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讲点你爸不开心的事,大家开心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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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去新疆

六月的时候,刚刚大病一场的我已经在家里休养了一个多月,逐渐好了伤疤忘了疼,蠢蠢欲动,又想往外跑了。这一次,我瞄准了离家比较近的,又一直想去的地方——新疆。

知道阻拦不了我,不放心的我妈只好派我爸和我一起去。我爸开始嫌天热不肯,后来不知怎么的也就很乖地答应了。

结果到新疆没几天,我和他就产生了分歧。

他喜欢人文景观,遗址、古城之类的,对自然景观兴趣不大,老觉得同一个地区的自然景观长得都差不多。我虽然也喜欢人文景观,但觉得像是高昌故城那样已经风化得看不出形状的大土包看一个就够了。到新疆这种地域辽阔、地貌复杂的地方,当然还是要多看看自然景观啦。

因为这个问题我们争执了几句,结果我爸吵着要回家了。

看他背着我的小书包背个手气鼓鼓地走在前面,我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也不能激他,万一真回去了可不妙。当天晚上我妈就来电话了:“你怎么伺候你爸的啊?怎么说要回来呢啊?”我赶紧说:“没事没事,哄哄就好了。”

后来我就下意识地配合他,一起去博物馆,一起去又一个大土包。而我发现,我爸似乎也在勉为其难地配合着我,一起和我住青年旅舍,一起和我去我念叨已久的喀拉峻草原。

我想他一定还蛮喜欢这个地方,因为我看到他站在夕阳下,一动不动地用手机拍摄着眼前的一切——天有多广阔就有多广阔的丘陵状草原,成群结队缓慢移动的羊群,以及偶尔从天边过来的牧马人,棕色的、黑色的、灰色的,白色的马鬃在风中飘着。

从喀拉峻回到特克斯汽车站,已经是下午六点,我们忽然发现,回伊宁的车只有最后一班了,司机要拉满一车人才走,估计要等一两个小时。鉴于之前我们已经在伊宁停留过一天,我爸提议,要不还是去个没去过的地方吧。

我们四处一看,正巧旁边停着一辆大客车,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上去了。过了好一阵才发现,这是去往昭苏的车。这个小城我们之前从来没听过,似乎是新疆和哈萨克斯坦边境的一个地方。名字很好听,也许是个不错的地方。

车上人很少,我和我爸各占了两个座位。我向他伸出一只手。他看看我,摇摇头。我手心往上一扬,做出一副威胁的表情。他还是摇摇头。我没耐心了,索性一个饿虎扑食,扑向他的外套口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里面抓出他的手机。他条件反射地去挡,结果失败了。

我的手机没有开通GPRS,所以一路只能用他的手机上网。他老嫌我把电用光了。我打开搜索引擎,开始搜“昭苏有什么好玩的”。一边搜一边汇报——“有油菜花,不过现在好像还没全开。”

“有草原石人,还有个庙。”

这时,坐在前排的一个高鼻深目的小男生转过头来,用流利的汉语问我们:“你们是来旅游的吗?”

我爸马上接话:“是呀。你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推荐吗?”

小男生说:“就是油菜花,草原石人也可以看一下。对了,过几天是昭苏的天马节,这次规模挺大的,每天在广场上都有活动。我们学校这两天就天天在排练节目呢。”

我爸说:“这小伙子长得这么帅,你演的一定是个王子吧!”

小男生腼腆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我爸又问:“你是什么族的?”

小男生说:“维吾尔。”

“噢,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呀?”

“我爸爸妈妈都是我们学校老师。”

接下来,我爸突然丢出一句我毫无思想准备的话:“能到你家看一下去吗?”我心中暗想哪有对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提这种要求的啊这大叔哪根筋搭错了会被当作怪叔叔的喂!

结果小男生很爽快地说:“没问题啊。”

于是还互相留了电话,说是明天去他们学校看他们排练,给他打电话。

我的性格有一面像我妈,非常怕麻烦别人,总是小心翼翼不提出任何会让对方为难的请求。而我爸却不是,他在某些时刻,会有一张厚比嘉峪关城墙的脸皮,就是靠着这张脸皮,使他在乡野采访怕生的民间艺人、戒心重的老人家时所向披靡无往不胜。有时我甚至有点羡慕他,怎么会如此地不怕被拒绝、被怀疑,或者即使被拒绝了还能若无其事地嘿嘿一笑。

