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鸽,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多问题,一直以来我其实只被一个问题困扰着,知道是什么吗?那就是,我为什么会跑到这座城市来了。和老康‘搞事业’吗?这肯定不是原因——你知道我讨厌那样急切地、戏剧性地、徒劳无益地空忙活。有时候我一觉醒来,感觉昨晚自己是睡在兰城的,怎么睁眼却躺在这座城市的清晨里。我真的很诧异啊,尤其是从一些梦里挣扎着出来的时候。是的,是的,这是有点儿无助。但是你别误会,我这么说不是想要博得你的同情——女人一同情,一切就又倒回去了,没这样的事,我不指望你开倒车。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我知道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了。我是为了你,为了一场爱情,才来到了这里。有一天我从梦中醒来,一眼看到的是你,那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不是一目了然的吗?简直是不证自明,除了因为你,因为他妈的一个躲在拐角的爱情,还会因为什么呢?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遇到你,和你恋爱的啊。所以,你就成为了我的原因和理由,让我辞职后的生活不再显得那么飘忽。就是这么回事,我想我已经强调出了你对我的重要性……”
他滔滔不绝,一直闭着眼睛,除了担心眼泪会夺眶而出,还担心一张开眼睛,罗小鸽已经离去,只有一番昨是而今非的滋味坐在对面的沙发里。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马领只隐约记得,他和罗小鸽转移到了一家酒吧,喝了一通后,似乎又转移了一家酒吧,在这家酒吧里,喝多了的罗小鸽依偎在他怀里,开始了毫无新意的泪水和争吵,对这些马领并不觉得稀罕,稀罕的是,他格外计较起罗小鸽的坐姿来,罗小鸽半卧在他怀里,两腿宽宽地展开。她觉得这样舒服些,但马领突然变得无法接受,他认为,这是粗野的姿势,他甚至动手了,把他认为分得太开的两条腿合住。喝醉了的罗小鸽四肢乏力,很容易被并拢,但在他做出纠正的干预后马上又恢复了打开的双腿。于是这种纠正与恢复成为了马领唯一清晰的记忆。最后是罗小鸽离去时近乎半身不遂的背影——她依旧没有忘记拎上自己那几只沉甸甸的袋子,像拎着战利品,又像是拎着注定无法轻装前进的生活,踉踉跄跄地消失在夜色里。
马领在粘稠的醉意中回到家,用残存的一点体力将一只接满了凉水的脸盆摆放在吊扇的正下方。他把所有能找到的毛巾都浸泡在脸盆里。这样看起来万事俱备了——吊扇、浸泡着毛巾的脸盆——现在缺少的,只是一个罗小鸽。吊扇与脸盆相对着的那个空间,在等待着一个女人希望渺茫的归来,因此那段空间具备了一种时间的节奏,这种节奏异常缓慢,宛如电影中夸大其实的、过分拉长了的慢镜头。
在最后的记忆里,马领似乎看到,在他的凝视下,那只脸盆里的水,居然在缓慢、然而却又清晰地逐渐凝结成一层薄薄的冰……
3.没有,我们没有前途
有人在敲门。起初马领以为这是来自梦里的消息,虽然声音不大,但断断续续地一直在敲着。马领梦游般地爬起来,打开门真的看到有个人站在面前时,就有种从梦境走进现实的困惑感。
“小马,是我,是我呀。”来人拖着浓重的兰城腔。
马领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一下子睡意全无。然后他就认出来了,自己面前站着的,是老康的母亲。老康的母亲穿着一身运动服,头上戴一顶显然是某个团体统一标志的小红帽,着实显得英姿飒爽。
“康妈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到底出什么事了。”
“专门从兰城来的?”
“不是,我参加了一个老年旅行团,去厦门,路过这儿。”
马领松了口气,这样的话,康妈的到来就少了些兴师问罪的色彩。他们一同坐进沙发里,面前那只浸满毛巾的脸盆引起了康妈的注意,她好奇地盯着它,一定是在离题万里地猜测着。而马领,似乎也对这只脸盆感到疑惑不解,他木然地凝视着,眼神里全是困顿。康妈摸过茶几上的烟,弹出一根点上,深吸一口后,开始问话了:
“宝国到底去哪儿了?你们究竟在这儿干些啥,生意遇到麻烦了?”
