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更重要的当然是荣誉了
按照对方在电话中的要求,马领准时在下午三点来到市政府的大门外。一名身穿棉大衣的武警战士笔直地站在大门入口处,威严地注视着每一个出入者。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从里面迎出来,非常热情地和马领握手,带领他走进去。绕过办公大楼,后面的一排平房就是“精文办”的办公室。
小伙子推开其中一间房门,向马领介绍房间里的人:
“这是我们刘主任。”
刘主任年富力强,除了像一个主任,什么也不像。他很客气地从办公桌前走过来,请马领坐到一边的沙发上。小伙子出去了一下,很快就端着一只茶杯回来,是那种机关里最常见的茶杯,有盖子,青花瓷。刘主任和小伙子同时说:
“请喝茶。”
“马鞍传媒,马鞍传媒,”刘主任沉吟着,“你们公司叫这么个名字,有什么寓意呢?”
“驰骋,是驰骋吧。”马领困难地说。
“驰骋?马鞍?嗯,似乎有些关系。不过逻辑性不是很强。”
“有问题吗?”马领觉得自己开始生气了。
“没有没有,随便探讨一下。”刘主任在马领身边坐下,和蔼地看着他。“请你来一趟,是因为很多事情在电话里不一定好沟通,我想最好能面谈一下,这样容易把事情办好,是这样吧?”
“我还是不明白你们的意思,我在电话里说了,这只传呼不是我的。”
马领心想,怎么会这样,自己怎么会将这个人的态度体会出“和蔼”呢?
“但是昌运大厦楼顶的那块牌子上的确留着这个号码。”
“没错,那个号码的确是这只传呼机的,但我说了,这只传呼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呢?”
“一个朋友的。”
“怎么和他联系?”
“没法联系,他失踪了。”
“失踪?”
“是出门了吧,”马领心想自己可能说得太严峻了。
进来后他一直心绪不定,这间办公室有一种梦幻般的熟悉感,他需要努力克制自己,才能够不去动手拉一拉刘主任那张办公桌的抽屉。
“这么说,这块牌子真正的所有者暂时找不到,是吧?”
“可以这么说吧。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对这块牌子感兴趣,它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先要了解,你对这块牌子是否拥有处理权。”
“这很重要吗?”
“当然,这个问题不搞清楚,其他的问题都无从谈起。”
“这样啊,那么就算有吧。”
“这就好办了,你了解我们‘精文办’的工作性质吗?”
“能想到一点儿吧。”
“你看,请你来只有一个目的,你们那块牌子能不能稍微改动一下内容?‘把生活坚持到底’,好像不太通顺,或者说消极了一些吧。‘生活’怎么会需要‘坚持’呢?让人看了会产生想法。火车站前,那里可是本市的窗口,怎么可以让进出本市的人首先看到这样几个歧义丛生的字呢?”
“非得改吗?”
“当然不是,这样写也不触犯法律。请你来,就是想共同商量一下的。”
“那么怎么改合适呢?”
“也很简单,只需要把‘生活’改掉就可以了,至于怎么改,我暂时也没想出来,你们那句话的语法实在是让人伤脑筋,我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什么词语跟“坚持”搭配起来才显得通顺。”
马领端起面前的茶杯喝水。他想掩饰一下慌乱,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对方这么和蔼,这座大院这么威严,而此刻的自己,如此迷乱。从对方的态度中,他多少也有了点儿把握,那就是,“生活”这两个字既是被禁止的,又是被容忍的。
“我可能拿不了这个主意。”
“当然了,市场经济嘛,你们也投资了很多钱,这点我们已经了解过了,我们不会要求你们无条件更改的,多少会做些补偿。我可以给你透露一下,我们正准备在全市的广告业中开展公益广告评选活动,获奖者有经济奖励,大约十万元吧,更重要的当然是荣誉了。”
“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协助你们,我试着再和那位朋友联系一下吧。请原谅。”
马领决意将自己从这件事里排除出去。离开时他终于忍不住把手伸向了那张办公桌的抽屉,擦肩而过时非常隐蔽地动作了一下,果不其然啊,那只抽屉“吱”地一声吐了出来,所幸没有被人觉察。
在马领的眼里,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拥有通畅抽屉的人,另一种截然相反,他们的抽屉总是充满着障碍。
戴眼镜的小伙子把他送出了大门外。他们一直是客客气气的,这反而让马领很不安。从门前站岗的武警战士面前走过去时,他再一次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许感动!他自己都不能理解,在无力独自购买“温暖”的窘迫时刻,自己却能够眼睁睁地让十万块钱从指缝中溜走,而他所要做的,不过是改动一下“生活”而已。
他努力不让自己这么去核计:终于对得起老康啦。
2. 两个共同生活过的人
在延寿巷巷口逗留了半天,马领还是上了李小林家的楼。开门的是媛媛,她趿拉着一双很大的兔子形状的棉拖鞋,笨拙地替他打开门,又笨拙地走回去,坐在皮墩上看画书去了。马领自己把门关好,他没有看到李小林的人影。
“爸爸呢?”
