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吃完一桶饭,勉强算是饱了。她揉着肚子,抬头认真地看着柏舟:“柏舟,你睡哪儿啊?”
虞柏舟指了指里处的床位,“喏,就在你旁边。”
素素长吁一口气,“真好,不用跟那些臭臭的男人一起睡了。”
虞柏舟知道素素的脾气,要劝她离开几乎不可能。所以他才申请调来这个军帐,以后跟素素有个照应。荆副将跟着老将军虞仲征南闯北,对虞柏舟格外关照。在军营里除了上面几位将军,没人知道虞柏舟的身份。
虞柏舟将厚重的布幔掀开,让帐子里进进风,将军帐内的臭味儿给放出去。这会已是戌时,外头的天将黑未黑,天色一片朦胧,凉爽的风和着新鲜空气一阵一阵涌进来,空气顿时清新不少。
俄顷,什长带着七名新兵归来。其中两名是同素素一起进军营的庄牛和苏周。
庄牛看见素素,呀一声:“苏小弟!”
素素冲着他很灿烂地笑了笑,脆生生地叫他:“大叔好!”
庄牛着重腔调:“叫我阿牛啊!”
苏周倒没有叫素素,而是抓着后脑勺冲着她笑了笑。
紧接着,什长开始给大家安排铺位,素素在最里面,虞柏舟紧挨着素素,依次往外是庄牛、苏周、什长自己,后边儿的就是其他几个新兵了。
素素在梓郸城时便喜女扮男装,加之她经常同虞柏舟混一起,对“男女授受不亲”的概念倒没有多深。此刻她心里也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地觉着“好玩的日子要开始了”。
虞柏舟比他们早来几日,这会他担了什长的角色,给大家讲了一下军中诸禁,“这军营比不得外头,禁凌弱、禁梦语、禁赌博、禁偷盗、禁嗜酒,禁止夜里大声喧哗。”
素素坐在长条凳上,懒洋洋地撑着下巴:“禁梦语,是晚上不许做梦、说梦话的意思吗?”
虞柏舟转过身耐心告诉她:“尽量不说,出征在外容易‘炸营’。”
庄牛惊讶道:“我晚上说个梦话,咋就能把营给炸了?”
一旁的苏周怯怯地说:“‘炸营’也不是真的用火药炸营地,而是指夜里有人说梦语、大叫,使得精神紧绷的弟兄误以为是集合,有时半夜里会造成混乱,导致营乱,这就是所谓的‘炸营’。这种情况通常会在战事频繁的时候发生,那个时候士兵们神精绷得紧,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紧张。”
虞柏舟赞许地看了一眼苏周,他点点头,也说:“正因如此,军中严禁梦语。一般大家晚上入睡前都会用布封住自己的口。”
素素哦了一声,一副“柏舟懂好多”的神情,一脸崇拜地看着他。
什长李大狗觉得虞柏舟懂得很多,不由感叹:“虞小弟,你才来没几日,这些你咋都知道?”
什长李大狗管这个军帐的九个人,他虽是这个军帐的老大,但来新兵营也不过半月,还没上战场打过仗呢。
虞柏舟温和地笑了笑:“这些也是我从兵书上看来的。”
李大狗作为什长,一脸惊讶:“你还看过兵书啊?看过几本呀?”
素素一脸骄傲,忙接话道:“那是,我们家柏舟看过好几千册兵书呢,倒背如流!”
众人:“……”
这牛吹的,有点大了吧?
虞柏舟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尴尬笑笑,“你们别听他瞎说,大齐兵书也不过千册,我只看过千册而已。倒背如流也实在算不上,只能勉强一字不差说出来。”
素素的手撑在桌子上,捧着自己圆圆的脸蛋。她望着柏舟的眼神就跟望自己钟爱的鸡腿似的,她觉得柏舟越来有魅力了……
众人听了虞柏舟的话,差点没一翻白眼晕过去。
这牛,吹得也太大了啊!!
