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讲点你爸不开心的事,大家开心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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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礼物(那些我爸送我的奇怪礼物们)

我十岁左右的某年,我爸去黄山出差,回家以后,神神秘秘向我招着手,说是给我带了礼物。我自然高高兴兴地过去了。他坐在沙发上,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发出某种奇怪的抓挠声。不过兴奋的我没有在意,只是一个劲地拉长脖子问:“是什么?是什么呀?”

我爸“chua”地打开塑料袋,袋口打开的一刹,一种类似蝉鸣又类似蚊子叫的密集的“嘘嘘嘘嘘”声一下子冲出来,我一眼看清那里面是十几只足有手指那么粗的黄绿色虫子。

许多年过去了,关于童年的记忆很多都模糊了,但关于这些虫子的记忆却怎么也抹煞不掉:它们长着蝗虫的脑袋,肥肥的大肚子上有黑色的斑点和黑线,背上有着几乎退化的小翅膀——最关键的是,十几只这样的动物挤在一起出现在你面前。

所以,我认为我当时的表现已经很淡定了。我强忍着一头栽倒的冲动,说:“爸爸这是什么呀?”

“这是母蝗虫。我觉得这个长得挺有意思的,和公的长得完全不一样,我从来没见过,就给你带来了,怎么样不错吧?哈哈。”

后来有一次他去另一个地方出差,带回来一只乌龟。至少,乌龟比母蝗虫什么的正常多了吧。他把那只乌龟从塑料袋里(又是塑料袋)拿出来端详时,忽然有一道细细的,优美的弧形水柱从龟壳的下部喷射出来,直喷到他脸上。

我想那只小乌龟一定是突然被人拿起来太紧张了,才会突然尿了的吧。说起来那还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乌龟尿尿,多亏了我爸。

我上高中时,有天我爸和朋友打猎归来,送给我一只翅膀被子弹打断的鹞子。他说,他是陪其他几个人去,看到他们误伤了这只鸟,想到我喜欢动物,就带回来了。那只鹞子浑身披着灰褐色的羽毛,可能因为受伤的关系,看起来气鼓鼓的。它的爪子和喙都很锋利,我只敢戴着手套接近它。我把它养在储藏室的一个大木头箱子里,每天骑自行车去菜市场买猪肺喂它(好肉太贵买不起)。它一开始理都不理我,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子。渐渐的,开始趁我不在吃食了。再后来,它开始允许我摸它,并且站在我的肩膀上,很威风的样子。

只是它翅膀的骨头断了,我试了好几次都无法给它接上。兽医也无能为力。它于是成为一只无法飞起来的鸟。然后某天它突然就死了,毫无征兆,前一天还胃口很好地吃了一大片猪肺。我伤心极了,打算为它举行火葬。我捡了一小捆树枝,在楼房和储藏室之间的通道里生了一堆火,把它的尸体放在上面,一边烧一边念念有词。

可想而知,这只可怜的鸟儿熟了。

我更加伤心了,最后决定把它扔到储藏室的屋顶上——因为那里更接近天空——我浪漫地想。于是这只鸟儿在熟了之后,又不得不接受日复一日的暴晒……

几年之后,我上了大学。大二的那个春节,我回家过年,到了兰州要再转车。正好有个我爸的朋友要回老家,顺路带我一程。旅途要五个多小时,我们闲来无事便瞎聊,他无意间提到:“哎,你上中学的时候不是养过一个鸟嘛?”其实我养过许多不同的鸟,就问他是哪一只。“就是那个……那个鹰什么的。”我立即想起了我的鹞子朋友,说记得啊,养得好好的突然有天就死掉了。

“咦?你不知道吗?那是你爸偷偷打死的。”他说。

“?!”

