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二十个出租车司机(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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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夜总会外的出租车

老李部队出身,一身火爆脾气,在老家打跑了老婆。那年离婚后只身来到北京,夜里一点,coco夜总会门外的霓虹灯闪的老李睁不开眼。老李横着身子就进了夜总会,踢开了一间间包间的门,从里面拽出了一个女人,他的女儿。抓着她的头发扔到夜总会门外。老李的身板,那些小西装笔挺的保安都怵他三分。没想到淼淼,也就是老李的女儿,站直了身子整了整衣服,指着老李就骂:“老流氓,他妈的你以为给钱就是爷啊!”老李一时没反应过来,让淼淼先倒打一耙。淼淼操着还略带生疏的京片儿把眼前这个满眼血丝的汉子数落成想空手套白狼的老不正经。没等骂完,经理带着一伙人围住了老李,老李来北京的第一天就吃了一顿揍,被打趴在女儿的胯下,直不起腰。淼淼知道这一闹又白干了一个月,啐了口唾沫,又赶紧换上一副娇媚样给经理赔不是。

我是在医院病床上听老李的故事,同样作为一个女儿,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这条汉子,我很同情。老李的腰椎伤的不轻,十天半个月的还下不了床,他又是一个人在这住着,我自然就多承担了点任务,帮他每天打饭。老李开头的几天总是躺着愣神,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布满血丝,嘴唇总是在哆嗦。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气的直哆嗦。整整一个星期,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有我来送饭的时候对我点点头。那天照例去送饭,我跑到自己食堂特地捡了几块肥肉,这医院的病号饭实在填补不了老李这身板,老李接过饭盒就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这么多天麻烦你了,小路。”

“应该的。”

老李狼吞虎咽着,我就在床边等着收饭盒。

老李拿袖子擦了擦嘴,跟我一五一十说了上面发生的事情。如果只是这天晚上的事情,那如果淼淼现在站在我面前,我都有勇气扇她两个巴掌。但等到老李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我听完前前后后完整的故事,心里产生了变化,而每天在他床前,他仍旧自顾自嘀咕,老婆跟人跑了,女儿做了婊子这些话。

老李部队转业到地方当了个小厂长,每天在外面吆五喝六神奇活现,沾染了一些不良习气,回家拿老婆当沙包打,女儿淼淼吓的不敢在家待着,造成后面的后果也是迟早的事。当然这是我作为一个旁听者,比较客观的概括,但在老李嘴里,这些根本不叫事。

我一个大男人,难道整天在家跟两个娘们做针线活玩,要不是我在家混得好,我老丈人能把他闺女倒贴我做媳妇?

你知不知道,我他妈是最后一个知道我女儿来北京做了婊子,想到我都臊的慌,这两年没少被人笑话。

老李的口气一直很硬,从头到尾好像都是那对婊子的错。我听腻了老李日复一日的说辞,尤其他总在最后一句加上,要是生了你这么好的女儿该多好。我逐渐懒于送饭,甚至刻意回避进他的病房。后来负责的护士也告诉我,这个老李,逢人就重复他那做婊子的女儿和老婆。我告诉她,这人活该,最好赶紧滚蛋。

老李一定也看出了我们对他的改变,不久便知趣地自己办了出院手续走了。其实医院里总不缺这些人间喜剧,无非都变成了护士间茶余饭后的笑话。

下一回再碰到老李没想到是在急诊室,还是坐着警车来的,时间不过隔了一个月。送过来的几个人都伤的不轻,其中陪着过来的一个打扮妖艳的女人我猜就是淼淼,但淼淼趴在另外两个受伤的年轻人身上痛哭流涕。我本来不想多管闲事,但这天老李拄着拐竟在护士站找到了我。

小路,又碰到你了。

我抬头应了声又自己忙了。

老李自知没趣悻悻地走了。

每天老李总是犹犹豫豫地在护士站边上徘徊,我只是装作没看见。老李还是下决心趴在柜台上喊我,小路,你说这病号饭咋不见肥肉啊,医院伙食标准降了?