对于虞柏舟“吹牛”这事儿,大家也没有多深究。人家到底先来,爱吹牛就吹呗,也碍不着他们什么事。
大家坐一起唠了一会儿嗑,相互认识了一下,外头的天就已经黑了。
素素点了根蜡烛,照得军帐里一片亮堂。
其余的人已经开始收拾床铺,准备睡觉了。素素看着庄牛脱了靴就往被窝里钻,有点嫌弃他,“大叔,你怎么不洗漱啊?”
庄牛有点小崩溃,裹着被子看着她:“我叫阿牛。”
素素:“那阿牛,你为什么不洗漱啊?”
庄牛指了指苏周跟李大狗,说道:“他们都没有洗啊……”
素素顺着庄牛的手指看过去,苏周跟李大狗刚脱完靴子,正准备上床。看见素素的目光朝他们觑了过来,两人顿住,犹豫要不要去洗漱。素素默默瞪着他们,那眼神就跟小刀似的,苏周和李大狗被她瞪得发虚,最终还是起身,趿拉着靴子去外头洗漱了。
庄牛也被素素看的心里发毛,想到她能负重五斛,还有一身蛮力,心里更是发怵,乖乖地从被窝里钻出来,跟着他们一起趿拉着靴子去了外面。
同军帐的其余五人,根本不理会素素,脱了靴自顾自地钻进被窝里睡觉。素素对他们也无奈,人家不愿洗漱,她又能怎么着!
俄顷,虞柏舟掀开帷幔进来,对着素素招手:“素素,过来。”
看见柏舟,素素飞快地跑了出去。
素素前脚刚走,军帐里便议论起她跟柏舟来。同营的人从刚才一进军帐,便觉着素素柏舟有些亲热过头了。
都说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然而男人多的地方,也不见得会好多少。
虞柏舟带着素素到了偏营的一处军帐外,他刚才打了盆热水放在那里。他让素素坐在光滑的石头上,将热水端了过来。
从城里到东坡大营,他知道素素走了不少路,便去荆副将那里要了木盆以及热水,来给她烫脚。这种事情他可不敢在旁人面前做,虽说素素现在是男人身份,他对她好,不免也会遭些口舌。
他蹲下身,替素素脱了靴,将她脚上的罗袜脱下来搭在自己肩膀上,握住她两只白嫩的小脚,往热水里摁。
素素被烫得嘶了一声:“柏舟,你干嘛啊!好烫啊!”
虞柏舟替她捏了捏脚上的穴位,淡淡道:“烫猪脚。”
素素瘪瘪嘴,有些不开心,“好疼啊……”
虞柏舟叹了声气,看着她,“你这就叫疼啊?要是不给你泡泡,明儿个训练可有的你吃苦。”
素素看着他,眼神清澈,“训练很苦吗?”
虞柏舟抬头对上素素那双清湛的眸子,想说是,但转念一想,素素以前在山上学武时,辛苦程度并不见得会比军营差。
素素的面容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白嫩水润,就跟剥去皮的荔枝般。想到素素为他来到军营,有点心疼,他说:“军中比不得外面,军士们想泡个热水脚很不容易。以后你就得跟我们一样,用凉水洗漱。”
军中不乏爱干净的男人,但在军营里洗漱是件很麻烦的事儿,久而久之,再爱干净的男人也变得不修边幅了。
夏天军士们洗澡,也就是站在军帐外脱了衣服拿水冲,冬天嫌弃冷,基本也就不洗澡了。
柏舟顿了顿又说:“素素,以后你进进出出都跟着我,不可单独出入,知道么?”
素素乖巧的点点头,声音清脆:“知道了。”
站在男人的角度,他希望素素能回家,当大小姐,而不是在军营中,跟一群男人扎堆。但是素素的脾气他知道,这丫头一根筋,倔强起来八头牛都拉不回。
他现在尽可能做的,是保护好素素。
虞柏舟是第一次给素素洗脚,他发现素素的脚上有许多茧子。她脚上的茧子,应是常年练武造成的。她一边泡脚,一边摸着自己的脸说:“柏舟,我还没洗脸呢。”
柏舟嗯了一声:“泡完脚我去给你打水。”
素素问他:“有牛奶和珍珠粉吗?”