马领需要努力想一想,才能把“宝国”和老康画上等号。他也点上一根烟,低着头整理自己的思路。刚才的那个清醒很短暂,此刻他又感觉如在梦中了。
“不知道,宝国不知道去哪儿了,我想,应该没什么事,宝国是个很有办法的人,一直以来都是他照顾我的,没有什么他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可能只是出去散散心,广州,上海,没准也是去了厦门……”
马领喃喃自语着,他的头垂得更底了,眼泪毫无感觉地流出来。
“真是搞不懂你们,你打电话说宝国失踪了,我第一个感觉就是你俩闹别捏了,是不是啊?你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有什么不好说的?”
她好像并不觉得老康的失踪有多么严峻,顶多是“闹别捏”这种程度的事情。
“没有,我们没有闹别扭。”
“那就好,我还是比较放心你们的,你们辞职我是有些不同的看法,但还是在原则上支持你们的嘛。我教了一辈子的书,但并不教条啊,我知道,年轻人嘛,有搞事业的心,是件好事。我觉得你们还是很有前途的。”
“没有,我们没有前途。”马领呆呆地说。
“不要这么消极,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
“康妈,我想问问你,”过了好一会儿,马领抬起头看着老康的母亲,轻轻地问,“宝国的父亲,或者您,有没有什么比较特殊的病?”
康妈怔了一下,但并没有显出被冒犯了的样子。
“我没病,现在还是老年门球队的队长呢。宝国的父亲去世得早,他是有些病的。”
“是哪方面的病?”
“说不准,那时候的医疗啊,没现在这么发达,他先是肌肉僵化,记忆力衰退……”
“脾气暴躁?想入非非?”马领头昏眼花,他想吐,为了压住那股翻腾上来的恶心,他只有抢答般地发问,“是不是?是不是?”
康妈腾地站起来,用脚使劲踢了一下沙发。
“旅行团还在宾馆等着呢!我们没时间,下午就上火车!宝国有消息了你让他回兰城一趟!”
然后她就走了,给马领留下了一块兰城带来的卤肉。
幸亏有这块卤肉,当马领黄昏时醒过来时,才确信自己并不是在梦中与老康的母亲进行了一次面唔。
4. 冬天的公园
“精文办”又打过几次传呼,马领都没有回电话。他不敢去面对,怕自己控制不住便篡改了“生活”,还是随他们去处理吧,把那块牌子拆了也没关系。但心里还是放不下,所以睡醒后他经常骑上车子去昌运大厦转一圈。
那块牌子依然英武地矗立着:把生活坚持到底。
马领注意观察了一下,来来往往的行人几乎没人抬头去看它,他们注目的都是对面电报大楼上那三个喜气洋洋的红色大字:世纪钟。
马领有些想念老康。他们读同一所大学,分配到同一栋威风凛凛的俄式大楼里,他们因为不同的理由(抽屉,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 “下到海里”,仿佛一切铺垫就是为了这个目标——在这个充满了劣质抽屉和滑稽泪水的、父亲所言的“你们的时代”,把七个蔚蓝色的字尽可能高地写在空中。但他还是对这块牌子很生气,乏味,他觉得这么做乏味透了。他觉得他们付出的一切(如果确实是有付出的话),被这个举动搞成了廉价的玩意儿。它想要表达的内容,与它表达出的形式,都是令人沮丧和心生厌倦的。与之比较,他更生老康的气。
无论如何,这个家伙总该寄个只言片语的信来,报个平安,或者问候之类的。可是老康居然真的杳无音信,像是用这块牌子虚晃了一枪,便咣地一声被关进了时间的大抽屉里。他的失踪奇迹般的美化了他,让马领觉得自己的生活出现了一个严重的空缺,他为此惊叹,原来老康在这个世界也是有着既定的地位啊。马领一度想过找李小林帮帮忙,那家伙手下有群侦缉队员,也许能找得到老康,但是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他又打消了念头,还是算了吧,既然老康要消失,就一定有他充分的理由,还是不要再打扰可怜的老康了,不要让他进入李小林的靶心。此刻他一定得到了必要的医治,非常的宁静,马领相信是这样的,也许此刻老康正凭空骑着那副马鞍翱翔,总之一定得到了医治,非常的宁静!
