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大概一点半，因为飞机延误的关系，我只好打车回去。师傅看着挺实诚，让了我十块，五十块送我到二十公里外的地方。车子行驶在没人的路上，经过几个路口，师傅的几脚刹车足见其功力。一般有年头的老司机，总常备几个故事给乘客解闷。
老王年轻时候的性格挺开朗的，几个刚跑出租的哥们晚上出车都开着对讲互相照应着，没事儿就一起聚聚喝两杯。老王对出租车是有研究的，不是一般的研究，一般人是让客人牵着鼻子走，他不是，他要论客人的品相。大家私底下都琢磨老王一个月能跑多少钱，他就低头笑笑，不作回答。
后来各自成了家，哥几个也不常聚，路上碰到，老王也只是客气的打个招呼。其实大家都知道老王家里的事，他生了个儿子，结果是个弱智。家家都有个家长里短的，既然老王刻意回避，其他人也不便多嘴。
老王自从有了这个儿子，出车变得心不在焉，后来干脆卖了房子给儿子治病。一年多时间跑遍了大小医院，都没辙，积蓄也都打了水漂。开出租的，出门一天赚一天的钱，老王一年没工作，回来后的日子变得窘迫。紧接而来的变故更加火上浇油。老王的媳妇原本也没有正经工作，房子一卖，积蓄也掏空了，就回娘家住了，儿子也跟着带了回去，结果第二年，一个电话让老王回去接儿子。媳妇禁不住家里人劝，趁着年轻想改嫁。
要论道理，娘家人这么做就是落井下石，但人家不管，只觉得自己女儿命苦，把原因都归结到老王本来身体就有病。媳妇不愿出面自己说，老王没多犹豫抱起孩子就回来了。回来之后，亲戚朋友就都消失了，老王打趣着我们这对大小王，成光杆司令了。
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儿子一起出车。
三岁的儿子呆在身边，最大的问题就是吃喝拉撒。原本一个人，吃饭总是路边将就，这下不能将就，得好吃好喝伺候着儿子。早上六点半，给儿子穿戴好，说句不好听的，老王就跟提溜一只狗仔子一样，两个人没有半句话可以交流，儿子的世界里，用医生的话说，就是分不清什么物件在动，什么物件不会动。对老王来说，哪怕是条狗崽子，呼它，它也能摇摇尾巴跟你眨巴眨巴眼。车子停在火车站门口，等着第一批客人，这样有个十几分钟时间给儿子喂饭。但儿子记吃不记打，吃完就拉，干的稀的一起招呼，往往第一个客人没上车，就疾驰回家换裤子了。这件事情最头痛，老王吹胡子瞪眼都没用，儿子撇撇嘴，似笑非笑。你打开老王车子的后备箱，里面备齐了尿片儿，痰盂，手纸，情况一不对劲，一个急刹车停路边，把着儿子在路边撒尿拉屎。只要有一次失手，这一天都别想拉到活。你想，客人上车一闻这味儿，掉头就跑。
老王回来开车，原先的哥几个就想办法帮他一把，家里有媳妇的，啥牌子好用，啥办法有效都告诉老王。老王也渐渐接受了自己确实生了个傻儿子的事实，路上碰到哥几个，摇下车窗，皱着眉头摇摇头。光拉撒这一条，儿子学了一年，老王只要看到儿子挣扎着要扯安全带，就知道来事儿了。车上没人的时候，老王就跟傻儿子谈心，说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老王在车里，把自己这辈子开出租的经验说了一轮又一轮，儿子却对声音也毫无反应。
眼看着哥几个的孩子都念了小学，老王还是每天带着儿子出车，原本晚上十点收车，为了儿子早早就回家，一整天没给儿子一口踏实的饭吃，到了晚上，好好炒几个菜，自己也喝点小酒。儿子大了，新的问题也来了，小小的副驾驶位子不够他折腾的，他对车上的客人产生了兴趣，车门一开一关，儿子小眼睛就滴溜溜转，要是客人手里拿着点东西，就大声喊着要去够，客人被吓跑了不止一次。直到一次碰到个不是善茬的，说了几句难听的话，有病不去治，拉出来吓唬人。老王发了火，骂了句脏话，把客人赶下车。事后被投诉，而这确实不符合规范，罚了钱不说，领导让老王想办法赶紧把他宝贝儿子弄走。没有办法，最后老王在副驾驶位子上安上了不锈钢护栏。
