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天早上,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手机,打开浏览器,看看又有谁在社交网站上评论了我。很遗憾,多数时候都失望而归。我机械地刷新着首页,每个新提醒就像毒瘾患者获得毒品,让我心神荡漾,仿佛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为此。我在每个网站上注册,发声,迫不及待,唯恐落在人后。我把自己当作所谓自媒体,自以为是,觉得有无数个人关注着我,想象着网线的那头,许多人正茶饭不思,期盼着我对每个热点事件发表一些看法。拿起手机,用食指评头论足,抚掌高歌,“天下英雄,唯使君与X耳。”幻想一下,关注者们不经意看到我的新动态,猛地惊为天人,冲着我的网名,感叹世间竟有如此奇人。啧啧称奇声,赞美声,掌声四起。
不消你说,这种感觉棒极了。
我就这么每天勤快地更新着自己在每个社交网站上的痕迹,博取他人的一点评论之声,自我欺骗式地以为被万人关注。自认为腾云驾雾,受人拥戴。现实世界里,我常自以为是地问别人:“你看到我昨天转的那个帖子了吗?”,对方却常常一脸茫然:
“什么帖?我昨天没上网。”
“我关注的人太多,没看到你的。”
“你昨天在网上说话了?!”
种种迹象表明我在虚拟世界似乎并不如我想的那般受人拥戴。但也有一些例外,一些与我特别熟悉的朋友对我的更新了如指掌,有的甚至还会主动给我发信息:
“上次分享的那个内容很有意思!”
我们有时会为此会聊上很久。这一切让我困惑,困惑自己在网络上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地位。于是有天我突发奇想,决定做个实验。实验的内容很简单,我停止所有在社交网站上的更新,看是否有人来关心我的情况。
做出决定后,我小心翼翼安排好一切“后事”,给自己设置了一个深邃难懂的签名,以遗言的标准。随后又费尽心思定下了自己最后一条微博,我选的是转发了一条别人的微博,内容大意是人生风景还有很多,需要慢慢看之类的话,配图是列车窗外的风景,我想了半天,又添了一个转发语,很简单,只有一个“嗯”字。待一切操作完毕,我闲适靠在椅背上,双手抱环,想象着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嘴角扬起笑,得意于自己的小算盘。
二
头一天是非常新奇的。我清晨照例从床上跃起,打开手机,连眼屎都来不及抹,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提醒。还真有,瘦子转发了我昨天的最后一条微博,还附了一句话:
“我们总在疾行中忘了周遭的花朵。”
***。我心里暗骂了一句。瘦子就是这幅伤春悲秋的鸟样,每天都像快死了一样,在网络上“今天又失眠了,最后睡过去,醒来发现枕头湿了”,“我抽了三包烟,还是解不了对你的思念。”
瞎BB,放空炮。
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这幅故作颓废的强调还特别受异性喜欢,身边的女友换了一茬又一茬,离开的旧人哭诉他是人渣,但这阻止不了后上的新人。我从没听说过他有空窗期,这不,现在瘦子这条微博下面已经有不少评论,他和留言者们聊得热火朝天,恭维声夹杂在愚蠢的“哈哈”中,依偎在一起,就像他和那些异性。
“太有道理了!”
“你说的真好!”
“深邃,发人思考。”
我随便点开一个留言者的主页,性别无一例外都是女性,各种自拍映入眼帘,大框眼镜,白脸,尖下巴,身体扭曲成各种形状,像形态各异的蛇。伴着的微博内容几乎也别无二致,今天吃了什么,去哪里玩之类的,说来奇怪,照片里看不到吃的东西或是去过的景致,只见一张大脸塞在中央。哦对了,还有醒目的微博标签,多数都是“星座”,“旅游”,“文艺”之类的词,唯独没有人拿“自拍”当作自己的标签。
我翻阅着,一阵恶心涌上心头。我对他这人厌烦至极,又碍于他是身边熟人,只得默默忍受。我早就知道他的微博,但因为他“大名远扬”,所以迟迟没有关注他,谁料他竟然主动来关注我了。毕竟是生活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不回粉似乎说不过去,我只得关注了他。自此以后我生活里基本再没安宁过,被他“强奸”了几周后,我决定把他屏蔽掉,但这也不是万全之策,像他这种微博控,时不时还转发评论别人的微博,就像今天这种情况。
我突生起把他拉黑的念头,这个冲动才持续了几秒,就被我强压下去,不现实。我既然已经决定在网络上失踪,那就不能再有一丝动静,想到这里,我叹了一口气。
三
傍晚过后吃完饭,我想去出门散一会儿心,但最终还是没成行。因为有个熟人就住在周遭附近,我生怕出去被她看见。想象一下如下场景:
很久以后,一群人在闲聊,也许会有一个人突然提起我,“我很久没看到他了,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此时话音未落,我这位熟人跳出来,迫不及待道:“这小子好得很呢!上次我出门还撞见他,活蹦乱跳的,放心!”
