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兵们把缴获的武器都送到红旗营的香云寺，院子里头堆了个满满当当。
“一切缴获要归公”——作为纪律，民兵们还是非常遵守的，哪怕一颗子弹，一包香烟，也没谁私下里藏匿。
一般情况下，所有的战利品，交上去以后，肯定会返还回来，有时候还会多少再添加点彩头。当然，不适合民兵使用的，譬如机枪、小炮、王八盒子，肯定不会返还。不过会给点别的补偿，像手榴弹呀，子弹呀，牛皮武装带呀，等等。
问题是，香云寺里就剩下个黄海燕，她说，万事不做主，留下东西可以，登记造册可以，打收条可以，具体怎么分配，不归自己管。
得不到东西返还，谁也不愿意走。可是忙活四天了，一个个精疲力尽，瞌睡虫就在鼻子尖上挠痒痒。再说，肚子也饿了，还是头天晚上吃的一顿饱饭呢。
黄海燕没办法给这么多人安排吃的，住的，看着大家又困又饿，实在于心不忍，脑袋一拍有了主意。
她告诉大家，领导刚刚去了坦克落陷阱那个地方。
大家闻听，呼啦啦跑了个快，几百人撩着高得跑，竟然踏出一路弥天的雪雾。
一道斜坡挖下去，亮出坦克的屁股，打开后门，秦琪钻了进去。不一会儿，她在里头喊上了：“辛梅，进来，快点……”
辛梅急急忙忙钻了进去，里面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响了好打一会儿，秦琪又喊上了：“再进来个人，快点……进来个男的啊！”
刘春云放下手里正在摆弄着玩的鬼子军官用的指挥刀，钻进了坦克。
不一会儿，坦克里头响起了“噗噜，噗噜，噗噜噜噜噜……”的声音，一会儿响，一会儿停，一会儿短促，一会儿亢长，突然“轰”地一声，屁股底下冒出黑烟。爬窝两天的坦克，“轰轰轰轰”叫了起来。屁股“咕容”一下，再“咕容”一下，身子一抖，再一抖，竟然动了起来，一点一点后退着，慢慢爬上斜坡，“轰轰隆隆”驶出陷阱，稳稳当当停在了大路边上。
秦琪探出头来，兴奋得像个小孩子似的喊道：“来个会打炮的，要高手啊，二把刀咱不要……”
邱志海跑过来，一声不吭地钻了进去。
不一会儿，炮塔转动，骄傲的天鹅一样，伸着脖子，慢慢悠悠转着脑袋，东看看，西看看。忽然，对准头一天使用过的战壕，停下来，像是思索着什么，还上上下下一点一点的。突然，坦克的屁股一欠，脖子一扬，“咚”的一声，炮弹带着火光，离弦箭簇一样，飞了出去，战壕那边冒起一片火光，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
三个人跳出来，孩子似的大喊大叫，笑着跳着：“好的……能用……哈……没问题……嘿……开着坦克打鬼子去啊……这下鬼子可要淌在大鼻涕哭啦……谁说不是呢？你说，我怎么越看这豆战车越顺眼啊……”
三个人语无伦次地说了好一会儿，秦琪说：“走，看看那辆去。”
非常可惜，费了好打的劲儿，挖开坡道，进入坦克，鼓捣了半天，它就是纹丝不动，好半天好半天就是找不到毛病。
其实，找到毛病也不会修啊。没有专用工具，没有零配件，换上专司修理坦克的，也束手无措。放弃吧，无奈不是？
只有辛梅不死心，围着坦克兜圈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冰冰冷冷个死玩意，忽然会开出一朵花儿来。
秦琪开着坦克，后头跟着一帮，“轰隆隆”往回开，刚拐过山湾，就遇到了呼啦啦跑来的民兵。
民兵们转过头来，跟在坦克后头，叫着，笑着，跳着，跑着，困也忘了，饿也忘了。
武器重新分配，其实是个简单活儿。
基本原则就是，不管你缴获了多少，按照人数尽量给你配齐，也允许你淘汰老旧，余下的就得照顾其他单位啦。
本身就武器少，武器差，缴获又不多的，也给。当然，不会给太多。给太多就没有进取心了不是？
按照黄海燕刚刚给打的收条，按照区委存留的花名册，很快就分配完毕。
这时候，女兵连的人也回来了，她们扛回来的战利品更多。打头的十个女兵扛得都是机枪，后头跟着的八个女兵背着的都是小炮，再往后看好多人都是双枪。
秦琪迎上去，问：“佳俊，一连、二连走了吧？”
“天一亮就走了，打扫战场都没参加。说是趁机跳到路东去……”齐佳俊回答着，把一柄日本尉级军官用的指挥刀，递给她说，“喜欢吗？送你啦……”
秦琪接过来，抽刀出鞘，仔细看了看，又递了回去，说：“我不是军事指挥员，也没有收藏的爱好，还是你留着吧。现在，赶紧去安排一下，好多人都没吃饭呢，从昨天晚上到这时候。”
“民兵有多少，需要在这里吃饭的？”齐佳俊问。
秦琪笑了，摇了摇头，无奈地说：“我也刚刚回来，不知道。自己统计去吧……”