“他说,那鸟儿多可怜啊,飞又飞不起来,养在那么个小箱子里又臭,要让你扔掉你肯定也不肯,所以他就趁你有天不在家,拿了根棍敲死了。”

鹞子君,如果还有来世的话,见到我们一家人就早早躲开吧。

说起来,我第一次收到来自我爸的礼物,是在六岁那一年。我清楚记得,那是我六岁生日的礼物。那时,我家还住在一幢很旧的楼房里,冬天没有暖气,我爸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炉子装在客厅里,烟囱长长的,一直从窗户上面新凿的洞伸出去。每回我回到家,抬头看到这个楼房上伸出来的烟囱,都觉得有种超现实的神奇。

我出生在十二月,那正是天刚开始冷的时候。那一年的生日我期待了好久,因为不知道会收到什么样的礼物。生日那天,我妈早早把我从幼儿园接出来,外面下了大雪,实在太冷了,我脸冻得像个锃亮的苹果,一回到家就自动搬个小板凳坐在炉子边。炉盘上还有香喷喷的烤馒头片。我一边吃着,一边等我爸回来。

门开了,穿着军大衣的我爸和一股寒气一起涌进了屋子(那时他头发还黑着),手上拎着一个大纸箱。

我死死盯住那个纸箱,预感到我的礼物就在里面。

我爸跺跺脚上的雪,把纸箱放在炉子边,我听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库黜库黜”地蠕动,伴着一声细细的呜咽。

我紧张地心“扑通扑通”跳。我爸慢慢揭开了箱子盖。我看到,在箱底金黄的稻草里,卧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胖狗。它眼睛周围的一块皮肤和耳朵都是黑色的,从鼻梁到嘴巴又是白色的,乍一看像是戴着一只口罩,全身的皮毛也是黑白相间,好像一只奶牛。

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只奶牛狗,马上把它抱在怀里,命名为“乖乖”。乖乖很快成为我最好的朋友,我每天都掐着点急着回家,要和它一起玩。

一个六岁的小孩,还不懂怎么照顾动物。所以乖乖很不客气随地撇的大条和尿的尿,都是由勤劳勇敢的我妈来收拾的(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每次我要求养狗养猫,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总是她)。我嘛就负责和它玩,用奶瓶给它喂奶。很快乖乖断奶了,每天和我们一起吃。它有一只专用的小碗,我们吃米饭,它也跟着吃米饭;我们吃面条,它也跟着吃面条。乖乖不愧是只小土狗,没有专用狗粮也茁壮地成长起来。

乖乖来我家一年后,有一天忽然病了。它像人一样咳嗽,并且把刚吃的饭吐了一地。我不知道它怎么了,只好求助于我爸。他带上乖乖和我一起去看兽医。兽医说它感冒了,要每天打针。可是白天我要上学,爸妈要上班,没人能带它打针。于是我爸便让乡下的姑妈来把它带去疗养。

乖乖被带走的那一天,坐在姑妈自行车后座上的铁笼子里,耳朵耷拉着,低着头无精打采。我隔着笼子摸它的头,满脸鼻涕和眼泪,一副送别亲人的样子。我爸说,姑妈每天带它去打针,它很快病就能好了,我们现在没时间照顾它,所以还是乡下最适合它。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结果乖乖下乡后就再没回来,变成了一只看门狗。它的病倒是很快好了,我去看它的时候,它神气活现地满地乱跑着,心情很愉快的样子。我去外地上大学后,一年才回家一次,每次去乡下总要去看它。有一次,我隔了两年才去。我想,这一次它或许认不出我来了。因为它已经是一只老狗了。

我走到后院,羊圈的旁边。那里有一个砖砌的小屋子。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踩在满地的秸秆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随着铁链在地上拖动的声音,乖乖从里面出来了。它身上奶牛样的皮毛黑色的部分已经开始发灰,眼角下垂,眼睛不知为什么布满红血丝,好像昨天才去了夜店似的。它见到我,开始“汪汪”地叫起来,还不断向前扑,看起来一点不友好。

我蹲下来,看着它。“乖乖,你不记得我啦?”并丢给它一块刚烤好的玉米面饼。那块饼迅速地消失在它嘴里。然后它原地站住了,歪着头看着我,感觉即将要说:“噢……你是那个谁……谁来着……”

它粉红色的舌头忽然伸出一大截,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那张好像戴着口罩的狗脸上,是一个大大的笑容。乖乖的尾巴像只拨浪鼓一样甩动起来——没错,它终于认出它曾经的主人来了。

次回予告:

《大佬》:我爸和他哥哥的故事,曾经约好一起给小兄弟过六十岁生日的兄弟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