是的,我不能出去,万一遇到她了,我的实验会轻而易举被击破。我抑制住自己出去走走的念头,假装没听到楼下的蝉声、叫卖声、还有华灯初上里小孩的嬉笑。我又拿起手机,习惯性的打开这几个网站,今天我已经打开了百十遍,前几秒刚刚上过,但还是机械地用拇指点击,打开。
没有新提醒。
我整个人烦躁不安,怎么还没人评论我。焦躁的情绪四处弥漫,整个人的情绪像刚倒出杯的啤酒,泡面四处起伏,刚戳破这儿一个,那儿又生起来,顾此失彼。我不断点着首页,点到手指疼,网页没有任何改变。怎么让别人来评论我,我自己在心里问自己,答案像阳光下的钻石,显而易见。
很简单,在网上多说话就是了。
可我办不到。
我努力想让自己做些别的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可什么也做不了。我看不下去一本书,没有耐心看一部电影,因为他们都太长了。我不想和现实里的人说话,我不关心他们死活。我不能出门,只能呆望窗外。暴躁,冲动,愤怒,诸如此类的情绪混作一谈,我只想在网上被人回复,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想要。我觉得自己在趋向疯狂,我能感受到。最后,我不顾一切打开网页,在输入框随便输了一串话。
对方很快发来了回复:
“您的话费余额为××元,中国移动。”
终于,这种疯癫总算消停下来了,但我知道,它很快又会卷土重来。就像你在海上看到阴云卷腾时,便知骤雨将至。
四
如此这般折腾了很多天,我终于稍许平静下来。一方面是习惯了这种在网上沉默的状态,另一方面是找到了别的乐趣,闲来时会写些文字,记录生活,有时写到来劲了,整个人像是进了入定打坐的状态,周遭声响全然听不到,我很享受这种状态。另外,我找到了工作,每天也有了奋斗了目标。那天下班时,天色渐晚,我弯着身子匆匆赶路,直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脚步才停下。
是我曾经的同学,我顿了一会儿,又假装没听见,径直往前走,直到她走上来拍我的肩。我只好僵着身子,转过声来与她寒暄:
“怎么叫你不睬我啊!”
“刚才汽车喇叭声太吵,我以为听错了。”我满脸堆笑,但即使没有镜子,也能料到我现在的笑容有多僵硬。
“哦,”大概是她很久没看到我的缘故,非常兴奋,“很久没见你了!现在怎么样了啦?”
“还行。”
“还行就好,也不早了,先走了哈。”
我们互道告别,到家后我犹自惊魂未定。心像脱缰的马,她没有提起我在网络上失踪的事,但我知道,她会把遇到我说出来,我确定,或早或晚的事,到时我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我现在所做的,就是不停地欺骗自己,她会守口如瓶,尽管我知道她并非如此,女人天生就是一种介质,就像声音会在空气中传播,女人是空气。
又过了一个多月时间,我逐渐习惯了在网络上失踪的生活,每当有事情想和别人交流,我的第一反应都会是打电话,而不是网上给他留言,再慢慢悠悠地等回复,说真的,这种过程像隔空喊话,真不知道我自己以前是怎么忍受过来的。诚然,离开网络的日子有很多不适,比如我无法听懂旁人的流行语,也无法最快地知晓资讯。但你也得承认,网络上这些所谓的资讯,十之八九与我没一毛钱关系,某某某劈腿,某某被抓,即使我不知道这些信息,对我生活无碍,更别提那些垃圾信息,某个熟人吃了什么,某个朋友今天见了谁,我一点儿也不关心。因为逐步摆脱网络的缘故,我的生活多了很多自由时间,我可以拿来做些别的有用的事情,我的耐心也慢慢回来了,可以读的下几千字的文字,而不是如从前那般,一拉到底。我享受这样的日子,我天真地以为这样的生活会继续下去,直到某天出现波澜,你明白的,就像小石子扔进池塘,动作虽是一瞬间的,泛起的涟漪却会持续很长时间,一阵又一阵。
五
起源是手机上的一条提醒,朋友发来的。她问我最近怎么没在网上说话,是不是家里断网了。
我刚想回复她,转念想起自己已经是网络上消失的人,不能说话,瞬间把念头压下去。两个拇指还在蠢蠢欲动,可最后的决定是不作声。我试图忘掉这一切,但我做不到,这位朋友和我不算很熟,她能发现到我绝对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我的大脑开始各种胡思乱想,最夸张的,莫过于她可能发现离不开我,爱上了我。这种荒诞念头刚冒出来,我就知道自己蠢得有多离谱,朋友外貌绝对没话说,但想必视力不会糟糕到看上我吧。我压制着各自四处飞来的思绪,不再去想,却欲盖弥彰。本来对网络的依赖已经消除得差不多,经过对方这番无意的撩拨,又开始心神不宁,想在网络上发些声音,可我知道我不能。我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最后脚步越来越急,几乎要摔倒,我希望用这种方式克制住自己的蠢蠢欲动。
