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食为真,生亦假(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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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女囚的最后一顿包子

【1】

有时候,清醒知道自己的末日,反而会变得更加坦荡从容。

那是一种留恋,是灵魂对世间浮华的留恋,是眼神对光明的留恋。她每个晚上躺在监狱硬实的床铺上,一遍又一遍的回味着自己从小到大的每一天。那些早已模糊的记忆,一下子毫发毕现的生动置于眼前。它们像是争先恐后跃出水面呼吸的鱼一样,大口大口的品尝着脑海中最后的人间空气。她看得见自己一天天长高的身体,逐渐丰满的线条。她曾经的喜怒哀乐,一颦一笑,都成了按下快进的电影,每晚准时上映。

有时候她在欣赏这部叫做《昨日》的电影的时候,背景音乐会掺着一些压抑的啜泣。有些人在流泪,有些人在叹气,有些人麻木憔悴,有些人玩世不恭。

这阴森房间里的空气,总是多了女人悲伤的气味。是的,那是一种气味,只有第一次走进来的人才闻的到。然后在这里短暂生活,身体渐渐和别人一样散发着这样的味道,难以察觉。

每个人行刑的前一天,女狱警都会问,最后一顿饭想吃什么?

比她早一周行刑的思思姑娘说,想吃妈妈做的红烧肉。女狱警离开一会,回来的时候说,替她给家里打了电话,会送红烧肉过来了却她的心愿。

其实思思一直没有吃到红烧肉,行刑当日她拒绝吃早饭,说是要留着肚子吃妈妈做的红烧肉。她被带到刑场前还说,自己是赶不上了吃了,让别人不要浪费,如果有机会就替她多吃一些吧。

那天早晨思思打扮的很漂亮,她穿着红色的新衣服,好像要出嫁的新娘一样。

她以前和思思聊过几句天,思思是西部小城里出来的姑娘,小时候是挨过穷的,穿姐姐剩下的衣服,吃简陋的饭食勉强裹腹。十岁之前没有吃过肉,只是偶尔在春节的时候分得四分之一的煮鸡蛋,年幼的她把小小的鸡蛋黄按碎,几乎把每一个小粉末都要细细品尝一遍。

思思很爱吃肉。她15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愿意每天带她吃肉的男人,然后那个男人就带她离开了小城。后来思思在大城市里赚到了钱,她的爸爸妈妈还有姐姐都能经常吃到肉了。再后来妈妈盼望她回家,跟她说,思思,我现在每天都能做红烧肉了,你要不要回来尝尝。

思思从离开小城后很多年没有回过家。自离家后,她第一次见到妈妈的脸就是在监狱里了。思思的妈妈老了很多,她简直都快记不得那张温和的脸了,这么多年她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温和的脸。她就这么慌忙的长大了,可是妈妈却无声无息的缓慢老去。

狱友们都心照不宣的回避着谈及来到这里的原因。她从未听思思提起过,后来还是在狱警们闲谈时说起,思思是杀了那个愿意每天带她吃肉的男人,然后静静的去自首。

思思留下的衣服和日用品被狱警收走了。她看着那个空出来的床位,想象着一周后自己所睡的地方,也会变得和那里一样沉寂。或者有新的人进来,在后面的夜里,和她一样的姿势躺在床上,回忆着独一无二的成长和过往。

在她时日无多的这段时间,她每天陷入悠长回忆的间隙,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如果那一天狱警问她,最后一顿你想吃什么,到底该如何回答。

于是她在阅读记忆的时候,又放慢了速度,从一天的早饭,午饭然后是晚饭,想找到自己最意犹未尽的那顿饭,能够再次品味。

【2】

她叫瑞秋。在那样的年代里,妈妈就坚持给她取英文谐音的名字。据说她的妈妈结婚前在英国生活过很多年,她既不是在国外读书,也不是在国外工作,而是离家出走到那里,住在一个举家移民的闺蜜家里。

妈妈跟她讲,在英国的生活很单调,因为没有收入,只是蹭吃蹭喝,大部分时候只吃蔬菜沙拉和三明治,所以一直保持着极佳的身材。

妈妈说,后来想家了,就回来了,外婆和外公托朋友给她介绍男朋友,然后就草草的和爸爸结了婚。

在瑞秋20岁的生日晚宴上,妈妈喝了很多很多的红酒,送走了所有朋友之后,妈妈的脸红的像一株盛开的蔷薇花。她把手搭在瑞秋的肩膀上说,宝贝女儿,别让妈妈失望,当妈妈的很累。你看,我知道你姥姥很累,所以当时就很听话的和你爸爸结婚了,我一点都不爱他,一点都不,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那是瑞秋觉得妈妈第一次对她向对一个朋友那样的说着话。她终于知道,每个人活的都很累,只是很少人愿意说出来。

