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讲点你爸不开心的事,大家开心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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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住院记

我在医院办理了住院手续的第二天,感到不能再跟家里隐瞒下去了,决定告诉他们真相。最后,这个电话是朋友L打给我爸的,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这个电话应该怎么开头。而之所以选择打给我爸,是觉得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比我妈要强一些。据L说,我爸在听她简单汇报了情况之后,听起来很镇定地说:“我知道了,谢谢你,我和她妈妈马上就过去。”

一小时后,我收到我爸的短信说他们已经在赶往兰州机场的车上了,路上要五个小时,飞机是晚上七点多的,当天晚上就能到。后来据我妈说,当时她正在外面买菜,忽然就接到我爸的电话,让她赶快回家收拾行李,问他出什么事了也不说,但听起来非常严肃。于是她匆匆忙忙跑回家,随便捡了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扔进行李箱。刚收拾好,我爸就进门了,说车已经在楼下了。

在车上,他才陆续告诉我妈他们到底要去哪里,告诉她我生病住院了,不用太担心。他没有告诉我妈的是,他挂了L电话之后立即打电话给他的医生朋友,告诉对方我的白细胞和血小板数据,医生听了只对他说了两个字:快跑。

然后就是漫长的十一个小时等待,等绿灯,等登机,等起飞,等落地。我妈说,飞机的轰鸣声太吵了,以至于她下飞机时,整个脑子里都在嗡嗡作响。

他们到达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多,由于实在太晚,我打电话让他们先找个酒店好好休息,第二天一早再来也不迟。他们听我的声音还正常,似乎并没有奄奄一息,就答应了。我没告诉他们的是,傍晚时我的主治医生来过了。当时我刚睡醒不久,迷迷糊糊。病房的空气很干燥,周围寂静无声。她表情有点严肃,说血常规的结果出来了,我的血小板还在迅速降低,只有三万多。我当时已不记得之前数值是多少,只问:“比起昨天降低了多少呢?”她说:“60%。”

我呆了一下,看了一眼已经开始遍布手臂和小腿的密密麻麻的出血点。

之前急诊部的瘦眼镜医生说过,血小板低于两万,内出血的风险就非常大了。我问她:“如果按照这样的速度降下去……今天夜里有突然内出血的可能吗?”她含糊地说了些什么,宽慰我说暂时比较稳定,并问我父母什么时候来。

那天晚上,我以为我会失眠了。但是担心了半小时之后我又睡着了。

第一个走进病房的人是我妈。记得时钟刚刚指向七点,我听到门口有个生硬的,略带惊惶的声音问我:“××噢?”

我躺在蚊帐里,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中老年款运动服,面色很暗,透着一股陌生感,随着打开的门一股来自远方的土腥气扑面而来。后来才知道她看到躺在蚊帐里的我,以为这是重症监护室……重症监护室会让你们这么随便进来吗并且我好歹也会插着几根管子好吗!

半小时后,每天早晨例行的查房开始了。肿瘤血液科主任、主任助理、实习医生和我的主治医生一行浩浩荡荡地进来了。

我问主治医生:“我的骨髓穿刺结果怎样?”她一脸“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的表情,支吾着说“出了点问题”。接着就招呼爸妈去外面说话了。

等他们从外面回来,脸色不大好看,沉默地坐在旁边的床沿上。我爸终于开口了:“我们换家医院吧。”我点点头,心想看来确实是那个严重到这里治不了的病了。我感觉整个身体又往下陷了一点,心情却比想象中的平静。我说:“嗯,就是那个病吗?”

他没吭气。

我又确认一次:“白血病?”

他说:“登革热。”

“……”

不是白血病你们一个两个说话干吗这么神神秘秘的营造什么绝症的氛围啊?!我当时的心情,就像刚被推到刑场,无比悲壮地斜睨众人,准备慷慨赴死,全体人员突然嘿嘿一笑说今天是愚人节。

但他们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开心,还是一脸凝重的样子。

由于我之前住的医院不具备传染病治疗资质,我被转移到了位于郊区的另一所医院,住在肝病专科的病房里(正值淡季,肝病专科有床位,并且反正肝病也是传染性的)。病床上的标签写着我的姓名,后面注明“登革热”、“半流食”。病房三张床,只有我一个病人,依然不能迈出房门一步。几天之后,我在打扫卫生的阿姨和送餐的大叔那里已经有了代号——“那个被蚊子叮了的”(并遭到了我爸的模仿)。