对老王来说，事情发生转机是在儿子10岁那年，因为装了护栏，儿子跟关在笼子里一样。虽然自己开车踏实了，但一转头看到儿子憋屈在铁栅栏里头，心里就不好受。这天一个客人下车，没等计价器报，儿子念出了，十五元。这乐坏了老王，谁说我儿子傻，我儿子背地里在偷学武功呢。原本老王只当是对牛弹琴地跟儿子自顾自说话，经过这一次，他特地买来了成套的启蒙教材，准备系统地开始教儿子说话，认字。车子里贴满了花花绿绿的贴纸，而路上的所有东西，拿来就是儿子的生动教材。这新鲜劲儿持续了一年，儿子除了报价钱外，只学会了叫爸爸。中间去看过医生，医生告诉老王，这只是每天收计价器的刺激，一种简单的模仿，或者说就是一种应激反应，大脑里仍然没有意识。
老王有些失望，但儿子声声得叫爸爸难道就是种模仿？他怎么不叫你爸爸？
老王把车上的贴纸收了，自己动手，在副驾驶上拿木头疙瘩安了个方向盘，底下一样不落地装上了刹车油门。既然是模仿，咱就模仿个高级的。而且，从此以后，每天早上出门，老王都叫儿子司令，司令呵，出发喽。
司令果真上手快，这木头疙瘩上来就知道是左右打方向的，而不是拿来敲，拿来拉的。从此，正副司令开始了“戎马生涯”。
前方有目标，准备靠边停车。
老王右转停车，司令也呼呼地把方向盘向右转。
十米外有敌人，司令，要不要超了他？
司令马上左打方向，身子向后仰。
老王知道，司令身子前倾，表示那是刹车，身子后仰，就是加速的意思。上车的客人，知道情况，都被逗的直乐。还有一些回头客，上来就逗司令，司令，前面红灯，我们快冲。司令身子贴着方向盘，一动不动，这表示车还煞着呢，老王就笑了，看我这儿子，不傻吧。
当然也有让司令烦躁的时候，那就是堵车。就因为堵车，司令砸坏了好几个方向盘。车子动弹不得的时候，司令就前后不停的摆动身子，可是车子不听使唤。老王按喇叭那劲儿全被司令学走了，小手掌使劲地拍打方向盘。最有意思的一次，司令竟然低声吼出了个****妈。老王惊恐万分，这兔崽子，简直跟他老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正副司令的事儿后来被一个熟客介绍到了电视台。电视台专程找到这对父子，拍了期节目。节目主题很温馨，的哥父子的快乐生活。老王面对镜头还是显得很窘迫，一只大手使劲把儿子往身后揽。司令习惯了脚不着地的生活，让他站着说话太不习惯。节目制作的效果虽然没有预想的那么煽情，但吸引的注意力还是很多。一些大医院给司令提供免费检查，还有一些特殊学校也给司令免费入学，公司还给了老王一笔补贴，公司老总在镜头面前好好吹嘘了一番自己公司的关怀政策，至于家里头，寄来的衣服都够司令穿到十八岁去了。
但是老王什么都不要。开出租车，不算大富大贵，还轮不到别人可怜的地步吧。老王在酝酿自己的想法，他想让司令子承父业，以后开出租车养活自己。而且，看到司令每天开心的样子，就是金窝银窝也不如这正副驾驶两张椅子舒服。当然，且不说这驾照申请资格有没有，就算哪天司令上了路，恐怕客人真看到司机的样子是不会上车的。但老王不这么想，他觉得司令只是笨了点，不傻。差别无非就在，别人学开车花两个月，司令哪怕花十年好了。
大家暗地里笑话小的傻了，大的疯了，上了个电视，真以为司令会摆弄那些木头疙瘩就能开出租车了。亲戚朋友那段时间没少劝老王，送司令去念个特殊学校，过正常的生活。老王每次都是拍着桌子吼起来，你告诉告诉我******什么是正常的生活？
故事讲到这里，我到家了。我从兜里掏出烟，递给师傅，抽根烟，咱把故事讲完呗。师傅挂了空档，把车窗玻璃摇了下来，点着烟后自顾自先抽了起来。我伸了个懒腰，身子滑了下去，脑海里飞快的过着一幅幅画面，面对眼前的挡风玻璃，抬起手在空中左右打着方向，想像司令坐在副驾驶上的视角。
哎，前年春节前都死了，老王真是疯了，原来经常半夜带司令出去练车。出了车祸，跟一辆晚上运集装箱的大货车撞了。但是，后来监控出来，司令没出错，是大货车闯了红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