伴着来回疾行,快速转向,我的头越来越晕,终而停下来,天旋地转,我蹲在地上,双手撑地,一阵恶心催吐袭来,强止住,继而跟来的是办法。
我想到了一个可行的办法。
不能在网上被他人看到发声;
在网上发声;
我打开网站,注册了一个新账号,整个过程很快,大概十秒都不到。紧接着,我又花了一小时为新账号挑选了合适的头像,签名,内容。我一口气发了几十条内容,就像一个活了大半辈子的哑巴第一次得到声带,非得说个三天三夜不休为止。我单手托着下巴,看着这十几条内容一一陈列,我的被关注数是零,但没关系,我不在乎有没有人看,我只想把我想说的内容说出来。我长吁一口气,前所未有的通畅。
六
很快就有第一个人来关注我的新账号,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的心一凉,心想自己的小九九这么快就败露了。我小心点开这人的资料,是个陌生人,幸好。我浏览着他的主页,粉丝不少,算个大V吧,可都是些无聊的内容,无病呻吟,就像多数人一样。我边读着,边把鼠标移到移除粉丝的地方,却迟迟没点下鼠标,心想既然是个不认识的人,那就姑且留着吧,多一个不多,有人听自己说话,总比没有好。
这人转发了我的好几条内容,很快我又多了好几个关注者,新关注者们又转发了我好几条别的内容,紧跟着给我带来了第三波关注者,就像滚雪球。人但凡做什么事,越多人关注越起劲,被关注数一下子涨到三十。我的心变得虚荣,不停更新动态,刷新主页,没让我失望,不断有新的关注者,刚开始时候,我还有心思去一个个点开我的“粉丝”们的主页,“视察”他们一下,后来涨得太快,我完全来不及去看他们每一个人了。直到我天黑睡去时,累计连发了四十多条内容,关注者已经叠加到六百多。
七
第二天醒来时,我迫不及待打开我的新账号,经过一夜的发酵,关注数已经上千。我趁热打铁,又连发七八条动态,但再也没人转发了,大概是别人还在睡觉吧,我心里这般劝着自己,尝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
到中午的时候,事情都没有转机,我反复刷新着主页,一条新评论都没有。我的心情一下子降到冰点,一晚上想好的有趣内容像泥牛入海,没处去发。手机里的通讯软件响起,是许久不用的班级群,不知今天什么缘故,聊得火热。我奈不住好奇点进去,那天路上遇到的同学和别人正在聊我,我手指往上翻聊天记录,搜索是否有人提及我失踪的事情,的确,有个人提到了。
“说起来好久没在网上看到他了啊,”说话的正是那个问我家里有没有断网的那位。
那天马路上遇到我的同学赶紧回复道:“放心,他好得很呢!上次还在马路上见过他,小子装蒜,不理我。”——看,我说女人是什么来着?
吃惊的是下面的一些回复:
“啊?他很久没说话了?”
“你不说我都没发现呢。”
“每个人关注几百个人,少一个哪里看得出啊。”
“小样玩深沉呢。”那位说我装蒜的同学继续道。
事已至此,我只好发言:
“没有断网啊,前一段时间忙,就忘记更新了。”
“你丫能忙什么啊。”
“就是嘛,你小子能戒网,说什么也不信啊。”
“哦。”
每个人对此的回复各有不同。
八
退出通讯软件之后,我徒劳地刷新着先前的新帐号,估摸着不再会有人回复评论我了,我颓然地点了退出,又登上我的老帐号,决定说些什么:
“大家好,我又回来啦,有人想我吗?”
十分钟过去了,没人回复。
我想了想,把这条内容删掉,模仿着瘦子的风格写了一条新的:
“离开的时间里,我辗转反侧,去生活里寻找真谛。最后发现,没有一种联系是割裂的,我们彼此紧密。”
不一会儿,就有好几个人转发了这条内容:
“+1。”
“说得好。”
“的确。”
点击着这些新提醒,像寒冬里的一碗热汤,舒服极了。我松弛着身子,闭上眼,仰着头,双手托脖。不用点开这些转发者的主页,我就知道他们的模样,也许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转发些什么,但不要紧,我已经从中得到了极大满足。
而这,才是重点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