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讲点你爸不开心的事,大家开心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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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大佬(四个兄弟,约好一起过生日)

大佬生病了。

起初他只是觉得胃不太舒服,没有胃口,吃不下饭。去了乡上的诊所,医生说可能是胃病,给开了些药,也打了点滴,但还是不见好。后来我爸就趁他进城的时候,带他去区中医院,在那儿有个熟识的医术高明的大夫。

大夫问了大致的症状后,让大佬去做几项化验和检查,然后把我爸叫到一边,严肃地说,可能是贲门癌。

“盆门?笨门?愤……门?”我爸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是个什么门?

后来我上网查,才第一次知道这个名词的写法。看人体构造图,“贲门”是食道和胃的衔接处,是这两个器官之间关卡一样的地方。这个很多人念都不会念的地方,一小片膜,一段括约肌,一坨腺体,但它一样会癌变。癌变之后,食物开始阻塞,吞咽困难,甚至会剧痛。很多贲门癌的患者,最后其实算是饿死的。

化验结果出来了,晚期。医生说,大概也就几个月的时间,并给出了治疗方案和建议。

大佬身边的人都小心地隐瞒着真相。我爸告诉他,医生说是严重的胃病,建议他住院治疗。

在医院住了几天,大佬就不肯了。他说费用太高,而且实在很难受,想回家。

于是只好回家,躺在炕上,每天输营养液,吃一大堆药。我爸隔三岔五地过去看望他,想方设法弄一些流质的食物给他吃。不久后营养液他也不肯输了,还是那句话:“难受得很。”我们都觉得他一定是已经意识到什么了。

大佬生病一个多月后,我也病了,在离家几千公里的广东某个市住院。我爸妈第一时间坐飞机来陪床。住院期间,我爸时不时会给大佬打电话问候一下,他说他来广东这边出差,过几天就回去。大佬似乎一直在盼着他的小兄弟,有一次我在电话中问候他,他问我:“你爸啥时候回来呀?我有一些事要跟他说。你好好工作,就别担心了。”

二十多天后,我总算康复出院。但我爸似乎也并不急着回去,如果不是因为我妈反对,我们差点还要去趟沿途的天水麦积山。到家第二天,我们准备和姑姑、姑父一起去看大佬。不知为什么,提到这事我爸总是含糊其辞,他甚至在那一天不顾众人反对要跑去钓鱼!我妈和姑姑不能理解:“那是你大哥呀,你都不去看!他问起你我们该怎么说?”我爸却说:“就说我有事要晚一天回来。”然后就真的去钓鱼了。我没说什么。我记得前一天晚上下了火车,回到家,他陷在沙发里一脸疲倦的样子。他说:“老爸太累了,想休息一下。”

他刻意地无视这件事,像是在逃避着什么。也许是在逃避大佬将要说的那些话。

距离上次见面不过四个多月,我都快认不出大佬来了。他的脸颊凹陷下去,脸色灰败。他的脸型本来就长,现在更显得像一个脱了水的茄子。他穿一件灰色的毛线衣,肩膀和锁骨处很显著地凸出来,好像挂在一个不合适的衣架上。手背青筋暴突,仿佛皮下埋着蚯蚓。便壶放在炕边,除了偶尔下来上厕所,几乎就一直以一个姿势躺着,或者半坐着。他一直用毯子盖住双腿,似乎很不愿意让我们看到。但我还是无意间瞄到了——裤管里支撑着他的似乎只是两根竹竿。大炕本来就是硬的泥做的,虽然底下铺了一层褥子,大佬还是一直喊骻和腿硌得疼。后来给他身子底下加垫了厚厚两层被子,总算好些,但他仍会时不时被自己的骨头硌醒。

他以惊人的速度消瘦着,仿佛有某种黑洞在从内部吞噬着他似的。

他握着我的手。工作还好吗?一切还顺利吗?对象的事情咋样了?

然后他四处张望着,你爸呢?

不擅长说谎的我一时语塞,我妈赶紧说:“他……他单位上有个事,可能明天才能回来呢。”

“噢……”于是他没再说什么。

我小时候常来乡下玩,每年过年也必然要随家里一起过来住一两天。有一年大年初一的时候,家里十几口人,老老少少,都聚在二大佬家的大炕上,大佬和二大佬拉板胡,三大佬敲梆子,姑姑和我妈一起胡乱扰着手跳锅庄舞,姑父已然喝高了,也加入进去,我爸龇牙笑着在一边打拍子,一帮大人玩得跟孩子似的,其他晚辈都在那瞎起哄。

后来,三大佬和二大佬相继变成了供在灵堂里的黑白相片。而他们住过的房子也渐渐颓败,渐渐变得冷清。于是近些年,我们去得越来越少,过年去了也基本不住。

我坐在炕边,倾下身子听大佬说话。他说,他已经想清楚了,生老病死,本来就是人生的一个过程,他最近读了一些书,看开了一些事情。

我问,你还有什么觉得遗憾的事情吗?还有没有什么一直想做的事情没有做?