“在!”
媛媛头也不抬一下。
马领四下张望,看到里屋的门紧闭着,门前扔着一双红色的高腰女鞋,一条拴狗的小皮项圈神秘莫测地搭在它们上面。他认识这双鞋,它们最近一直穿在小招脚上,至于这条项圈,就要让人颇费思量了。
马领屏声静气地聆听了一会儿,果然听到里面有很细琐的动静。有人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从嗓子眼挤出些有意思的气声。
马领只好转身离开。在楼下转了一会儿,他本来打算把小招等下来,但最后又觉得这么做太乏味了,于是走出了延寿巷。
他仿佛在跟随着自己,看自己要往哪儿去。顺着解放路一直向南,走到天桥底下时马领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罗小鸽穿件紫色的风衣,手里拎着很多东西迎面走过来。他连忙把头转过去,装作看路边报纸栏内的日报。
罗小鸽在他背后用力地拍一下:
“别装了,我早看到你了。”
“唷,原来是你啊。”
“还装。”
“我真的没看到你。”
“算了,我们多久没见了?”
“很久了吧。”
“有多久?”
“干吗问我,你自己不清楚吗?”
“我就是要问问你,你这人总是把问题留给别人,不烦吗?”
“好吧,我想想,有几个月了吧。”
“才几个月?感觉好像有好几年一样了。”
“不会吧?这种感觉不应该出现在我们身上。”
“你又来了,我烦你这样!”
马领一下无话可说了。罗小鸽把手里拎着的东西倒一下手,好像很沉的样子。马领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想帮她拎一部分,她先是躲闪一下,随后把右手的几只袋子交给他拎。马领没有想到这些东西真的很沉,不知道是些什么玩意儿。
罗小鸽提议道:“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他们找到一家咖啡馆,推门进去时马领意识到身上装着的钱十分有限。出门时他从电视机下抽了一张五十元的钞票,现在小招经常会有规律地放些钱在那里。老康只带走了他的马鞍,遗留下一些办公用品,两台电脑,一部扫描仪,一台打印机,小招全部变卖了,也不值几个钱,但她表示要替马领掌管起来,有计划地使用。现在马领有计划地想,五十块钱应该够喝两杯咖啡的吧。
“谈谈吧,谈谈。”
“谈什么呢?”
“没话可谈吗?”
罗小鸽好像有些恼火,用小勺搅着杯子里的咖啡。
“谈谈你吧,怎么样,过得怎么样,感觉有前景了吗?”
马领用指头敲击着桌面,他感到罗小鸽的嘴里有股经久不息的青草气息。
“马领,实际上我们在一起时,有没有前景并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在心中有爱时,宁愿分担对方的不幸,正是爱情的标志,我甚至能够在这种分担中感受到一种特定的美德。”
罗小鸽突然变得严肃而真诚,看不出一点儿赌气的成份。
马领一下子不能适应她的这种转变,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他的表情迷惑起来,目光渐渐落在罗小鸽的脸上。她的眼睛真大啊,却眯缝着,闪着一丝慵懒却又警觉的光,既纯洁无辜,又满腹狐疑。他假装在思考她的话。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凝视着一张动人的脸,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这个发现上:他吃惊地看出来,罗小鸽的五官都多多少少显示出了猫脸的特征,很伶俐,很冷漠。这说明迎着新世纪,迎着千禧年,她真的感觉到有前景了——有前景不就是说你可以变成一只猫了,并且生活在你面前变成老鼠了,你可以玩弄它于股掌之上了吗?