柏舟疑惑:“要这些东西做甚?”
她瞪着大眼睛看着他:“敷脸啊,我娘说了,女孩子要天天敷脸。”
虞柏舟吸了口气,“那这习惯你以后得改改,军中生活艰苦,没这般奢侈。”
素素有点小失望,接着又说:“那就只要奶好了……”
虞柏舟看着她:“非要这东西?”
她点点头:“没有奶敷脸,变丑了怎么办?”
虞柏舟思忖片刻,点头说:“那好,待会我去找荆副将。”
他将素素的脚从热水里捞出来,不拘一格地用衣服下摆给素素擦脚。他们回到军帐其他人已经睡下,都合着眼睛开始酝酿睡意。军帐内膏油烛未灭,素素缩回最里处的床位。待她躺下后,柏舟才灭了烛火,摸索着上了床。
大概是有了保护素素的心理,虞柏舟是侧身面朝着素素的。他刚合上眼没一会儿,怀里便有东西拱了过来。素素一头扎进了虞柏舟怀里,拽住他的被褥,在他怀里依赖地拱了拱,她小声喃喃道:“柏舟,我怕……”
柏舟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脊背:“不怕,我在。”他们两人的低声耳语被睡在虞柏舟身旁的苏周听了去。
苏周也惆怅道:“我也怕……”怕明个儿训练。
接下来,睡在苏周旁侧的庄牛也翻了个身,长叹一声:“我也怕……”怕明个儿吃不饱。
什长李大狗也长吁一口气,无丝毫睡意:“我也怕……”怕明个儿依旧睡不饱。
一句“我怕”如瘟疫一般在漆黑的军帐中蔓延开去,其余的士兵也没睡意,便将那句话接了下去。
大家都怕。总结下来,大家都怕军营苦闷。素素不懂,她怕黑,难道军营中这一帮大老爷们也怕黑不成?她依偎在柏舟怀里,又道:“我想娘了。”
她话音刚落,耳边传来苏周的低叹声:“我想爷爷了。”
庄牛又翻了个身,“我想媳妇儿子,我儿子才两月,连爹都不会叫呢。”
什张李大狗也翻了个身,用胳膊枕着头,说道:“我想小翠。”
素素说一句,大家就跟着说一句。素素觉得真有意思,觉得跟大家一起睡通铺可真好玩儿,晚上睡不着可以唠唠嗑,说说话,指不定还能听些八卦。
素素问李大狗:“小翠儿是谁啊?”
李大狗回答:“我未过门的媳妇儿,她说等我当了校尉,就嫁给我。”
素素哦了一声:“大狗哥,你一定能当校尉的!”由于素素的声音太大,虞柏舟在暗处蹙眉,低声对她说:“素素,声音小点。”
苏周也说:“是啊,苏素,你声音小点,外头有当值的人。”
素素吐了吐舌头,压着声音道:“好。”虞柏舟拍着她的脊背,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快睡吧,明日寅时便要起来。”
她闭嘴“嗯”了一声,紧紧合上眼。然而她刚合眼没一会,耳边便传来“噗”一声闷响,一阵臭气扑鼻而来。她将鼻尖紧紧贴在柏舟胸口,不敢再吸外头的空气。这些男人可真是……睡觉就睡觉,出什么虚恭啊!!