她想到思思一直想品尝到的妈妈的红烧肉,可是瑞秋发现自己没有吃过妈妈做的食物。妈妈一直不会做饭,自称只会做蔬菜沙拉,可是总抱怨说年轻的时候吃了太多,再也不想吃了。

她不像思思那样爱吃肉,甚至可以说,她一点都不爱吃肉。她八岁之后,就几乎不怎么吃红肉了。

那年她自己拿美工刀杀死了一只兔子。那是一个远房的亲戚来家里做客,给她带的玩具。是的,那个兔子不是她的宠物,不是她的宝贝儿,是她的玩具。

那不是一只雪白雪白的兔子,它的背上有模糊的深灰色斑点,眼睛是黑色的,并不是大家往常印象中红眼睛白身体的兔子。她从楼下的花园里拔了草带回家给她做食物,它却不吃。只肯吃笼子角落里的一把蔫了的小油菜。

真是一个孤僻的小动物。瑞秋直到现在也无法解释,自己那年居然明白“孤僻”这个词的意思。

那只兔子在一天晚上蹭开了笼子的门,自己跑了出去。瑞秋在卫生间的角落里,发现了湿漉漉的它,身上沾了水,毛发都紧紧的贴在身上,微微的颤抖着。

瑞秋突然觉得它的生命应该走到尽头了。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从抽屉取出最锋利的美工刀,拎起它的耳朵,用刀子在它的脖子上用力割了一刀。

兔子居然发出人一样的尖锐嚎叫,身体剧烈的颤抖,全身在疼痛中痉挛。

温热的血在它的挣扎中溅满了卫生间的墙壁。

循声而来的妈妈被这一幕吓坏了,她在瑞秋背后尖声一叫,瑞秋就松开了握着兔子耳朵的手。然后她和妈妈,就这么冷静的,看着那只兔子渐渐的安静下去,耗尽最后的力气、鲜血和生命。

妈妈问她,你为什么要杀了那只兔子。她说,突然感觉它不应该存在了。

自那之后,她在吃任何肉类的时候,耳边总能想起那只兔子声嘶力竭的嚎叫,便再也没有了食欲。

瑞秋后来隐约在电视里听到过一个词,叫“问题儿童”,她那时隐隐认为自己也算是问题儿童当中的一个。因为她总是觉得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在学校里她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不喜欢和别人一起说话聊天,也不喜欢在放学后和同学留在学校里玩游戏。班主任单独找她谈过话,问她为什么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为什么不和别的同学融洽相处?

她只是觉得那样很无趣,可是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老师的问题,所以只能低着头不说话。

她经常在上课走神的时候,把眼前的世界幻想成一个有聚光灯的舞台,大家都在明晃晃的灯下精彩的演绎着自己的生活,而她却喜欢躲在灯光照不到的暗处,观察着眼花缭乱的光景。

她发现自己20岁之后的记忆,每一天都极为相似。早晨醒来喝一碗粥或者豆浆,有时是茄丁炒饭,那是保姆张婶婶在心情好的时候会耗费很多时间准备的一道早餐。

在当地的大学读书,走读。吃过早饭之后就坐公交车到学校去上早自习,整个教室里弥漫着食堂浓郁的煎饼味道。外地的同学睡眼惺忪的捧着单词书坐在身旁,匆匆的翻着书页。

下午如果安排了她没有兴趣的课程,通常会逃掉,收拾东西回到家里,在楼下的公园闲逛,直到下班的人群开始增多,街道又变得生机勃勃,旁边楼房传出油锅响亮的声音。人们麻木又寂静,放学的小孩在自行车和人群间窜来窜去,带着几声尖锐的叫嚷。

瑞秋有时候会问自己,每一天都重复这样的日子,真的不会厌倦吗?她有时会觉得厌倦,有时又依赖这种熟悉的安全。

她想改变的时候,就和想约她的男同学一起出去吃饭或者看电影。可后来又发觉那些男生和她在每一场约会的对话都那么相似,只是换了不同的人和环境。

爸爸长期出差在外,好几个月都见不到一次面,打给他的电话总是以“我马上要上飞机”作为挂断的结尾。会从全国各地邮寄当地的特产回来,全部都是单人份的,快递上写着瑞秋收。她有时候很奇怪,为什么爸爸从来没有给妈妈寄过礼物。也很少听到爸爸给妈妈打来的电话。

