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总会外头是老王经常出没的地点，半夜一点，无论是载到醉鬼还是小姐，都可能是个肥差，醉鬼不识数，小姐可以聊天解闷。老王在出租车圈子里，人头混的实在是够次的，加上总在夜总会外接客，一副老不正经的样子。
一个晚上，老王靠边停车，一对二十出头的小情侣钻进了后排的位子，女的手里还拿着爆米花，应该刚看完电影。老王从后视镜里一瞅，有点不自在，原来是自己儿子王军。后排座位上也是一阵沉默，老王从镜子里看到儿子脸上也是不自在的表情，那个女孩没有察觉，告诉老王去白塔小区，又一头栽进儿子的怀里，一阵亲昵。
老王九十年代初在糖精厂下岗，却是因为一个娘们该有的理由，因为嘴碎。全厂都知道这么一个碎嘴王，张口没一句好话，也没一句正经话，平时就唧唧歪歪，讲黄段子调戏中年妇女，据说是因为他爹死得早，跟他娘学的这德性，工厂里本来不缺流氓碎嘴，但是两样搁一块儿的还真不多。下岗开出租，本性难改，刚领证的小夫妻，上了车，下车就能被老王说离了。这也怨不得老王，老王下岗后，媳妇和儿子都跟有钱人跑了，他心里不痛快。尤其是儿子，是老王的心头肉。王军虽然不恨老王，但也爱不起来，这样的爹搁谁谁丢脸。
夜里正好十点过，车子跑了有一阵子了，外面刮着北风，车厢里呼呼吹着热气，车窗上泛起一阵白雾，搁平常，老王不管客人脸色总要搭茬，今天有点怯场，不时从后视镜里看王军的脸色，儿子长大了，女朋友不知道换了几茬，自己一个都没见过。老王想在后视镜里跟儿子有个交流，但是一直找不到机会，他知道王军不想跟他说话，甚至如果不是天太冷不好打车，王军肯定会拽着女朋友换辆车。
那个女孩从王军怀里起来开始说话，“明天咱爸生日，你上班早点开溜吧。”
老王心头一慌，但反应过来说的不是自己这个“咱爸”。
王军有点不耐烦，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亲爹在前面坐着的缘故。“我懒得去，不想看你哥嫂脸色。”
“那下半年买房你指望谁给咱掏钱啊？”女孩觉得自己说了一个绝对让人信服的理由。
王军抬头瞟了一眼老王，压低声音小声说，“行，祖宗，你全家都是我祖宗。”
女孩得意的笑笑，塞了颗爆米花到王军嘴里，“那我让妈明儿早点去你家帮忙。”王军提到妈的时候不自然的抬头看了眼反光镜。
女孩说：“你妈来干嘛。”
王军提高了调门说，“怎么的，我妈去丢人了？”
“你妈都下岗多少年了，还成天穿厂里的工作服。”
老王不知道王军他妈也跟着下了岗，放慢了车速，更闭上了嘴不敢说话。
王军把女孩从怀里提溜出来，放在旁边的位子上，但是放缓了语气，“我妈早跟我商量着想找机会谢谢亲家，你还不知趣。”
女孩不知道王军今天哪里借来的胆，“你妈是要谢谢我们家，不然她以后住哪去，我告诉你，要不是你妈做过几年保姆会做饭，会收拾屋子，休想跟我们一起住。”
王军脸上一阵燥热，又一次抬头看了眼反光镜，老王脸上没有表情，专注地看着前面的路。把女孩揽回到怀里，凑到耳边，放低声音，但是恶狠狠的说：“少给我在这放屁。”
老王只知道自己下岗了，老婆带着儿子跟了个有钱人，不知道孩子他妈做老妈子的事。咬紧了嘴唇，扶方向盘的手也紧了。
女孩挣脱了王军，把爆米花重重“放”在他的大腿上，爆米花洒了一地，王军掸了掸腿上的，就把头靠在结着霜的窗户上，不想搭茬，也知道当着老王的面，已经足够丢脸了。
女孩咄咄逼人，原本还是两个人压低声音说话，现在放开了骂，“王军，别跟我一副不得了的样，见了我爸妈跟哈巴狗一样。”
老王突然在前面笑了起来，“说的好，不过我看这小伙这没出息劲儿倒确实配你。”
女孩原本的一番话突然都噎在了喉咙里，好像老王这一句话得咂摸咂摸才知道是骂还是夸。王军知道自己让老王看了笑话了，在这说起风凉话，但这一句话倒让女孩消停了会。
女孩不知道是从老王那句话里回过神，还是想起了刚才没说完的话，脸冲着窗外自顾自继续说道：“我爸还以为你老实，老实倒是老实，简直就是个窝囊废，明天让你妈回老家，几百块钱的衣服让她洗的跟地摊上买的一样。”
老王听到这番话，他们母子两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也就清楚了。王军仍旧僵直着身子脸冲窗外，想到家里的老娘，上半辈子跟着前面开车的人吃苦受累，下半辈子跟着我这个窝囊废一样的吃苦受累。
最后一个路口了，气氛有点尴尬，老王打开了收音机，嘴里哼起了小曲。椅背上一声闷响，坐在后面的王军用膝盖顶了下车座，“关了。”老王想起王军8岁那年，离婚后自己卷铺盖走那天，王军重重把家门摔上后听到的那声闷响。“好好好，关了关了。”老王永远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车子开到白塔小区门口，女孩挎上包，摔了车门就走。
老王看到还呆坐在后排的儿子，摇下窗户，递给儿子一根烟，想装做一路什么都没发生的轻松语气问他：“家里都好吧？”后来又觉得自己自讨没趣，换个话茬，“你女朋友盘儿挺亮啊！”说完又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呸呸呸，老王活那么大从没这么觉得说话这么难。
王军反倒被老王几句瞎话逗的苦笑几声，问老王讨了火，钻出车，缩着身子，往小区走，走了几步，又回来把车钱给了。
老王眯缝着眼睛猛吸着烟，想不透这话到底该怎么说才好。
关于出租车司机的故事，我道听途说了不少。但等到回头看这几个故事，又都逃不出一些零碎的重复的事情，父亲与儿子，父亲与女儿。说到底，不管是出租车司机，还是卡车司机，又或者是厨子，在这个职业的外表下，仍然是常人的家长里短。一方面，我支持自己继续写这样的故事，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局限在相仿手法，相似情节上，没有突破。最近的一篇《出租车司机》就建立在自己的构想中，是一个尝试，我承认这确实是我想写的故事，但收到的反馈有点贫乏。故事里的陆林在现实生活中不受制度约束，但在一款游戏中表现出的近乎苛刻的自我约束让我着迷其中的奥秘。而在我逐渐了解游戏中乐趣的时候，陆林又毫不留恋的退出了。寓言式的故事可能显得有文化，但我实在无法把思考集中到结尾的一个点去爆发。只能站在外人角度描述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就是为了怕自己的想法（比如《出租车司机》这篇）被当成二十个故事中滥竽充数的一个，我写了以上的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