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二十个出租车司机(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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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陆

陆早上五点半睁开眼睛,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上海牌手表,手表下面是叠的熨贴的深蓝色手帕,手帕下面是叠的整齐的蓝色衬衣,衬衣下面,是沿裤缝对折好的深色裤子。陆的衬衫外面常年穿一件摄影马甲,手表放在胸口的右边口袋,手帕放在左边口袋。

下楼买好妻子的早饭,豆浆油条,豆沙包或者是鲜肉包依当天的情况而定。等家里安排妥当,给自己灌上一壶子茶水,拎着下楼。车子要先暖一暖,陆打开车门,车窗,给车透透气。车子在头一天晚上清洁过了,陆还是仔细地钻进车里掸一掸灰尘。现在的出租车,你要是钻进去会发现,司机简直像在操纵宇宙飞船,车载台对讲机,计价器,打车软件,电子狗,导航仪,甚至还有一些隐蔽的仪器,各种口音的提示音此起彼伏。陆这两年安过对讲机,但同行们聊的天马行空,陆也没有什么话说,还挺吵就给摘了。驾驶座面前干干净净,后视镜上悬挂着一个小相框,里面是儿子满周岁时候的照片。

早上七点,陆准时出发,因为附近有一个老主顾老陈,退休的一个老干部,从市长位子上下来去了书画院当了院长,经常要去各地跑,照理说是有专车接送的,但老陈喜欢坐陆的出租车,两个人老哥老弟相称。当然了,陆不会拿这个到处去说,老陈就是个老主顾罢了,两个人其实有些渊源,这个后面再说。陆只喜欢跑一些短途,出城的活很少接,当然不会因为客人提出出城就拒载,开了几十年的车了,什么人会去什么地方他门儿清着。机场接了一家三口去市区,因为时间正好到了早高峰,陆善意地提醒,现在这个点走环城更快一点,能节省二十来分钟的样子。乘客很礼貌的接受,因为陆说话的声音沉稳,语气和缓。陆长着一张和气的脸,粗重的眉毛下面偏生的一双灵巧的眼睛,煞了戾气,反增了让人信服的感觉。路上三口之家明显是舟车劳顿,陆关掉了早间新闻,油门刹车都控制地稳稳当当,到了小区门口,计价器显示是三十七,乘客客气地给了四十,不用找了,说这大早上的一路上都没怎么停就到了。陆笑了笑,咱赚的就是个稳当平安,说完找了十块回去,说早上绕了路,正常情况也就三十就够了。

陆今年五十有四了,今年儿子小陆大学毕业,掰指头算算,再开两年也就该歇了。小陆每周给陆打一个电话,时间固定,中午十二点,因为这个点老爸正好吃饭着。兜兜转转了一早上,陆掏出怀里的手表看了看时间,车子停在市医院边上一条弄堂口,提着水壶去食堂吃饭,说是食堂,其实是因为陆吃惯了这家店,三平麦虾,陆从小就是吃着奶奶和自己母亲做的麦虾长大的,老板跟陆也是多年的朋友了,陆开了多少年出租车,老板也卖了多少年麦虾。大碗麦虾十二块,其实像极了面疙瘩,汤用的祖传的老汤,萝卜丝切的细细的,牛肉厚厚撒了一层,这也是陆和老板的交情。客人不多的时候,老板自己也坐下吃,吩咐后厨炒盘螺蛳出来,陆自然也不客气,两个人吃着聊着,聊着吃着。聊的话题从这碗里的萝卜丝到下届世界杯,每届世界杯期间,陆过来吃饭总跟老板下点彩头,赌一赌晚上的球赛。今年世界杯也快了,两个人讨论的也热烈了,嘴里螺蛳嘬的吱吱响,头上的汗珠也呼呼的冒。