军帐不大,大家又都睡的通铺,臭味很快弥漫开去,有人受不住这味开始嘀咕。本来帐子里的靴臭和汗臭,已经让素素的承受能力到达极限,这会有人出虚恭,素素真的有点崩溃了,她紧紧攥着柏舟的衣服,想要揍人。
俄顷,传来庄牛弱弱地声音:“对不住大家,俺放屁了……”
素素将鼻子凑近虞柏舟怀里里,隔绝了外边儿难闻的空气。柏舟怀里有淡淡的皂角香,他身上的味道闻起来十分舒服。她在虞柏舟怀里猛吸一口气——呼,还是柏舟香。
这种情况是虞柏舟无法避免的,他只能凑在她耳旁轻声安慰说:“睡吧,明晚我保证让你睡个好觉。”
素素点点头,嗯了一声。柏舟说明晚能让她睡个好觉,就一定能。她对柏舟的话深信不疑,懒得斥责庄牛“粗鄙”的行为,合上眼便睡了。
她入睡后许久,柏舟仍未曾合眼,也不敢合眼。毕竟素素是个女孩,跟一群男人同睡一帐,他难以放心。与其在睡梦中担惊受怕,索性抱着素素不睡,免她受人侵扰。
夜里子时,素素想小解,但她怕黑,不敢一个人去茅厕。她戳了戳柏舟的胸口,柏舟的声音低润,问她:“醒了?”
素素点头嗯了一声,声音有几分低哑:“我想……去茅厕。”
柏舟慢腾腾坐起来,摸索着下了床,点燃膏油烛将军帐照亮。他仔细替素素穿上靴子,拉着她走出军帐,带着她去了营中那处简易的茅厕。
素素进去后,他生怕有人靠近,便在外头守着。素素上完茅厕出来,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告诉他:“柏舟,我好了。”
虞柏舟嗯了一声,并未多语,领着她往回走。军帐外黑灯瞎火,素素走着走着,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向前打了个趔趄,还好柏舟手快拉了她一下,她才不至于跌倒。
头顶明月皎洁,月色银辉洒在地上,让人勉强能看得清一些物体的轮廓。
素素恍然间看见地上有一大团东西,她回忆了一下刚才的脚感,似乎还软绵绵的。她俯下身借着月光仔细一看,发现是个人,吓得哇一声大叫。血腥味钻进鼻腔,味道之腥。
虞柏舟蹙眉蹲下身,摸出怀中的火折子吹燃,照了一下,瞧见那人身下满满都是血。素素捏着鼻子,很讨厌这种味道,她觉得血腥味儿可比靴臭、汗臭以及庄牛的出虚恭那味儿,还要难闻。
虞柏舟下意识探了探那人的脉搏,低声说:“素素,他死了。”
“死……死了?”素素头一次看见死人,顿时吓得腿软。
一队穿着甲胄的士兵举着火把慢慢围了过来,四周慢慢亮起来,铠甲撞击的“铿锵”声清脆整齐。
训练有素的士兵举着火把围了过来。素素拽着柏舟的胳膊,颇不舒服地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列队中走出一个方脸体壮,身穿铠甲的男人,那男人扫了一眼素素跟柏舟,便差军医上前查看尸体。
军医上前仔细查看了一下死者情况。死者背后一块衣衫被撕的碎烂,稍微用工具一拨,便可瞧见上翻的皮肉里透着森白的脊骨。被军医一拨弄,空气中立马涌上一阵令人作呕的血腥。素素用余光瞟了一眼,胃里一阵翻腾,蹲在地上干呕起来。
军医检查完伤口一阵低叹,起身对着方脸男人拱手道:“禀秦都尉……跟刚才找到的那批尸体一样,都像是被恶兽所杀。”
借着火光,虞柏舟仔细看了眼尸体,发现尸体伤口处少了一块肉。
秦都尉闻言点头,锐利的目光落在素素跟柏舟身上,看的素素心里直打颤。
素素怯怯拽着柏舟的胳膊,忙对着秦都尉理直气壮解释道:“都尉,我们只是上茅厕的,没有咬他……”
秦都尉只是觉着虞柏舟看着眼熟,这才多看了几眼。素素没头没脑来了这般一句话,倒是让他一愣。他扫了眼素素,厉声道:“你当本都尉白痴不成?这点是非都断不清楚,还当什么都尉?”他抬手指着素素跟柏舟道:“你们,把他抬去边上那个军帐。”
素素哦了一声,反应过来又啊了一声:“都尉……你让我们抬尸体吗?”