马领把车子随便丢在路旁,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晃荡。他没地方可去,也不想回家。十一月一日温暖就准时送到了,而且是太温暖了。那套房子现在的温度总令人昏昏欲睡,又睡不实在,在半梦半醒的昏聩中,过分的“温暖”就成了令人羞愧的东西,仿佛是一笔不义之财,是一笔不劳而获的赃物。可是去哪儿啊?能去哪儿呢?只有去公园了。
冬天的公园,理应是孤独受到高度尊重的地方。
公园的树叶全部落光了,树们严格地遵守着生命的规律,仿佛只剩下了一根根骨架,像火灾后未烧尽的残骸。马领沿着湖边走,多么期望看到一些能令他打起精神的事物。但是没有,湖边一无所有。
马领找到一张木椅坐进去,把衣服领子竖起来,默默地眺望着湖面。不时有落地的树叶吹到湖面上,平庸的湖面因此迟钝地激起一些微不足道的波纹,但也是稍纵即逝,很快就恢复到一潭死水的状态。马领仿佛感受到了一片枯黄、薄脆、叶脉苍老的树叶缓缓飘入湖水里时可能会有的那种悲伤。寂静啊,这生生不息的死。
一对男女停在他面前,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女人头上还裹着条格子围巾。
“对不起,先生,您能换一个地方坐吗?”男人轻声问马领。
马领站起来走到旁边的一张木椅坐下。原来这张木椅的一半坏掉了,坐不下两个人。
那个男人冲着马领感激地笑一笑。马领想起来了,他见过这对男女,在医院的妇科诊室外面。他记得他们,因为他们是一对梦中人。这对男女坐下后并不交谈,只是静静地坐着,相互依偎,沉浸在无声的世界里。
一直坐了很久,后来马领几乎要睡着了,那个男人轻轻走过来递一支烟给他,但是自己却不抽。
“谢谢您了,我爱人只坐那张椅子,因为我们在那里坐了很长一段日子了。”
马领转头看过去,女人头微垂着,好像是睡着了。
“没关系,我坐哪儿都可以。”
“真是谢谢了,我爱人只剩下最后的一些要求了。”
“为什么这样讲呢?”
“她患了癌,晚期了。我想努力满足她的一切要求,但是,您知道,有些要求是需要别人给予方便的,您刚才就照顾了她,我真的很感谢您。”
马领摆摆手让他不要客气,对方再一次表示感谢后走回到爱人身边,静静地把爱人拥入怀中。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掏出一只口琴吹了起来。起初马领是有些反感的,天啊,他想,幸亏不是把小提琴,这也有点太戏剧化了,他们把这儿当什么地方了,难道是一个露天的舞台?但渐渐地他却不这么想了。老实说,那口琴的旋律,真的很美。
5. 她,死了
将近一个多月的时间马领天天到公园的湖边静坐很久,仿佛在岸边钓着子虚乌有之鱼。马领感到自己心中某些情感因为那对夫妻而被唤醒了,那是一些他知道、但往往有意忽略或者羞于提及的情感,至于该如何准确地说出来,很遗憾,它们由于过于浩渺而无法言说,只能笼统地被称为“某些情感”。
那对夫妻渐渐和他熟悉,每次见面双方都会互相点点头。但是今天他们却没有来,马领焦急地等待着,心里猜测会有什么情况发生。
北风从湖面上吹过来变得寒冷无比。他整整在这里坐了一个下午,觉得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凉透了。黄昏的时候男的来了,他一个人从远处踩着枯枝败叶踽踽走来,走到面前神色黯然地看着马领。
“她,死了。”
马领点点头。
“本来,我们以为她会挺到新千年的到来。可是现在看来,这并不重要,时间并不重要,死亡就是对于时间的告别。”
男人很平静地说完后转身离去了,背影孤独。
马领用力地搓着冰凉的脸颊,心里想,再也不来了,妈的明天再也不来了。那么可以去哪儿呢?
回到家,有两个警察等在屋里。小招呆若木鸡地坐在沙发里,看到他回来立刻紧张地直起身子。马领有一瞬间的恐惧,吃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干下了什么违法的勾当。
“你是马领?”
“是。”
“马袖的哥哥?”
“是。”
“马袖最近和你有联系吗?”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
“我们可以告诉你,你妹妹已经被通缉,现在是重大犯罪嫌疑人,如果你对我们有所隐瞒,将要承担法律责任——我们会以涉嫌包庇追究你。”
马领摇晃了一下,手扶在墙上。
“马袖怎么了,她杀人了吗?”
“人倒没有杀,不过也差不多了。她盗窃了银行金库里的四百七十万元现金潜逃了。”
“多少?”
“四百七十万。”
“她要这么多钱干吗啊?”
“这得问她自己,她是和自己的情夫一起干的。”
一个警察过来让马领看他做的谈话笔录,并且掏出一盒印泥让他在上面摁上指纹。
“一有你妹妹的情况马上通知我们,事情的严肃性我想你可以认识到。”
说完他们离开了。
马领一直扶墙站着,他没有思维了。
小招在他眼前转来转去,小心翼翼地说:
“马袖可真厉害,我顶多敢偷个漱口水什么的,她却一下子偷到了金库里面!”
马领摇晃着走到阳台上,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