饭毕,儿子的电话也准时来了,陆跟儿子的对话最多就是好好好,行,你自己看着来,语气客气的很,像是远房的亲戚来的电话。小陆在电话那头其实也客气的很,最近去招聘的几个单位一一说给老爸听,请他参谋,但是老爸只说好好好,都好。

陆虽然没有用任何打车软件,但手上的活也是一刻不停,因为那些老主顾一个电话打来,陆二话没有,只有好好好,就来。因此,陆每天的工作时间其实不多,到了下班的点,就下班,虽然不跟同行比,但一天下来,比那些半夜还守在火车站的小年轻赚的可是多多了。

前面说到过陆的老主顾老陈,书画院的院长,其实是陆的高中班主任,语文老师。当年那一届的学生,现在五十来岁的年纪,多半也都功成名就,大到省交通厅厅长,小到地方父母官,还有在深圳开了公司,或在地方办了工厂的,陆原本不起眼,偏老陈还记得,因为高中时候陆的一篇作文被当作范本在全年级传阅过,老陈特地送过一支钢笔给陆。当年高考,陆填报的是所军校,因为陆的爷爷老老陆是个军人,黄埔军校六期毕业。原本那个年代末政治审查已经没有那么严格,偏偏这所军校还有这一关,陆高分落榜。这些事老陈都还记忆犹新,每次在车里总替陆惋惜,陆就笑笑。

我就是小陆,关于上面的事是从父亲嘴里知道的,还有另一半是从我奶奶嘴里知道的。

说起老老陆,也就是我太公,小时候其实异常顽劣,家里当时富甲一方,十多岁跟着叔伯出去贩糖,迷上赌博,把整船的糖押在桌上赌,输的一干二净就从怀里掏出把狗牌撸子,吓的一桌人翻下桌子。后来在家里一位闯荡南北的世交推荐下,去从了军,娶了位大家闺秀,也就是我太奶奶。关于太奶奶,我已经毫无印象,但是我奶奶跟我说过一些有意思的事,我大概三岁的时候,太奶奶把我叫到跟前,按照风俗,老人从小孩的嘴里能得到一些预测,就问我,你说太婆身体会好还是不好啊,我痛快地就说不好,边上的奶奶立马急了,让太婆重新问,要问会不好还是好啊?太婆躺在床上又问了一遍,结果我还是说不好。太婆第二年就去世了,我直到近几年才听到这个故事,虽然大家都当成一个笑话来说,但我心里还是隐隐觉得愧疚。因为太婆是这个家族实际上的核心,她留下的品德一直传了下来,甚至连父亲早上起床时候边上整齐摆放的衣物都是从太婆那时候传下来。而我的奶奶,妈妈都一样尊敬她。

大家族里,当家女人的品德会刻到整个家族所有人的性格里,而当家的男人,更多的是直接干预,这个东西对人的破坏力更强,能直接左右干预对象的人生,但留下的影响过不了三代。或者说,母亲能给你品德,父亲能给你野心。

爷爷从小跟太婆一起长大,念私塾,考学,性情完全与太公不同,念完中学考到了哈尔滨的一个学校。那时候太公已经从军队复员,因为一些不检点的事,回到老家做了地主,一心一意娶二房三房。对于儿子要去哈尔滨念书的事情,他极为反对,家里上下的事情离不开男人,十七八岁的年纪正好是在家接班的时候。据说,太婆半夜替儿子收拾了东西要送儿子出去念书,但被太公带着家里的长工半夜追了回来。

那之后经历的动荡,让爷爷这个读书人彻底抬不起头,做了一辈子不敢说话的农民,而太公反倒面对一系列的批斗不为所动,甚至到了七十年代,带着自己的孙子,也就是我爸去市上赶集的时候,对着当年自己家里的长工,现在在集市上卖小百货的同村人仍旧指手画脚。

父亲身上带着自己爷爷与生俱来的骄傲,也带着自己父亲谦恭的秉性,最后成为了一个出租车司机,一个优雅的出租车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