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奇谭(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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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猫

门铃声响起,我猜是女儿和女婿回来了。跑去开门,果不其然,除去他们俩以外,还有一个富婆模样的人,穿金戴银,外相上看,家底不薄。她左顾右盼,不时弯腰俯身,似乎在寻找什么。

“是这只猫吗?挺好看的啊。”从表情上推测,她应该找到了她的目标。

我笑脸相迎,“是,不但好看,而且乖巧,还是贵族血统呢。”猫趴在一面没动静,富婆似乎非常满意,主动上前抱起猫,大概是怕生的缘故,猫迅疾躲避到墙角,但最后还是没有成功逃脱。

“来,让我抱抱。恩,和奶奶回家好不好。”富婆笑脸盈盈。

“喜欢吗?”我小心翼翼地探道。

“恩,用年轻人的话来说,‘一见钟情’啊!”

“那就麻烦您啦。”

“没事儿,还得谢谢您呢!”富婆满脸堆笑,我看着她把猫咪捧出门外。

合上门后,我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转身对女儿和女婿道:“好了,你们现在满意了?”

“妈,我们也是不得已啊。”

我摆摆手,“算啦算啦。”

直至今日,事情总算画上句号。说真的,早知如此,我当初根本就不该接手这只猫。要是你想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的话,得听我从我同事讲起。

事情起源于和同事聊天,同事生了两个小孩,家境甚好。她丈夫因为经商的缘故,居无定所,那天正巧是同事在公司的最后一天,她丈夫正准备举家迁往异地,开辟生意的新战场。她和我聊起一些家事,顺口问她孩子们未来的学校找好没,她答道:“小孩的学校是没问题,倒是一只猫,蛮麻烦的,我和老公商量以后,打算扔了。”

“扔了?”我有些诧异,毕竟是一个生命,怎么说起来像旧书废纸一样轻巧。

同事点了点头,“嗯,是的。这个猫我自己很喜欢,但生病了,挺重的,很难治,我们也没法带走了。”

“给我吧。”我下意识地脱出这句话,出口就已经后悔。对于猫猫狗狗之类的,我着实谈不上喜欢,甚至有些厌恶,说出这句话完全是心里怜悯心起,兴之所至。待我反应过来,想收回这句话时,已经晚了。我看到同事的欣喜的表情,只得作罢。

“太好了,真的谢谢你。”

同事说的没错,猫的确病得很重,重到我这种对宠物一窍不通的人,第一眼看到它都能下结论。猫的尾巴结着痂,露出一截骨头,很短,白色的,细看有点骇人。

“它自己咬掉的,”同事看到我的表情,也有些过不去,“以后就要麻烦你照顾了。”

我接过猫,和朋友道别,出门随手招了一辆车,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到车上回家。到家后,我仔细端详猫,不看尾巴的话,的确很漂亮。同事先前告诉过我猫的品种,我网上查了一下,竟然是贵族猫,可惜现在落到了我这个穷人手里。我又大致问了一些朋友怎么养猫,其中一个听到后,笑了半天:

“黄老师你一把年纪干什么不好,还去养猫?劳心劳力的。”

我把来龙去脉和他讲了一番,他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你先自己照顾它一段时间,尾巴那里涂一些药膏,就是我们平时涂的眼药膏,消毒。实在不行再送去兽医那儿,因为兽医治病的话,一是收费也不便宜,二是很多兽医水平其实都是捣糨糊,可能还没你用心。”他又教了我一些平时注意的事项,还有不少的应对措施,我一一谢过。

在我的照料下,猫稍微好点了。记得刚来的时候,它总是窝在一角,活脱脱一只病猫。现在它每天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甚至晚上睡觉时都会爬到我的床上,每到这时,我就索性抱着它入眠。唯独它的尾巴多半是好不了,经常结了痂,又会发炎。我每天用心照顾,只能确保它不发炎。

我家里一共有四口人,我,丈夫,女儿,女婿。丈夫长期在外工作,平日里家里只有剩下三个人。好在女儿和女婿对我都不错,我们三个人也算其乐融融。女儿谋划着养孩子的事,不出意外的话,今年我就会当上外婆。可现在我有了这只猫,一切又不同了。女儿怕细菌啊脏啊之类的,一心想为孩子创造完美的环境,总是劝我把猫送走。

“妈,我给猫咪找到一家不错的人家,他们家里很有钱。”

“别说了!”我瞪着她,“我不会送给任何人的。”如果你问我是否想当外婆,答案一定是肯定的回答,是,我想。但每次看着猫咪的脸,我就狠不下心丢下它。女儿现在刚刚才检查出怀孕,还有好一段日子呢。我心里只得劝自己,未来的事情未来说。

时间转眼过,快到春节了。猫的身体越来越糟,我经常得凌晨三四点起来照料,给它换药。为了它,我特意辞掉了单位的工作,反正我离退休也没几年了,辛苦了一辈子,也不差这几年。