他想了想,说也没有什么遗憾。又想了想,说就有一件事,他想要开个先河,希望能够把他火化。在这个村子里,还从没有人这么做过。他一直觉得农村的丧葬风俗不好,土葬不但占地,而且还得请道士、下葬、摆席。“人来的时候,就是一身干净,走的时候也干干净净地走。”他说,他都问过了,火化以后装在一个小盒子里,方便又轻便。他絮絮地念叨着那个小盒子,仿佛很憧憬他的骨灰装在里面的样子。

在一旁的我妈听到了,说:“大哥,这事情本身倒是没什么,但要想想子女们,他们怎么办?毕竟他们还住在这里,还得活人(做人),要传出去说他们把老子烧掉了,要被说不孝的。这农村的观念,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改掉的。”一边的姑妈也说:“要是把你烧掉了,以后我们想要上个坟都没地方去,你得给我们留个念想啊。”说着擦起眼泪来。

大佬有些激动起来,“有什么好纪念的,活着的人就好好过你们的日子,人不在就是不在了!”他声音微弱,因为没有力气足够大声地表达他的想法而皱紧了眉头,手徒劳地在空气中抓着。一边的大妈、姑姑也七嘴八舌地劝起他来。他用双手抱住头,不住地摇着,喉咙里却只是发出嘶嘶的声音,说不出话来。

那天晚上,我爸十一点多才回来,网兜里只有几条瘦小的鲫鱼。他说可以拿去给大佬熬鱼汤喝。他问我今天去看望大佬觉得怎样。我说瘦得太厉害了,不过精神还可以,然后提到了大佬火化的想法。

他说:“我就知道他要说这些。”停了一下又问,“你怎么觉得?”

我说:“其实我有点惊讶,我觉得大佬真是有些不一般,他的想法很超前,而且好像想得很深。”

他说:“你的大佬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他是我的三个哥哥里面最爱看书的,每回到乡里去我都要给他拿厚厚一摞旧报纸和书。”

我说:“大家都反对他这个想法,但我觉得他就这么一个愿望,是不是可以满足一下?他一辈子都为别人考虑,到死还不能自己做主一次吗?”

他没有说话。

第二天,我们又一起去看望大佬,这次我爸一起去了。大佬见到他很高兴,又把前一天跟我说的话,细细跟他念了一遍。我爸听完后,并没有立即回话。周围的人照例又反对起来。

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他才开口了:“你的这个想法,倒也不是完全不行。不过我知道你这个人,就是不想拖累子女,想着买棺材、摆席、请道士都要花钱,他们现在家里又都还不富裕,你就老想着怎么给他们省钱。对火化这个事情,你了解的还是不够多,人烧了以后,并不是就是灰了,还有很多骨头碴,要敲成灰。火化一样要花钱,而且骨灰盒你以为就不埋了吗?这些娃子们肯定还是会给你搞个仪式。我觉得你现在就是已经放弃了,没有求生愿望了,老在想死以后的事情。再过一个月就是你七十岁的生日了,你至少挺到那个时候啊,我们这么多人都还觉得有希望呢。接下来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养你的病,每天好好吃,把营养保证了。身后的那些事情你就交给我考虑吧。”

我转头看大佬,以为他会辩驳几句,却意外地发现他只是静静地躺着,什么也没说。一滴眼泪顺着他眼角深深的皱纹淌下来,绕过耳朵,消失在灰白的头发里。

大佬真的活到了他七十大寿的那天,甚至在那之后又多活了三个多月。那一天,我们全家人热热闹闹给他庆祝了一番,邀请了好些许多年没见的亲戚。包括我家在内的每个小家庭都出了份子,买菜买肉,妯娌们则负责做饭。烟囱里的烟从早上六七点起一直冒到了黄昏。就在大佬家的院子里,亲朋好友们坐了五六桌,正中的桌子上摆了两只大蛋糕,两个小外甥流着口水呆呆看着。仪式开始,大佬大妈在主桌落座后,家里的晚辈按照辈分依次给大佬大妈磕头拜寿(大妈一开始还闹别扭,嫌我们只重视大佬,不肯坐正中)。大佬年轻时自己用纸糊的两条锦鲤也被拿了出来,被请来的民乐自乐班中领头的大叔拿在手里扭秧歌。他们在院子里扭了一圈又一圈,连二大妈和三大妈也被画了红脸蛋,穿上一身鲜艳的演出服上了。大佬这天精神好极了,他头戴买蛋糕送的黄色寿星帽子,穿一身干净整洁的灰西装,在院子里慢慢地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后来索性加入到自乐班乐队中,半闭着眼睛敲梆子,很享受的样子。我爸就坐在一边,笑呵呵地听。

给大佬过头七那天,我们去坟里烧了纸。姐姐带去一双皮鞋、一件灰西装(就是大佬生日穿的那套),也扔进火堆里慢慢地烧掉。她说,那是大佬生前最爱穿的。跪在火堆边,我偷偷看我爸,他脸色肃穆,并没有哭。

回到家,我们三个人窝在沙发里聊起关于大佬的一些往事,我妈最先困了去睡了。我爸和我怔怔看着电视,其实内容是什么谁也没看进去。也许因为少了一个人的陪伴,他看起来有些寂寞。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说:“从今往后,你老爸就再没有兄弟了。说好的要给我过六十岁生日,结果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语调并不悲凉,一脸平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