秦都尉觉着这小兵脑子似乎不太灵光,怒斥道:“难道让我抬吗?”
素素一脸委屈道:“都尉……我们是来当兵的!不做军营里的搬尸工!”她瞥了眼血淋淋的尸体,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漆黑的眼底满满都是恐惧。她只是出来上个茅厕,怎么就这么倒霉踢到死人了呢。踢到死人也就罢了,居然还让她跟柏舟抬尸体!
素素抬头望着黑黢黢的天,眼底满满是泪,她好想回家啃鸡腿当大小姐。于她来说,军营里的男人不仅粗鄙,还变态。
秦都尉道:“不过是个死人就怕成这样,上了战场,还怎么打仗?”
见秦都尉有些发怒,虞柏舟忙道:“都尉宽心,我们这就把尸体搬过去。”他跟素素只是低等阶层的新兵,并无资格跟都尉谈条件。在军中,军令如山。都尉下令,不遵从上级命令就得挨杖责。
柏舟都说话了,她也不好再反驳什么。她虽有些娇气,但柏舟的话,她是一定会听。为了柏舟,别说是搬尸体,就是杀人她也干!素素从小跟柏舟一起长大,她胆儿小,爱哭,柏舟是她唯一的精神依附。她自懂事起,便扬言要给柏舟当媳妇儿,这是她的信念。
柏舟说一,她绝不跑去吃肉!
柏舟说二,她绝不跑去打人!
总之柏舟的话,于她来说比军令皇命更为重要。
在军医的指导下,素素抱着尸体的脚,柏舟擒着尸体的肩胛骨,两人一使力将尸体腾空抬起。军医在前为他们带路,他们则抬着尸体往停尸的军帐走。
素素一路屏住呼吸,她都快要被憋死了。这尸体的脚,咋这么臭?
精神矍铄的老军医见素素这副模样,劝慰她:“年轻人,你们日后上了战场那场面可比这血腥。缺胳膊断腿,遍地尸体的还少吗?”
素素想了一下遍地尸体的情景,经不住打了个冷颤。她想,日后上了战场,一定要拉着柏舟往安全的地儿躲,战场上人那么多,谁分得清是谁呀?
到达停尸的营帐,老军医走在前头掀开帐子,侧身让开一条道,素素柏舟抬着尸体走了进去。帐里停了十几具血迹斑驳的尸体,满帐子的腥臭,刺鼻之极。
待他们将尸体依次摆好,一旁的老军医才道:“他们的死法跟这具尸体一样,也不知凶手是安了什么心,这些新兵连战场都不曾上过,死于非命,实在可惜。”
虞柏舟掩住口鼻,蹙眉沉声问军医:“什么时候开始的?”
老军医道:“第一具尸体是今日酉时发现的,之后便在新兵营各个偏僻处发现了其他几具。”
短短几个时辰,新兵营便出了十几具尸体,这些人的死法又都是一样,难免让人觉着奇怪。虞柏舟从老军医手中接过一双白布手套,像模像样地查看尸体。
虞柏舟发现这些尸体脊背后都少了一块背阔肌肉,缺口处方方正正,像是被人刻意切走。几具尸体都是一样,极具规律性。他思忖片刻,问道:“这件事虞将军知道吗?”
老军医叹息一声:“怎会不知?已经下令戒严新兵营。”
素素看着尸体打了个寒战,她朝虞柏舟跟前挤了挤,小心翼翼瞟着四周。等他们从停尸的营帐出来,素素瘪着嘴,拽着柏舟的胳膊,忍着眼泪弱弱道:“柏舟,我晚上再也不出来上茅厕了,怕妖怪吃人。”
虞柏舟倒是很镇定,反问她:“素素,你觉着什么样的妖怪,只咬人,而不吃人?”
素素一时顿住,不知如何回答。她顿了片刻才说:“大师傅说,妖怪吃人不吐骨头。”
虞柏舟点点头道:“不是妖怪,是人。”
素素惊讶,随即抿唇,神色一凛:“那些死了的士兵,好可怜,他们爹娘得多伤心啊?柏舟,为什么会有人想杀人呢?”