而妈妈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晚上经常和朋友们聚餐唱歌,享受着热闹的快活。也有时候在家里对着电脑,把喜欢的电视剧从头看到尾,甚至连端到手边的饭都无暇去吃,全情的投入到故事当中。

在夏天一个闷热的周末,妈妈中午突然换了最好看的裙子,带着瑞秋去了一家西餐厅。一路上她神采奕奕的,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嘴角一直上扬着,步伐轻快愉悦。妈妈点了金枪鱼三明治,对瑞秋说,想吃什么随你便吧。

瑞秋点了和妈妈一样的午餐,两个人沉默相对,餐厅里放着悠扬的钢琴曲作为背景音乐,湿滑的金枪鱼和蛋黄酱搅拌在一起,入口就粘在舌头上,都是饱满的滋味。

妈妈对瑞秋说,今天是我和你爸爸的结婚纪念日。

她说这话的时候,右手下意识的摸了摸左手中指的金戒指,那光泽已经在几十年的磨损中,变得深邃又清澈。她晃动着脑袋,表现出一副小女孩的欢愉样子。还破天荒的给瑞秋的爸爸打了个电话,说,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带了你女儿出来吃好吃的。

语气平和,声音淡然。

没有爱情的婚姻到底有多少快乐值得纪念。这个问题含在了她的嘴边,没有问出口。

瑞秋觉得自己是不明白爱情的,可能妈妈爸爸也不太明白。瑞秋从小就明白孤独,妈妈爸爸也是。

她想明白爱情的时候,在和妈妈参加朋友聚会上认识了李德。李德也是陪自己的妈妈去到那个阿姨们的聚会,大抵不过是自己母亲想向朋友们炫耀一下自己英俊又事业有成的儿子。

一个居家女人能够拿出来炫耀的,通常会是自己身边的男人,无论长幼。

在大家热闹的聊天中,李德主动接近到瑞秋身边问她,你做过的最没有理智的事情是什么?我觉得我最没有理智的事情就是今天陪我妈来这儿了。

瑞秋一下子没有勇气直视李德的眼睛,她在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发现这真是那位阿姨的杰出作品。李德的谈吐优雅,显然是从小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和培养,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自信富足的魅力。

她回答说,我八岁那年杀死过一只兔子。

李德好像完全没有预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回应,一下子愣住了。

杀死兔子?那个兔子到底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落得如此下场?

不知道。瑞秋没办法解释那年的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件事,跳开话题说,我还想吃一片西瓜,你要不要来一点?

他们之间的聊天经常遇到无法接上后文的尴尬,整场不足20分钟的聊天话题已经转换了许多次。大部分都是由瑞秋开始的。

她很难和别人就一个方向深入的表明自己的态度。她认为这没有必要,任何人都无法真实的了解另一个人的,你表达的再多,不过是他耳边穿堂而过的微风,倏忽一下而过。

瑞秋心底里常常觉得聊天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两个人都在倾诉自己想倾诉的,却无暇聆听别人的讲述,那为何不对镜自说自话,反而能更安静的了解自己的本我状态,思索恰当的解决方法。

大多数人都在渴望别人的理解,喜欢滔滔不绝的表达,可那些言语碎片,不过一种能量从这一处到那一处的倾泻。

她知道这样的结果,所以宁愿对自己说话。无需张口,在心中默念那些情绪,好像在隐藏一个秘密。

李德在成为她男朋友之后,她很认真的问他,你明白爱情吗?

不怎么明白,不如我们来一起学习下。

可是你不觉得我们聊天很累吗,我都找不出新的话题了,昨天我们还聊过动物园里的那只瘦弱的金丝猴。

那我们就不聊天了,好吗。

他们很少会有语言交流,除非是必要的对话,两人的约会喜欢去看电影,结束后在别人喧嚷的讨论声中静静退场。吃饭时用手指示意,若同意便是点头,在菜品上齐后两人沉浸在食物的味道当中,都没有兴趣寻找可以讨论的内容。

【3】

李德和她妈妈的关系其实很不好,他在外面的时候总是违心扮演出一副很孝顺的样子让妈妈觉得有面子。那行为只是出于他的原则,而非本心。他有时候会和她一起在餐厅里坐着一直到打烊,他估算着妈妈大概睡着了的时间回家。两个人静静的听音乐或者看墙上电视机没有声音的节目,他从来不说,她亦不问。遇到下班早的店铺,瑞秋和李德就在街道边散步,手牵手肩并肩,身边的梧桐也那么莫然,映照着两个人的身影,一直延伸到无言的夜幕里。