“黄老师,你这是走火入魔啊,再下去就要妻离子散了。”这是我工作最后一天时,单位同事和我开玩笑说的话。我笑笑,不放在心上。我唯一担心的就是猫,它的身体越来越糟,为此我还特地带它去看兽医,兽医对于猫的病也很无奈,他摇摇头道,“早点来看就好了,现在伤口都感染了,”他把猫捧到我面前,“你看尾巴这里,有很多一粒粒的斑疹,皮肤病。猫自己很痒,又没办法挠。我只能给你开一些药,但皮肤病你也知道,哪怕是身体很好的人都会反反复复,更何况这只猫尾巴都断了,抵抗力肯定弱。这种病你假如一定要根治的话,我知道一个广州的医生,很有经验,但收费也不菲。”

“要多少?”我那本万念俱灰的心,此刻又稍许点燃了一些希望。

“五万,”医生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麻烦的还不是钱,我看你也是一个爱猫的人,狠下心来,钱还不算问题。”

我点点头。

医生继续说,“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怎么把猫带到广州?做火车?乘飞机?他们会让你带一只病猫上去吗?或者走托运?你放心吗?”

这的确是一个难题。

医生看我踌躇不决,写了个单子,把猫还给我,“这件事你再回去想想吧,毕竟是蛮重大的事情,也不好轻易下结论。我把地址和联系方式抄给你,再给你开几个药,不能根治是肯定的,但聊胜于无,起码总比没有好,你说对吧?”

回到家后,女儿又来找我商量事情,她还没开口我就猜到是关于猫的事情,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妈,您真的不打算把猫送人吗?”

“没错。”

女儿抿着嘴唇,半天才憋出下一句话,“那我们只好搬出去了。”

我心里的无名火一下子蹿升起来,女婿正好站在旁边,我冲他大吼,“好啊!搬吧!你平时闷声不响,现在来落井下石了?!”女婿是个老实人,不太爱说话。我自然知道这多半是女儿的主意,但我实在太气了,见到谁都会吼。

“走吧,你们都走吧!”我吼了一阵,累了,瘫坐在沙发上,毕竟上了年纪了,不服老不行。

女儿和女婿不一会儿理好东西,拖着行李箱过来和我道别,“妈,我们走了,您多保重。”

我挥挥手,没再说话。他们也没说话,最后一声关门声结束,他们彻底离开了这间屋子。

丈夫虽然在外,但每周也都会打电话回来,问问家里情况如何,我自然百般搪塞,说家里如何如何好,你马上就要当外公之类的话,全然不提我养了只猫。他讨厌小动物,又大男子主义,要是知道真相,非得暴跳如雷补课。万幸的是,听他的口气,似乎女儿也没和他说这件事,总之一切还美好如初。我自然知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道理,我也下过把猫送走的主义,但每次看到它的眼睛,心就软下来了。它的眼睛周圈清澈透明,瞳孔是祖玛绿色,我想想它的遭遇,它的身体,没有人好心照料,估计很快就死了,哪怕转给别人领养,估计也没人比我那么用心了。为了它,我也得把它留在身边,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虽然百般不情愿,但我阻止不了春节的到来,过节了。我千方百计地把女儿和女婿从外面骗回来,嘱咐他们配合一下。他们没拒绝,但也声明了:一过完节,他们就会离开家,毕竟女儿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这我能理解。女婿也很关心我,给我塞了好几张百元大钞,嘱咐我对自己好点:

“妈,多吃点,您比从前憔悴多了。您看身子骨都小了。”

到晚上,老公终于回来了,我事先把猫藏好,可它最后还是跑出来,丈夫看到猫,青筋暴起,问哪里来的猫。我劝他接受这只猫,他不睬我,只追着问猫的来源,起身挥手就要打。我没办法,只得把从领猫到女儿搬出去这一段事情告诉他。

“你脑子进水了!”他嘴鼓着,喷出这句话,随后饭都没吃,转身就走。后来我才打听到他连夜飞回了工作岗位。女儿和女婿看场面尴尬,也没吃饭,忙不迭地就走了。

最后只剩我一个老太和一只猫,守着硕大的房子。猫咪趴在那里,看我的眼神,楚楚可怜。每次我都被它的眼神打败,毫无例外。我就这么盯着她,听它喵喵地叫。忽然之间我顿住了,有些事情不太对劲,我又一下子想不起来。它爬到我的床上,四下瞭望,像是警惕的侦察兵。

我注意到它足足比刚来的时候大了一圈,我想起女婿说我憔悴了不少,一阵苦笑。因为猫咪的原因,总是提心吊胆,睡到半夜都得不时起来看看它好不好。刚开始时候,我不许它睡在我床上,后来为了及时照顾它,我主动把它抱到床上和我一起睡。每天我都草草吃饭,有时扒几口就搁下碗,给它涂药。一个人在屋子里,烧再多的美食都是孤芳自赏,我还不如让它吃得好一些。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比工作时候不知道瘦了多少。我笑着对猫说:“小东西,我的肉全去你那儿啦!”