虞柏舟看着她,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道:“可能是为图某种利益。”
“凶手好残忍。”素素愤愤然,又问:“可是柏舟,刚才那伤口不像是人为。师傅们教我认过很多兵器,我没见过有什么兵器能将人背脊上的皮肉撕开。”
说话间柏舟拉着她躲到营帐后,躲过一队巡查的士兵。待巡逻的士兵走远,虞柏舟才说:“素素,你跟我去找爹。”
素素以为虞柏舟要送她回家,登时坐在地上,盘腿耍泼不走了。她的嘴噘的老高,撒娇道:“不!我不回家!”
“谁要让你回家了?”柏舟轻声哄她:“你跟我去找爹,我们得找出凶手,素素,你也不想再有人死,对不对?”
素素将信将疑看着他,她还没来得及质疑他这话的真假,虞柏舟便蹲下身,抓了一把泥,不由分说往她脸上糊。素素有点委屈,她没有奶敷脸已经够可怜了,现在柏舟还拿泥糊她的小白脸。她瘪着嘴,很不开心。
柏舟解释道:“这样我爹就认不出你了。”
素素听了他的解释,才勉强接受自己这副丑样。
一夜之间,新兵营连死了十几个新兵,非同小可。出征在即,如若新兵因为此事斗志涣散,如何还有信心上战场打仗?新兵营守卫森严,凶手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连夺十几人性命,柏舟百思不得其解。
素素的肚子不争气地开始叫唤,她打断柏舟思绪,扯着他袖子道:“柏舟,我们先去找点吃的吧?”
柏舟无奈,见周遭无人便带她先去了伙头营。
伙头营里空无一人,外头有两排泥土堆起来的灶,上面摆着十几口铁锅。素素手脚麻利跑过去,她不需看,只需拿灵敏的鼻子一闻,就知道哪口锅里有熟食。
素素闻到香喷喷的肉味儿,双足在脚下土堆一点,身子轻巧地跃过半人高的灶台,稳稳当当到了对面。她一系列的动作轻飘飘的,起身飞跃时跟轻巧的小燕儿似的。
素素靠着灵敏的嗅觉找到那口有肉的锅,蹲在灶台上时,她意外地发现灶台还热乎着。素素搓搓手,迫不及待揭开锅盖,顿时一阵香喷喷的热气在她面下氤氲开去。由于光线昏暗,素素看不清锅里的到底是什么肉,只能隐约瞧见一坨坨巴掌大的方块肉在蒸笼里有次序地摆放着。
素素伸出手指戳了戳,方块肉软软的,不烫手,她拿起一块就要放嘴里。
虞柏舟吹燃火折子,往锅里看了一下,顿觉头皮一麻,伸手拍掉了素素手中的方块肉。
素素心疼地看着掉在地上的那块肉,嗷了一声:“柏舟,我觉得我可能不会再喜欢你了。”
柏舟:“……”
素素最见不得的事有二:一是见不得旁人不让她吃东西,二是见不得旁人打落她的食物。虞柏舟一下触了她两条“见不得”,可以想见她这会儿是有多生气。素素鼓了鼓腮帮子,怒目圆睁,借着微弱的火折光芒瞪着他,“柏舟!我以后再也不喜欢你了!我要跟你绝交三个时辰!”
虞柏舟蹙着眉头,将火折子递至锅边,随后沉声问她:“素素,你有见过这样的肉吗”
素素跳下灶台,手撑在灶台面上,挨着锅边看了看,奇怪道:“柏舟,这是什么肉啊?这味道我没闻过,肉我也没见过?军营里养了什么好吃的肉吗?”
虞柏舟提醒她:“刚才那些士兵,后背都少了一块肉。”
素素反应过来,扔掉手中的方块肉。撇过头蹲在地上干呕起来,愣是把入夜前吃的那桶饭给吐了个干净。
这些人肉可说是打开了素素新世界的大门,素素以前听她娘说过,战乱时,百姓流离失所,多数食树皮草根为生。还有些饿疯了的贼寇,专煮活人吃。想到这里,素素的胃里又开始翻腾。
真是……还让不让人兴奋吃肉了?