在昭苏的第二天,我们去参加本地牧民自办的赛马会时,他又一次这样跑去采访出钱办活动的那家主人,问得事无巨细,还让我冒充记者在那儿做笔录。我被好奇的牧民围着,其中一个指着我手上的本子,用硬邦邦的汉语说:“记者,这个写错了。”主人是一位留着神气的山羊胡子,脸膛黝黑,精神矍铄的哈萨克族老人。他似乎不以为意,很乐意回答我爸的问题。我因而知道了哈萨克族的赛马会,就好像我们的酒席一样,是庆祝家庭中重要事件的仪式。而这一次,是主人的孙子刚举行了成人礼——割礼。

那天我爸兴奋不已,他似乎特别喜欢这种没有严格规则,游戏大于比赛的小型赛马会,背着架相机跟着马队跑得嗖嗖的,笑得嘴角都咧到耳根去了。最后一个环节是赌马,一群牧民头对头、手搭着彼此的肩,跟足球队上场前讨论战术似的,叽叽咕咕商量着什么。载我们过去的哈萨克族朋友别克说:“他们在押哪匹马赢,最少一百。”我爸立马眼睛一亮,抽出一张毛爷爷给别克,请他帮忙入一注。我跟他使了几次眼色都被他故意无视——别克明显看惯了这样的活动,想要早点回去了。

结果帮我们押注给一匹毛色漂亮的黑马之后,别克似乎因为参与其中也有点小兴奋起来。当黑马最后比它的对手早两秒冲过终点线的时候,他和我爸一起激动地嗷嗷叫,两人还不约而同地来了一个“High Five”。我爸喜笑颜开,领了他的两百元,转身把一百拍在别克手里:“给,你的汽油钱!”别克晒得黑红的脸上有点不好意思,推辞不过收下了。每个人都很开心的样子。

我们在新疆的最后一站是木垒县。这是一个靠近内陆的小县城,主要的居民依然是哈萨克族。我们之所以来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是因为两天前在网上查到这里有赛马会,期间会有“阿肯阿依特斯盛会”。阿肯是哈萨克人的一种民间音乐,主要是两名歌手对坐弹唱的形式,近似于说唱,词很多时候要现编,是两名歌手之间的对决。很难得的,我和我爸在对民俗和民间音乐上的兴趣高度一致,一拍即合。

可是因为邻县刚刚发生了暴力事件的缘故,赛马会临时被取消了。原本要在广场露天举行的阿肯弹唱会也改在了县政府的会议厅,并且要凭票入内。可票只有本地的哈萨克居民有。

我们两人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会议厅的门口,晃来晃去。一个看起来领导模样的人问:“你们是谁?有什么事?”

我赶紧问没有票弹唱会要怎么参加。他看看我们,说就在家里看直播吧,电视上会有的。

我爸不干了。他说:“我们专程从伊犁来看这个演出,她是我女儿,是从北京过来的。”

那人看起来似乎有点动摇。

我爸再接再厉。“我是专门搞这方面研究的,我女儿研究生也是读这个专业的,我们真的很想看看现场。”我心里说,你不是研究地方史和民俗的么,什么时候改研究民歌了?另外有“民歌研究”这样的研究生专业吗?

那人貌似被说动了,最后告诉我们:“好,你们下午两点来,来了找我。”

下午,我们如约去了。那个领导样的人很亲切地在入口处迎接我们,和我爸握着手:“朋友,不好意思前面没座位了,你们就坐在后面的凳子上吧。”我们就这样成功混进了满场戴着各种小花帽的哈萨克人中间。

但我们都没料到他们居然能够从下午三点一直唱到了夜里十一点!有一半以上的歌手都超时了,主持人一再提醒都惨遭无视,后来索性就由着他们唱到快要被观众轰下去为止。听了一个多小时时,坐我旁边的一个姑娘似乎憋了很久似的问我:“你听得懂吗?”我笑嘻嘻地说:“一个字都听不懂哎。”她笑了:“那听的个啥意思嘛。”可不知怎么的我就听下去了。当我们十点半左右实在熬不住,跑出去找吃的时,前面几排的观众们依然兴致不减,哗啦哗啦地给每一位选手鼓着掌。

我坐在习习凉风中,嘴里嚼着羊肉串,看着穿黑底绣金银线袍子、戴着山峰形状帽子的哈萨克族老人,拄着拐杖,雕塑一样站在路灯下。远处,广场的大屏幕上,又一组歌手在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唱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懂得的歌谣。屏幕下的花坛边、长凳上,是聚精会神看着的观众,大屏幕的暗淡光线映亮了他们微笑的脸膛。

我想,以后有机会的话,再和我爸来一次新疆也不错。

次回予告:

《礼物》——那些我爸曾送给我的奇怪礼物,以及我和其中一只礼物的深厚感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