余岫玉来了，作为区委书记，对外称之为区小队教导员，她还是很有预见性的。见民兵们上缴武器，又等待着分配，就提前安排了大家的伙食。
匆忙中，也只能简简单单了，棒子面贴大饼子，老腌咸萝卜，白面拨拉疙瘩汤，十几分钟一锅，能打发十多个人吃饱吃舒服。四口大锅贴饼子，两口大锅烧汤，民兵们很快就吃上了。
第一拨人吃完还没走呢，就听到野外响起了“轰轰轰轰”的声音。
刚刚开回来的那辆坦克，就停在村子中央，安安静静爬着呢，怎么又来了坦克？好多人左手拿着贴饼子，右手拿着腌萝卜，跑出去看热闹。
坦克“轰轰轰轰”进了村，停在前头那辆旁边，排一列横队，然后熄了火。
辛梅从炮塔钻了出来。
“怎么着，辛梅，你把它鼓捣好啦？”秦琪兴奋地跑过来，拉在她的手问。
辛梅不以为然地说：“一颗螺母震掉了，找了好半天，又拧了好半天。”
“行啊，我们有两辆坦克，能做一篇像模像样的文章啦！”秦琪高兴地说。
围过来的战士、民兵、百姓，越来越多，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开开心心地品鉴着，好像看刚刚挖出来的稀世珍宝。
“关键是油料没处补充，弹药没处补充，零配件没处补充……要不是啊，咱们可以成立个坦克支队啦。”辛梅也笑成了一朵花模样。
“问题是谁会开，谁会打炮，谁会打机枪呀？这玩意肚子里头，枪呀，炮呀，肯定跟咱手上的不一样。”齐佳俊也跑过来看热闹，听着两个人的议论插了话。
“谁会开？你姐姐我呀……还有，你的这位姐姐，开得可溜着呢，信不信，你？”辛梅骄傲地竖起大拇指，比在自己的鼻子尖上说。
齐佳俊睁大眼睛看着秦琪。
秦琪呢，眯细了眼睛，脸上也是一副无比骄傲的神情。
读者诸君，大家一定非常疑惑，驾驶坦克放在抗日战争时期，那是一门很是高深的技术，不光是八路军里没有几个人会，就算是英雄的国军，几百万人中，会驾驶坦克的也屈指可数啊。参军时间不长，没有经过专门培训，几个女干部会开坦克？饶是我等，也不会相信，肯定不信。
可是，万事有果，必然有因。
话说，秦琪早在三十年代初，上中学的时候，就参加了共产党，做着党分配给她的学生运动方面的工作。1933年，她考上了中国大学，继续做学生运动方面的工作。随着全国人民抗日热情日益高涨，她作为领导者之一，精心参与组织了“一二·九”运动，以及紧接着的“一二·一六”运动。
她一直战斗在最前列，掌大旗，呼口号，与军警宪特据理力争，掩护大队学生撤退，又走上街头演讲，揭露国民党的不抵抗政策，因而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由党组织安排，二十多个人离开学校，到了驻扎在河南的国民党中央军，报名当兵。
当时，红军刚刚到达陕北。一时间，北平的党组织没有能力，通过地下交通线送他们过去，又想尽快把运动中的骨干培养成党的军事人才，才动用统战力量，想出这么个办法。
当国民党的兵，没那么多繁琐手续，尤其是大学生来当兵，还是很受欢迎的。开始，长官的意思是分别安排他们做电讯、卫生、政训、参谋方面的工作。可是，他们提出要求，请先行给予军事训练，从射击、投弹、拼刺、班排进攻、班排防御起步，再加上操场上的体能训练和队列训练。
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又提出要求，学习各种武器装备，比如火炮、坦克、飞机的使用、维护和与步兵的相互配合。
一个师级单位，哪儿有这样的条件啊。不过，师长还是想了办法，把他们送到徐州的坦克部队学习了一段，又送到洛阳空军的部队学习了一段。
大学生，吃得苦，有进取心，遇到学习的机会，好像春蚕遇上桑叶，一个个认真得令人吃惊。再加上，年轻人，会来事儿，会拍长官的马屁，会讨教官的好感，从上到下没谁不喜欢的，都愿意拿出真本事教，拿出真本事训，拿出真本事指点。
他们是1936年初来的，也就是1937年初春吧，二十多个人一夜之间，突然消失，踪影不见。
本来，师长已经上报，授予他们军衔，男的放下去当中校连长，女的放在师部当中校参谋。连长挂中校衔？是啊，那不是为了接着提嘛。当年，大学生属于稀缺物品，能放下身段当兵，直接给个少将衔，也不罕见。当然，那是得有背景的，有靠山的。一般人，弄个少校、中校、大校，也还稀松平常。
在延安的红军大学，二十多人接着读书，直到太原会战结束，才陆续分配工作。
辛梅也是这二十多人中的一个，仲华则是红军大学，也就是后来的抗日军政大学的，同级不同班的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