还有两个时辰新兵们便要起身晨练,天亮之后,这件事一定会给新兵带来巨大的心理冲击,势必会搞得人心惶惶。
虞柏舟思忖片刻,觉得这件事不宜再拖,他打定主意道:“素素,你留下来看着这锅,我去找爹,看他如何处理这一锅东西。”
素素直觉四周阴森森的,她拽着柏舟的胳膊,“柏舟,你要留我一个人吗?别……柏舟,我怕。”
她怕黑!虞柏舟也不想将素素留在这里,这一锅“肉”被凶手放在这里,很可能会被凶手搬走。凶手蒸煮人肉,本就凶残,不排除打算吃这些东西的可能,更有可能想利用这些人肉制造一场“军心动荡”。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必须留个人在这里看守,素素武功高强,比他更适合留下。
“素素,你得留下来看着这些东西,千万不能让其他新兵看见。凶手用如此残忍手段杀人,必然会使新兵产生恐惧,失去斗志,导致军心动荡。”
素素脑子没绕过弯,但她勉强听懂了柏舟的意思。总归一句话,如果她不在这里看着,新兵营的那些兵,就会被吓破胆!
在这里看守大锅,原来这么光荣有成就感。她蹲在灶前,手撑着下巴,嘱咐他:“那你快去快回啊。”
虞柏舟点头,“素素你小心点。”
素素捧着圆润的脸蛋,蹲在灶前点了点头。
等柏舟走后,她觑了眼那锅人肉,心里阵阵发寒。她肚子实在太饿,去营帐内翻了一根白萝卜,用袖子将上面泥土擦干净,放进嘴里就啃。萝卜很脆,甘醇的汁水中带着点呛鼻的辛辣。
素素哼着小曲儿一出来就愣住,人肉锅前杵了个黑衣人,腰间别了一把精致的弯刀,整个头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贼头贼脑,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素素不笨,知道来者不善,这个黑衣人很有可能就是柏舟说的那个凶手!
素素扔掉萝卜搓搓手,她很久没有打过架了,心里摁耐不住激动。
白萝卜不偏不倚砸在黑衣人脑袋上,黑衣人疼得闷哼一声。她明显惹怒了对方,黑衣人从腰间拔出明晃晃的弯刀,慢慢朝着她走过来。黑衣人走路时小心翼翼,一步一步,看得素素都快急死了。
素素看黑衣人那架势,是要跟她打架吗!?可是,哪里有拿着刀走这么慢打架的人啊!真是个……急死人的凶手啊!他到底是怎么杀人的?她挽起袖子准备跟黑衣人大干一场,正准备动手,她脑子里就蹦出柏舟那句“军中不可打架斗殴”的话。
素素踌躇不定,纵身跳上灶台,拾起一根烧火棍,跟黑衣人对峙周旋,“你……你你……你别过来啊!军中打架斗殴可是要挨杖责的!”黑衣人明显一顿,觉得此刻站在灶台上拿着烧火棍的小士兵——脑子有病!
还有跟杀手讲理的?
“找死!”黑衣人轻身跃上灶台,举起手中弯刀朝着素素砍过去。
素素下盘一稳,腰身柔软一弯,身体灵巧台的躲过对方的弯刀,手中的烧火棍在空中绕了一圈,狠狠戳在了对方正胸口位置。
黑衣人没料到看似柔弱的素素,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招式利落,明显不是普通士兵。
黑衣人被素素一袭,胸口顿时有阵火辣蹿开,疼得他闷哼一声。
素素脚快,趁机一脚将黑衣人踹下灶台,那黑衣人登时摔了个底朝天。他正要腾身而起,素素便从灶台上跳了下来,重重踩在了他的胸口。
被素素一踩,黑衣人顿觉被千斤巨石压住胸口,胸腔一热,一口热血喷涌而出。那人被素素一脚踩得内伤,五脏六腑似都裂了开去,疼得躺在地上无甚力气。加之百来斤的素素蹲在他的肚子上,导致他毫无反击之力。
素素见黑衣人再无反抗力气,觉得没意思。这凶手,也太不经打了啊!她都还没出手呢,这就倒下了?她伸手扯下黑衣人的面巾,用烧火棍戳了戳他的胸口,问:“说,你是不是凶手!”