她躺在监狱的床上,每当回忆到他们散步的情节,总会故意放慢速度,几乎在重现了一步一步朝前的轨迹,地砖的缝缓慢的向后倒退。那时间太短了,稍一不留神就从翻江倒海的回忆里滑过去了,她需要小心的看好它,就像是在一盘松仁玉米里夹起一粒小小的松仁,筷子一松就掉下去了。可她没有重新夹起的时间了,后面还有那么多的时间等着她去回顾,推着她的思绪马不停蹄的朝前。她闭着眼睛皱着眉,努力不让身边的啜泣声干扰到自己。

睡在她旁边的吴小芳每天晚上都在哭,她想要压抑住的声音被蒙在被子里,给整个房间又增加了一些诡异的元素。大家知道那是吴小芳的声音,只是她替别人把眼泪流出来了。

她说她不想死,她想要有机会好好改造能够减刑,她要活着。

吴小芳是贩毒被捕的,她知道自己在犯罪,她自己说,因为想要赚很多钱,可现在,钱没有了,连命也卖了。

那一天监狱供应的晚饭是饺子,狱警说有领导来视察,所以把伙食质量提升一下。大家似乎一下子兴致高涨起来了,连下午的读书时间都不再那么死气沉沉。吴小芳脸上的笑容一直很灿烂,让人完全想象不到她深夜里深邃的悲伤。她所有的情绪都能在脸上写出来,开心了,难过了,丝毫都不遮掩。如果没有来到这里,大概也应该是个开朗活泼的性情女人。

监狱里统一发放的服装,深蓝暗色的,衣服的胸口和背面标有每个人专属的号码。通常情况下每个人的表情也都是一样的,大概只有眼神,是号码之外你能够辨别一个人最快的途径。

吴小芳的眼神向来明亮,而其他女人,几乎身上所有的光芒都在这高墙中迅速损耗,这里的氛围像是有个吸取活力的黑洞,谁都不能带着光活着。唯独吴小芳能够让自己的光留下来,她晚上的眼泪,大概也是另外一种力量吧。

每个人在晚餐中分得了12个饺子,韭菜鸡蛋粉丝馅的。吴小芳说,吃饺子让她想起了妈妈。

几乎所有的人,在监狱中怀念的都是妈妈,无论他们曾经有过如何深沉又轰轰烈烈的爱情。这样的亲情与温暖,才是无论在任何处境下都能带来安全感的东西。

瑞秋几乎搜索了记忆中所有关于妈妈的食物,大概只有偶尔的速食燕麦粥和简单清爽的三明治。它们没有那么温暖,也不值得那样怀念。比起食物,她更喜欢妈妈偶尔失意时与她平起平坐的对话,和母亲对女儿的那种有力量的拥抱。

终于她在记忆的轨迹当中,搜寻到了与母亲的食物最接近的线索,是她和李德唯一一次到他家中度过的周末。前一天李德发来了简短的短信,明天来我家吃饭,家庭聚会。

她回了“好”。然后在衣柜前发呆,不知道应该选择什么风格的衣服以李德女朋友的身份出现在家庭成员的面前。他是个生活细致的人,而他的妈妈是个要面子的人,这种爱与家之中的压力让她有些慌乱无策。

瑞秋不知道该向谁请教,问了几个自己要好的女朋友,大家的意见难以统一。有人说穿的普通简洁,以表现自己的端庄,有人说穿的华丽鲜艳,以表现自己生活的热闹,又有人说穿的朴素低调,给初次见面留一个好印象。

她难以决定,最后选了平日里与李德见面常穿的一条黑白碎花的连衣裙,忐忑出发。

在瑞秋的印象里,李德的妈妈应该是个爱热闹的人,喜欢参加各种聚会。可直到她在他的引导下进入家门之后,屋内竟然是出乎她意料的肃静。家里的摆设大多是黑色与白色,李德爸爸的遗像摆在客厅的茶几旁,几年前肝癌去世。而瑞秋原本以为热闹隆重的家庭聚会,到头来只有她、李德和李德妈妈三个人。

她进门的时候,李德妈妈围着一个浅灰色的围裙,手上沾满了面粉。没有化妆,头发简单的挽了发髻在脑后,新长出的白发还没来得及染黑,看上去有些扎眼。她对瑞秋说,今天我亲自下厨给你包素包子吃,听李德说你不爱吃肉,我特意买的芸豆做馅。等下我另外再炒几个小菜,有些简陋不要介意。