过了一阵子,女婿打电话来,说女儿肚子渐渐大起来了,已经住院待产,希望我去看看她。我也想去看看自己的女儿,但我知道她肯定不会允许我把猫带去医院的。我满心希望女婿能开车带我去广州给猫看病,我说出我的想法,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

“妈,她待产了,我跑不开。”

“那我也走不开,你有你老婆,我有的猫。”我的犟脾气又上来了。

女婿叹了一口气,“好吧,妈,您别太操心,多吃点。上次看到您的时候,您太瘦了,真替您担心。”

他没说错,相较那时,我现在又瘦了很多,相反的,猫却又胖了不少。我看着它,发现她长得越来越像我了,有种说法说猫和主人待久了,就会越来越像主人,看来此话不讲。门铃突然响了,是快递员,我经常给猫在网上买猫粮,因此快递员敲门送货是常有的事情。快递员看到我,陡地吓了一跳,估计是被我消瘦的身形吓到了。我想跟他闲聊两句,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独处久了,语言能力都退化的很厉害。我匆匆签了字,关上门,试着自己开口,一切真的非常困难,才几个月的功夫,就连发音都几乎忘光。我对着猫讲话,像是锻炼似的,问她:“你喜欢我吗?”

猫显然听得懂人话,她爬到我的腿上,伸出爪子挠着我的掌心,很舒服。我抱起她,像哄小孩似的上上下下,嘴里不时发出“吁”或“唔”之类的声音逗她玩,看她的表情,似乎也乐在其中。

我就这样每天悉心照料着她,本来每天我都会出门锻炼,现在简直寸步不离,一秒都不能离开猫咪,生怕出什么事情。刚开始的时候,平时在公园一起锻炼的老友们看我好多天没出现,还会登门来看望我,以为我出了什么意外,后来再也没人拜访,估计是一传十十传百,他们都知道我为猫痴狂了。除了这只猫,我和外界几乎隔绝联系,接着,我就病倒了。

疾病的到来几乎是必然的。我常年不出门见光,三班倒围着猫周围转,每夜三四点开灯照顾她,再勉力睡个一两小时,天一亮又被她挠醒。我本来身体就不太好,加之上了年纪,再这么操劳,终于被恶疾打倒。

我躺在床上,浑身无力,想去看病,又离不开猫咪;抱着她去医院吧,又怕自己生病迷糊,把她弄丢了;也想过打电话给女儿,但考虑到她自己也是大肚子,况且我和她已经撕破脸皮了,这个口我是怎么也开不了。我自己摸索了几片药,挪着步含了几口水吞下,想闭着眼靠那么一小会儿。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在飘荡,整个身体仿佛要从肉体躯壳中褪出来似的。梦里是五彩斑斓图像,仿佛年幼时候的万花筒,但又具体说不出模样。就这么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直到我的脸感受到了被抚摸。我猛地睁眼,下意识四处转头找猫,却没有她的踪影。我再回头看我面前的人,那张面孔不可思议。

她就是我自己。

“我”摸着我的脸,我想说话,但张嘴只是咿咿呀呀,连一个字都吐不出,再看我自己身体,浑身毛茸茸。“我”把我抱起来,摸着头,我想我明白了。

我变成了猫。

就这样,“我”每天照顾着我,替我涂药,给我买猫粮。我听见快递员夸“我”面色又红润起来,听见“我”笑着答道:

“是啊,猫咪的身体渐渐好起来,我也就放心了。”

我还听见“我”给女儿和女婿打电话,说决定把猫送出去,希望他们回来。

我亲眼看见女儿和女婿回来,看到他们张罗联系到了先前的那家富贵人家,最后他们定好时间,我想把真相告诉他们,可我只会喵呜叫。

我不停地咬自己的尾巴想引起他们的注意,可他们只会悉心照顾我,还疑惑怎么尾巴又被咬掉了,担心会不会发炎。万般绝望中,富婆最终还是登门了,我看着她抱起我,我怎么也逃不掉。

“我”、女儿、女婿他们看到这幕,都非常高兴,我想丈夫回来的话,也会和他们一样的心情吧。临走前,我还听到女儿关心“我”:

“妈,您怎么身上发成这样了?是照顾猫咪时被传到皮肤病了吗?”

“没事,没事,为了猫眯,值得的。你实在放不下心,就哪天带我去看病吧。我听他们说,广州有个医生,专治皮肤病,很不错。”

“好的,妈。这周末我就开车带您去。”女婿答道。

我就窝在富婆手里,听着他们的谈话,面对他们,我无可奈何。绝望像潮汐一样扑过来,除了静静阖上眼,我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