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显见得震惊异常,但更震惊的是我居然能够将这件事讲得这般完整。他看了我半晌,终是说道:“何谓明君?何谓昏君?秦始皇的功劳没哪个帝王能够比拟吧,可踩在他脚底下的是数万计的森森白骨。汉武帝的功劳没有哪个帝王能够岂及吧,可晚年的他痴迷不老之身荒废朝政导致朝局阴诲,失了多少忠臣良相?陛下……是个极矛盾的人,年青的他文治武功不是任何一个皇子可及,成为帝王的他开疆扩土、扬我国威,名声甚至超过了秦皇汉武。可是,建立在这些卓越功劳上的无一不不是大隋子民的血汗、生命……历史,本就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帝王更是如此。可是,你必须承认,陛下也许伤害了现今的子民,但他所做的,一定会惠及万世的子民。”
听着父亲的话,我有些动容。父亲一直没有失去他的敏锐判断,他一直在做着他认为对的事情。对一个从小接受封建教育长大的人而言,有这番远见卓识已是相当难能可贵了。父亲对杨广的定论几近是我心中的定论……
“观音婢,如果爹哪一天真的不在了,你……能不能够替爹照顾好你母亲?”
话为何转变得这么快?是病体……我傻傻的看着父亲,眼眶漫上浅湿,“爹这么说,是已经……已经……”
“傻孩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哪天爹走了,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娘。你能答应爹,好好的照看她么?瞧你,哭什么?你不是都说自己长大了、懂事了?这般哭,还像个孩子似的。”
心乱如麻,我抹了抹眼泪,“观音婢不但会照顾好娘,还会照顾好艳姨娘……”
“好孩子……真是爹的好孩子……”
在父亲口中捱不过‘一、两天’的杨昭,身体日渐好转,还可以在御花园中走动走动了。听父亲传回来的消息,不出一月,宫中就要进行太子妃的大选。
选妃日子临近,顺德还是没有回来。心焦之下,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眼见着盼不回顺德,父亲一向英明的眼中流露出了然的悲痛。
病榻前,我服侍着父亲喝下药,劝道:“爹,不要急。长捷法师不是说女儿命中属‘贵’么?保不准真的能够给太子冲洗。再说,太子不一定看得上您女儿啊。”
莫说杨昭本有侧妃、子女……就说他没有,我又何曾想当太子妃?本是要开开玩笑缓和这段时日的气氛,不想父亲闻言后大咳起来,母亲急忙替他拍着胸脯,艳姬亦是急得什么似的扶着父亲说道:“老爷,快……喝口茶水。”
父亲缓缓的喝下艳姬递过来的茶水,看着一众人说道:“安业已然长成,又有官位在身,以后定不缺吃穿。无忌虽太学有成,但终究没有官位,若我真不行了,以后,这偌大的家业就交到无忌手中。”
喉头哽咽,半晌无语,吐不出一个简单的音节,母亲哭趴在父亲的胸前,到口的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剩肆意悲泣。
艳姬显然有些怔愣,她只是定定的看着父亲,声音苦闷而酸涩,“不会的……老爷……明天您就会好了。快不要说那些丧气话。还有……老爷……您……您……就不管妾身和安业么?”
自然听出艳姬话中的语意,父亲混沌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如锋,“安业的俸禄足够你们母子二人开销了。若这家产又留给你们,那观音婢、无忌呢?难道你忍心他们母子三人流落街头?”说着话,父亲又长喘起来。
艳姬被父亲的眼神震住,不敢多言。只是幽怨的看了母亲一眼。
“你们都下去,这里有观音婢就够了。”
我不知道,这是我陪父亲的最后一晚,如果我知道这将是我陪着父亲的最后一晚,我一定不贪睡,一定死死的守在父亲的身边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一晚上,一定和他再谈谈千金公主的事,一定再和他咏咏千金公主的诗……
“观音婢,爹一生做过许多错事、杀过许多人,有爹恨的人也有爹爱的人……爹起初没有能力保护她,让她沦落到和亲的地步。当爹有能力的时候,发现自己仍旧保护不了她……因为恋着她才娶了你母亲,偏偏你母亲是一个温柔敦厚的女子,她明知一切却能够忍受,这样,才有了无忌和你……而你,和她好像,真的好像……可是令爹遗憾的是,不能再教你骑马了,不能再教你五神飞钩枪法了……”
“观音婢,如果爹走了,不许哭!哭的话……爹在九泉下会不安心的,你要相信爹,为了你,爹愿意做任何事……你只当爹是见她去了,爹赎罪去了……你看,她来了,她来接我了……盛衰等朝暮,世道若浮萍。荣华实难守,池台终自平。富贵今何在?空事写丹青。杯酒恒无乐,弦歌讵有声!余本皇家子,漂流入虏廷。一朝睹成败,怀抱忽纵横。古来共如此,非我独申名。惟有明君曲,偏伤远嫁情……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再也不会……”
阳光柔和的照在父亲安详的脸上,我静静的盯着他看着,原以为父亲的死会让我哭得死去活来,万不想如今的我是这般的平静,一滴泪也没有流。
因了21世纪的原因,素来怕此场景的我此时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我只是伸出手,静静的抚摸着父亲的脸颊,我似乎感觉到了体温,我似乎看到我出生的时候他兴奋的将我抱在怀中……我看到了他为了我远走突厥……我看到他教我骑马练枪……我看到他抱着我‘观音婢,心不动、情不浓,就伤不到自己,就能全身而退’的叮嘱……我还看到他对我说‘你要相信爹,为了你,爹愿意做任何事……’的话。
我留恋在父亲的身边,替父亲整理着他的容颜,对外界的事务全然不知。
好静,静得这个世间只剩下父亲和我!
猛然间,冰巧披头散发、慌慌张张的跑进房间,突的跪在床榻前,“姑娘……姑娘……不好了,夫人……夫人殁了。”
娘?殁了?我的手仍旧停留在父亲的脸颊上,回头静静的看着冰巧,只听冰巧又哭着说道:“昨晚上,夫人唤我去给她沐浴,而且叮嘱我替她穿得漂漂亮亮的,夫人说穿得漂亮看着喜庆,这样的话老爷的病也许就能好起来。直到天快亮,夫人命我来看看老爷和姑娘如何了?我来看过后对夫人回说‘老爷和姑娘都睡得香着呢’的话,夫人就笑了,命我出去,说是打洗漱的水。我……我打了洗漱的水后进了屋子,这才发现,这才发现夫人……夫人已经吞金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