黑衣人不说话,素素想起她娘讲过的一些衙门逼供的法子,眼珠子骨碌一转,撩起袖子,在手掌上吹了口气,一巴掌呼在了那人脸上。黑衣人头一偏,一口血吐了出来。连带着他压在舌下的毒药,一齐被素素打了出来。
素素打得手疼,便拿起地上的萝卜砸他的脑袋。奈何这黑衣人嘴跟被针缝起来似的,愣是不张口。素素打得累了,用烧火棍抵着那人喉咙,托着腮懒洋洋盯着他。
打得好累,她歇一会儿……
黑衣人惊恐地看着暴力的素素,跟看怪物似的。一双小眼神很是委屈,感觉素素才是杀手,他是受害人。
黑衣人被素素抓住,也只得认栽,他嘴里没了毒药,便想合上眼咬舌自尽。哪儿知道,素素捡了一块木炭塞进他嘴里,一边塞,还一边碎碎念:“你别想喊救兵,没用的!还没有能在我常素素手上跑掉的犯人。”
素素扬扬自得地看着黑衣人,冷不丁嘁了一声,一脸骄傲:“你知道我娘是谁吗?我娘可是当年鼎鼎有名的金刀女捕快。你落在我手里,也算荣幸。”
黑衣人脸色十分难看。他想服毒自尽,毒药却被素素一巴掌打了出来;他想咬舌自尽,嘴却被素素给堵上了。黑衣人内心翻腾咆哮:还让不让人自尽了?
素素自顾自地念叨了一会,用烧火棍戳了戳黑衣人的胸口:“待会其他人来了,你可别说我打你啊!你要是连累我挨杖责,我打掉你牙!”
柏舟可说了,军中不许斗殴。她可不想背个打架斗殴的名头,她更不想挨板子。
黑衣人明显顿了一下,见素素那根烧火棍要落到他脸上,他忙点头。黑衣人有些绝望,死了都比被这般折磨好啊!
素素坐在黑衣人身上,又等了一会,柏舟仍不见回来。素素有些倦了,她手撑着下巴乜斜倦眼,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就在她倦怠之时,听见柏舟远远吼了一声“小心”。听见柏舟的声音,素素登时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朝着旁侧一滚,躲过背后疾驰而来那道利风。
周遭逐渐亮堂起来,虞柏舟带着大队人马赶到,跟柏舟一起来的还有几名身着铠甲的将军。其中素素就认识两人,虞老将军跟荆副将。荆副将手中拿着一张弓,刚才从素素背后掠过的利风,便是荆副将射出的箭。刚才有人想从后偷袭素素,恰是荆副将射来的那一箭,救了素素。
素素望着身后,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半蹲在那口人肉锅旁。男子赤着上身,面部漆黑,辨不清五官,唯有一双眼睛在火光之下腥红发亮。素素的目光挪到那男子手腕处,这才发现他没有肉手,在他手腕处衔接的是精铁所制的一双利爪。
素素愣过神来,颇感激地看了眼荆副将。若不是荆副将刚才那一箭,她的背脊已经被那人抓了个血肉模糊。她望着眼前这个怪人,大吸一口气:乖乖,真是吓死她了。素素镇定思绪,拍着身上的灰尘站起来,绕过地上躺着的黑衣人,小心翼翼朝大部队跑过去。她跑到柏舟跟前,发现诸位将军都看着她,她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烧火棍,很快反应过来,扔掉烧火棍,摊手说:“我……我没有打架,我也没有斗殴。”
荆副将见她一脸轻松,心底的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子,不知道刚才自己是有多危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