我如实告诉他那是可怜他自己掏钱在医生食堂打的。老李不好意思地点头谢谢我,又自顾自踱了回病房。

这天中午我还是去食堂打了盘五花肉送去,想着这么条汉子跑来跟我这个小姑娘讨肉吃怪不忍的。

小路啊,这多不好意思,多少钱,叔给你。

吃吧你就。转身出门前,我忍不住回头又说了句,就你这样,送进医院多少次都是活该。

老李这次好像听进了我的话,以后也再没听值班护士跟我说老李怎么骂娘,怎么抱怨。我路过病房前,老李正仰着头,把一盒饼干屑往嘴里倒,这次的老李不是头受伤的狮子,更像只丧家犬。我隔三差五的给他送点好菜改善改善伙食,老李吃饱了饭也顶多叹口气,不再多嘴。

老李出院那天,跑来护士站,神秘地把我叫到走廊,塞给我二百块钱。

妮啊,叔活那么多年,就在这两天活得舒坦,你说人老了,无非不就是想自家闺女能来送口饭吃嘛。

我原本不会收下这二百块钱,但眼前虎背熊腰的这个中年汉子噙着泪跟我掏心窝子,我禁不住被打动了。

叔上次出院,每天晚上去找淼淼,去多少次被打多少次,这不,最后一回老子想跟她娘的拼了,抄了家伙去的,哎,老了,几个小年轻就把我对付了。

李叔,女儿是疼出来的,你要真有心把淼淼劝回来,得哪天她心甘情愿跟着你回来。

老李摇摇头,说什么都晚了。

那天我把号码给了李叔,让他有空找我聊聊,我做女儿的,更懂。

老李一直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是心灰意冷回老家了,还是酝酿下一次劫持都不得而知。我甚至有点期待能在医院里再次碰到他。

老李打那天起就开起了出租车,租的一个师傅的车,晚上8点到第二天早上8点。但中间多半时间都耗在了夜总会门口,出来的红男绿女刚开始让老李应接不暇,分不清哪个是女儿,总算有一回在夜里一点接到了女儿,淼淼才上车就跳了下去。

刚开始,有些不知道情况的乘客上了车,老李一把就给推了出去,火爆脾气上来,管你什么投诉,多少次拔开车门拳头就挥上去了。惨淡经营了一年,女儿一次没有上他的车,倒贴进去不少钱。老李多少次想给小路拨个电话,好想电话接通能听到里面传来一声爸。

第二年,老李把心思放在了车上,既然要打持久战,就得养活自己,老李跑遍了四九城,客人上车总是笑脸相迎。但只要到夜里一点,无论多远要赶回夜总会。就这样,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接到了女儿淼淼。两个人一路无话,临下车老李塞了五百块钱给淼淼,被甩在挡风玻璃上,任凭刮雨器给揉搓成几张废纸。老李琳着雨,踮着脚,把钱一张张捡回来,掸平,贴在车窗上,直到楼房里的一盏灯亮起,又灭了才回去。

老李在北京开出租的第三年,晚上1点,Coco夜总会外的出租车排起了长队。老李没有跟着排队,猫在马路对面,在等他的“客人”。这个点出来的客人不少,霓虹灯下的脸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老李已经一脚油门踩下去,稳当地停在他的“客人”面前。

车灯下,醉醺醺的女儿用手遮挡刺眼的光,被一个男人搀扶进后座。男人说到最近的快捷酒店,老李的手握在挂档杆上迟迟不动。淼淼依偎在这个男人的肩头,紧闭着眼睛,鼻头在男人的脖子间探寻着气味。老李想到淼淼初生时的样子,紧闭着双眼,鼻子嗅着老李身上皮夹克的味道。男人不耐烦地催着老李开车。车子像一只迷路的羔羊,在楼宇间寻找方向。直到后排的男人拍打他的肩膀喊停车,老李如梦初醒,重重的踩下了刹车,听到淼淼在后排的呢喃,怎么开了这么久。

老李的两只手紧紧攥着方向盘,眉头紧紧张开,又锁上。等侧过头,男人已经跟淼淼上了楼。

夜里2点,小路接起电话,听到里面传来的只有深沉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