“那么‘忠诚’呢?这个东西,你找到了吗?”
马领定定神,他觉得这个不适合在街上谈论的问题,在咖啡馆里是可以谈一谈的了。
“找到了,马领我认为‘忠诚’首先应该是针对自己的。”
“就是说,你已经找到了对自己的‘忠诚’?”
“我正在努力这么做。”
马领叹了口气。是的,无可指责,谁能够指责一个忠于自己人呢?况且,此刻他也绝无要指责什么的愿望。
“可是我还是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促使你做出的决定,难道真的是一把草?”
“我也说不清楚。和你在一起,我常常感到自己很滑稽,而且,挺可悲的——我是说,马领即使没有你,这些东西也是我自身本来就存在的问题——但没有你,它们就是不易察觉或者是可以被有意忽略的,但有了你,这些东西都变得很尖锐,让人无法承受,嗯……和你在一起,我总是,很羞愧。”
“是的,”马领由衷地说,“我们彼此能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滑稽与可悲,并因此羞愧难当。”
他的情绪顷刻间低落下去,但他多么不希望此刻让自己显得软弱与落拓。
这时罗小鸽打出了两个轻微的喷嚏,从包里掏出块小手帕擤擤鼻涕。
“病啦,我又病啦。”
“是啊是啊,你又病啦。”
“你闭嘴!”
罗小鸽的脸突然红了,嗔怪地瞪他一眼。
马领知道她为什么脸红,心照不宣地揉揉自己的鼻子,心想,多年后两个共同生活过的人再次相遇,默契的经历会让他们显得何等的鬼鬼祟祟啊。
“我已经辞职了。”
“是吗?”
马领有些惊讶。
“没意思,当个小学教师,实在没意思。”
“怪不得,我还在想上班时间你怎么也和我一样在街上闲逛。”
“闲逛的是你,我才没有。”
“是啊是啊,你是在购物。”
“你就不问一下我现在干什么吗?”
“不用问,反正饿不着。有些人辞职了只能上街闲逛,比如我,有些人辞职了可以上街购物,比如你。”
罗小鸽沉默了,专心致志地用那块小手帕擤鼻子。
马领没话找话说:“知道吗,老康失踪了!”
半天罗小鸽都没有反应,马领有些失望,他怀疑罗小鸽根本没听到这句爆炸性的话。
“那好了,你可以和小招搞在一起了。”
她突然捏着鼻子冒出了一句。
马领愣了一下,她的思维真是跳跃啊!随即立刻说:
“厉害,你怎么一下子就猜中了!真是的。”
罗小鸽短促地哼了一声,依然捏着她的鼻子:
“怎么样?”
“什么?噢,你是问我和小招吧,是吧?”
罗小鸽在手帕后短促地冷笑了一声。
“还不错,小招做饭的手艺还不错,三斤那么大的鱼,不用截断都能烧熟的,这可是不容易,你知道的,我们那口锅实在有些小……”
“那不是‘我们’的锅,和我有什么关系!”
“噢,是这样的,那么就是我那口锅,我那口锅实在……”
“你没劲!”罗小鸽狂喊了一声。
但是马领欲罢不能了,他扭捏地说:
“知道吗,我们还用狗项圈的,唉,我的天,真是稀奇古怪。”
罗小鸽在一瞬间怒气冲天:
“马领我恨你!你毁了我!是你改变了我,把我从一个相信会在投币电话前邂逅爱情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厌烦情感的女人!”
满意了,这下该满意了,但是马领只感到脑子里一片嘈杂,很多过去的日子浮上心头,那些个火烧火燎的白昼,那些个令人心痛的飞逝的黑夜,他们在吊扇下,用凉毛巾冰在头上,互相体会那种彼此给予的安慰,以及安慰过后的抒情的凄凉。
他竭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拼命忍住即将涌出的眼泪,心里不断提醒自己,没道理的,没道理的,眼泪在此刻是最没有道理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