。人们从毛发上错误地将其当成了外国鬼子。这也难怪,因为警察把他的脑袋死命地摁住,让人看不到五官,不能正确地分析。

黄毛被粗暴地塞进警车的瞬间,手腕上的铐子被一个眼尖的围观者看到,并且立刻向周围公布他的发现:

“铐子!把这老外铐起来啦!怎么会铐老外啊?妈的到底是谁劫谁啊?”

人群立刻被搞糊涂了,究竟怎么回事嘛。

马领向身旁的一个人悄悄说:

“不是老外,这家伙不是老外,只是染着黄头发而已。”

这一消息立刻依次传出,很快被大家接受,纷纷感叹,原来这样啊,差点被搞晕掉。

接着又有人落网,依然不是那个穿运动服的。这个家伙弓腰屈膝地被押出来,还流了不少血,血迹一直拖到警车前。人群里有人向警察致敬,同样得到了热烈的响应,人们开始噼哩啪啦地鼓掌。

马领为那个穿运动服的担忧,在他眼里这是最不合格的一个歹徒,但此人却负隅顽抗到了最后一刻。马领担心这小子的精神会崩溃掉,最终和莱昂纳多一同从天而降。

黎明的第一道晨曦照亮了天边,也照亮了最后一个挟持者黑暗的心。一切终结得毫无先兆,说结束就结束。最后一个劫匪面对着光明的到来,放下匕首,缴械投降了,就像某个特定的强度被千辛万苦地跨越了过去,然后便骤然消弭。人群先是骚动,接着鸦雀无声。因为多少已经有些松懈的警察们突然都打起了精神,一只只枪管同时对准了昌运大厦的正门。

在几十只枪管的瞄准下,最后一个歹徒被拖了出来,他的运动服被警察从身后扯起来,蒙在头上,因而有些跌跌撞撞,下台阶时一步踩空向前栽倒。但现在他连跌一跤的权力也没有了,两边的警察悬空把他提溜下来。马领在众声喧哗之中分明地听到了一个人类的啜泣,委屈,恐惧,像某种鱼类的唼喋。

最后亮相的是洋鬼子莱昂纳多。他当然不会是赤身裸体阴茎勃起如坚铁地走出来,而是衣冠楚楚地和那个漂亮的女翻译手拉着手走出来,一脸的若无其事,好像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莱昂纳多被请进了一辆桑塔纳,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的合作。马领看见莱昂纳多钻进车门时冲着人群中的他狞笑了一下。

人群一哄而散,瞬间走得干干净净,他们中有人误了火车。

马领孤零零地站在朝霞普照的马路上,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只有一个问题在心里萦绕不去:这一切,都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