在外人面前一向表现的骄傲的她突然这么温柔的对瑞秋说话,让瑞秋有些意外。原来无论出门在外把自己包装的如何耀眼,回到家里,她也只是一个平凡的母亲。

李德妈妈不准帮忙,让他们俩在客厅里等。李德在屋子的角落里找电视机的遥控器,表现出对这个家的疏离与陌生。两个人心不在焉的看着电视节目,直到厨房里传出阵阵包子的香气。

李德妈妈另外做了干煸杏鲍菇、红烧茄子、凉拌菠菜和西红柿鸡蛋汤。都是居家平凡的菜肴。开饭前她对瑞秋说,李德平时也不怎么在家吃饭,这次你们难得一起过来一次,多吃一点。

素馅的包子,吃起来口感清爽,余味悠长。瑞秋用左手拿着包子,右手拿着筷子夹菜,不伪装不做作,这种姿态是家庭中的真实自然。她愿意信任李德,也愿意信任他的妈妈。

沉默的晚饭,李德故意把电视节目调到了一个在播小品的频道,大概是不想让安静把尴尬描的太重。演员的对白和观众的欢声笑语,不断的补充着这顿晚饭应有的热度。

瑞秋那天吃掉了三个包子,饭毕收拾碗筷的时候说,阿姨,包子味道真的很不错。

虽然瑞秋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有一天能够喊她妈妈,但是这是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吃到的有母亲味道的家庭食物。整个晚饭过程李德一言不发,也吃了很多菜。

她一直在想,如果真的有未来,她和李德结婚,以后的生活状态,这样的一幕或许会在每个周末上演吧。

李德送她离开的时候,瑞秋用余光感觉到李德妈妈一直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走进电梯,又等着电梯关闭,下降。走出单元门的时候李德说,一起散散步吧。

他说,你知道今天为什么叫你来吃饭吗?

不知道。

她刚刚查出了尿毒症。说想让我多回家陪陪她,她知道我有女朋友,说是要见见,也就放心了。

瑞秋一下子心中升起了一股怜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话,但她觉得此刻应该安慰,可从李德平静的脸上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担忧和难过。

【4】

瑞秋把李德杀了。

她第一次萌生这个念头的时候是偶然看见李德和另外一个女孩儿坐在咖啡店靠窗边的位子,一刻不停的说着话。她躲在一棵树后远远的看着他们,李德神采飞扬的样子让她觉得陌生的好像另一个人。

那么善于言辞的李德,怎么会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呢。

瑞秋的脑海中一下子出现了那个从笼子里跑出来的兔子,紧接着就是它声嘶力竭的嚎叫声。

跳出规则之外,就不应当存在。

可他们的约会还是沉默如往常,李德也并未有异常的表现。只是每当看见李德的时候,瑞秋脑海中那只在颤抖中逐渐安静的兔子好像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一样反复出现。她觉得自己埋葬了那么多年的噩梦,像是一下子活过来了一样。

杀死李德,瑞秋觉得这真是个疯狂的想法。她觉得她是爱他的,这个念头让她觉得自己始终没有明白爱情。

那个晚上李德喝醉了,睡在她的家里。李德半夜呕吐,秽物占满了全身,他脱了衣服去冲澡,没有找到毛巾就湿漉漉的睡在床上。

瑞秋感觉到冰凉的身体,一下子惊醒了。

她看见身上占满了水珠的李德,好像看见了那只躲在卫生间的兔子。她从厨房找来菜刀,那时她感觉自己并不受控制了,她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在做这件没有理智的事可是身体完全不能够停下来。

她第一刀砍在李德的喉咙上,她永远记得李德的眼睛,快要从眼眶崩出来,充满了恐惧和一丝疑惑,却来不及躲闪,他的喊叫只有一半就再也无法发出声音。

她第二刀砍在李德的胸口,溅出的血几乎喷洒在她的整个房间,她嘴巴里也有,温热的血有浓稠咸腥的味道。

她看着李德在痉挛中安静下去,和八岁的兔子一样。

瑞秋带着满身的血敲开了妈妈的门,妈妈前一秒的睡眼惺忪,一下子变成了慢慢的惶恐。她甚至惶恐的都忘了尖叫。

瑞秋冷静的说,我杀了李德,我去自首了。

【5】

瑞秋的行刑日就这么一秒一秒的接近了,那个晚上她睡的特别安稳,深入的连梦都没有,她感觉记忆已经像是棉花一样在这几天中被自己一点一点抽空了,她要带着这个纯洁的身体抵达天国。

最后一天的清晨,空气一如往常的温良,狱警问她,你最后一顿想吃什么?

瑞秋说,素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