在新医院的第一天晚上,L和她老公来看我了,带来她妈妈煲的香喷喷的排骨汤。我一直对她怀着很深的歉意,因为在住院之前,我以为是得了普通的感冒,住在她家养病。结果我离开之后,市防疫站专门到她家去灭蚊,她所在的小区两个游泳池的水都被倒掉了,并且连续喷了一个星期的防蚊药。而L自己那段时间正准备怀孕,身体也不太好,她爸妈也正好过去看她。我离开后都一个月了,她还老梦见自己被一只大花蚊子追。

但她从没有哪怕暗示性地责怪过我一句。在我爸妈来之前,也是她带我去医院检查,在工作正最忙的时候请假来看我。与此同时,一个很早就安家在深圳的,每年春节都会热情邀请我们去玩的亲戚,却在我妈拜托他来看看我的情况时,推托说自己感冒了没法来。

所以说,想要知道这世界上真正关心你的人是谁,住一回院就对了。

那天晚上我让爸妈去外面的招待所住,说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他们看我精神很放松,也暂时没什么很严重的症状,就听从我的劝告,和L他们一起外出吃饭去了。而我就继续躺在蚊帐里,看病房中间那台满是雪花点的电视里播放的狗血泰国偶像剧。

结果没一会儿,他们又回来了,并且说什么也要留下来住,我起了疑心,问是不是医生跟他们说了什么。L哈哈一笑说就知道我会胡思乱想,说我爸妈就只是不放心而已。

那天晚上我睡得非常难受。头晕目眩,觉得体内有一个自己抽离出来,从上往下冷冷地看着。潜意识里总觉得会有蚊子叮我爸妈,挣扎着想从梦中醒来。我爸妈就挤在旁边那张空的病床上,因为担心有蚊子,他们轮班守着我,醒一个小时,又睡一个小时。

一直熬到了天色发白。

在我即将出院前的某天,L来看我。那天我爸妈出去吃饭了,她突然很严肃地对我说:“你以后不能再这样了,你知道你爸妈这次有多受折磨吗?”我说我知道。她却有点激动起来,说,你知道你住院第一天晚上,你爸妈为什么非要陪床吗?我有些困惑,不是说不放心吗?

她沉默片刻,说,我本来打算带你爸妈去吃点好的,还没出医院大门,医生的电话打来了,叫你爸妈去办公室签一个文件。我们只好又返回来了。在签字的时候,我看到你爸爸的手在颤抖,想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文件,我老公却死死挡住不让我看。后来实在被我问得没办法了,他告诉我,那是一张病危通知书。那天回去的车上,我大哭了一场。所以你能想象你爸妈的心情了吗?

晚上,我爸回来了,手上拎着一盒我最喜欢吃的蛋挞。他说坐公交六七站才找到这玩意儿。我问我妈呢,他说先让她回去休息了。然后他扔给我几本书,都是白天我让他帮我买的:《观念的水位》、《汪曾祺文集》、《不必读书目》、《中国好人》。他说为了找新华书店,他在马路边憋了半天屎。“中山这个破地方,公共设施建设太差,那么长一段路居然没有一个公厕,差点把老子憋出病来了!我要写信给他们市长投诉!”我拿起那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建设‘双百’出版工程重点出版物”《中国好人》,说:“老爸,我要的是刀尔登的《中国好人》,这货是个啥?”

他一脸不耐烦:“谁管你那么多,我就跟售货员说了这个书名,她就给我了这本。”

“那这本我可以不看吗?”

“不行!必须看,看完还要总结心得,能让你老子白跑吗?”

我只好让他把我摇起来(病床是手摇式的折叠床),准备慢慢翻看那些书。他小心地把扎在我手臂上的药水管拿起来,以防床摇起时被夹住,又拿他的外套披在我肩上。我正要向后靠下去,他示意我等一等,拿起枕头垫在我背后,说:“现在靠吧。”

病房里安静下来。我翻着那本《中国好人》,我爸则在看“新闻联播”。

我翻着书页,忽然莫名地鼻子一酸。我闷闷地说,“对不起,没有把我自己照顾好。你们做我的父母,本来就比一般的父母费心多了,顶住周围的压力让我能够随心所欲。这次也是放任我自己跑到泰国去,结果我却搞砸了。以后别人肯定会在背后说‘就说不能太惯着孩子,看这下真的出事了吧。’”一边说一边吸着鼻涕。

我爸躺在一边,手枕在脑后,跷着脚看着天花板,半晌,他慢悠悠地说:“其实我也很矛盾,想把你留在身边,但又还是想让你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一时间,我居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背过身悄悄抹了把刚刚溢出眼眶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