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我都刻意淡忘张梦砚这个名字。如果这次不是连逸提起,恐怕我真的会忘记她,和那些与之相关的少女心事。
1.人生何处不相逢?
张梦砚大我半岁,她妈妈是我的远房表姨,原本一表三千里的关系,却因为外婆家老姐妹形同莫逆而亲如姐妹,所以在成年之前,她一直被七大姑八大姨们塑造成我的假想敌。
旷日持久如百年英法大战那样的战争也有成王败寇,而我一直都是这场明争暗斗中的输家,因为她比我美、比我懂事、比我温柔。
我像所有被父母娇宠的公主一样练小提琴跳芭蕾,可她偏爱古典而生僻的琵琶,学校的演奏会上,她挽着一头黑发,笑意微微沉醉,铮铮琴声在指尖荡漾开来,所有人都啧啧赞赏,而我穿着小纱裙毫不出彩的立在一边的模样简直傻透了。
高考完的暑假,我终日流连在游泳池,半是害羞半是骄傲的开始展露少女颀长的身材。而她却帮她妈妈在路边兜售罐装咖啡,顶着烈日依然笑容殷切。妈妈和几个阿姨聚在一起感慨,为什么人家的女儿懂事如斯,而我家这个还像个孩子毫不开窍?
十五六的年纪,各个都爱林黛玉,厌恶薛宝钗。如果你的假想敌只是貌美兼聪慧,你还能仗着努一把力紧追其后,可是连她的身世都楚楚可怜,你所有的可爱和娇俏都会变成任性骄纵而遭人鄙夷,所以一直在她左右作为参照物的我,所有的优点总是被人归结于有一双好父母。比到最后,我常常连气得力气都没有。
上大学之后分开两地,这些往事也真的就慢慢变成过往。可当我差一点就能忘干净的时候,连逸却突然找上门来,邀我和张梦砚一起为他拍一辑写真,主题为双生花。
“你们年岁仿佛,气质各异,她惊艳,你清秀。她知性,你灵巧,搭配起来,画面多美丽。”
连逸是我的蓝颜知己,从小一起玩到大事无巨细都会掏心掏肺的那个。他第一次失恋抽的烟,是我从爸爸抽屉里偷的,而我第一条破洞牛仔裤也是他攒下钱送我的成年礼物。关于隔壁班同学张梦砚,我的那些别扭心事,他也心如明镜,并总是对我说:她的艳是俗艳,她的才是怪才,她的懂事是城府极深。虽然明知是假话,但依然感激他照顾我自卑的小小心结。
他毕业后开了一家摄影工作室,靠父母投资,成绩平平,这个秋天,他突发奇想不再去大影楼买样片,要按照自己的创意来拍写真。他的请求,我本应当二话不说一口答应,可听到张梦砚的名字,我却心下一凛,旧年噩梦突然长途奔袭而来。
“你怎么想到她?”我皱着眉问。
“昨天几个同学聚会,见到她了呀。”他顿一顿,见我惊讶的神情,“你不知道她回来了?”
当真不知。呵,看来妈妈最近的重心全都在别处,这种重磅新闻居然没飘到我耳朵里。
“可是我和她……”我为难的瞅着连逸,“你知道的。”
他诧异:“我以为大家都长大了,不会介意小时候的事了。”
是,都长大了。过了本命年,我都要订婚了。牵着何致远的手,在礼炮声中,走过百合门和红地毯。他许诺会给我甜蜜如初识的婚姻。
“她现在看起来怎么样?”
“很美。”连逸笑,“当然,比你差一点。”
我承认答应去拍这辑照片时是有所期待的,那个小愿望一直在我心里扎根,现在总算敢冒出头来,丑小鸭也会变成天鹅,或许一日,我们之间的位置也会有所改变。
可当她的身影姗姗出现时,我心里夹杂着忐忑的雀跃就化作一地灰烬,她还是那么美,不,是越来越美。干净清爽的马尾,湖蓝色上衣,黑色的极踝长裙,像是塞纳河左岸众多画家笔下的女神,明亮的眼睛不沾半点尘俗。
她笑吟吟的上前拉住我的手:“小莫,好久不见,你越来越漂亮啦。”
我的声音有点虚弱,急急装出心无芥蒂的笑来应和:“哪有,你才美呢。”
2.我的自信遇见你就一败涂地
何致远听完我的抱怨乐不可支。他全然无法想象平日里姿态大方的我怎么会对一个同龄女孩这么介怀。
他揉着我的短发,笑着说:“不会有人比小莫还要可爱还要漂亮的!”
我烦躁:“你不懂,我和她是不能比的。”
“不就是一个漂亮的远房表姐吗?干嘛说的这么玄乎?”
不身在其中,当然不会明白那种高下立现时的窘迫和灰心。
我苦笑着说:“别嘴硬,如果你遇见她,也会爱上她的。”
我当然不会让何致远遇见她,所以拍摄期间,我严令禁止他接送。
他看着我的眼神很无奈:“许小莫,你怎么还是这么没有自信?”
最开始的时候,何致远是我的心理医生,在遭遇一场糟糕透顶的初恋后,我跑去他的诊所哭泣,不断的问他:是不是我不够好所以他才劈腿?是不是我很差劲所以他才不爱我了?连他都不爱我了,我真的很差劲对不对?
他开始的时候很耐心的帮我分析,后来也被我纠结得哭笑不得,他约我吃晚饭,替我斟酒,不解的问:“许小莫,你这么好,为什么没有自信呢?”
我愣住:“我这么好?”
他点点头:“当然。你善良单纯、随和亲切、漂亮又自然。”
我被他的形容词感动了,从小我听得最多的就是批判和要求。妈妈说,无事献殷勤总是非奸即盗,所谓良药苦口才是真理。
他看着我怔怔的模样,伸手轻轻刮过我的鼻尖:“傻丫头。”
我见他神色亲昵,耳朵便不争气的开始发烧,热度一直蔓延到脸颊。
他认真的看着我:“许小莫,忘记旧恋情最好的方式就是开始一段新恋情,你要不要试试?”
事后他常自我嘲笑,见惯了大风大浪却在阴沟里翻了船,曾那么多尤物当前都不为所动,居然被我移情。
可爸妈对何致远很满意,总是很得意的当着亲友的面夸奖他,我看着他们推杯换盏笑语晏晏,快乐但充满忐忑,我常在心里怀疑,难道幸福真的这么平顺?
何致远认为我的担心是没有自信一贯表现。
他握着我的手,亲吻我玫瑰色的脸颊,笑:“傻丫头,这么有自信的我都被你俘虏,只为这个,你就该自信满满啊。”
连逸为我准备了小纱裙和粉色的眼影,而那边张梦砚的却是皮衣和马靴。
我看着她从古典画里走出来,摇身变成帅气的时装模特,性感从她的唇角发梢溢出,衬得我像是眉眼未曾开的小娃娃。
“小莫,你站在背景的右侧,梦砚,你站在背景布中间。好,我现在把光线调暗,准备……”
连逸说这张照片的主题叫做“每个女孩都有公主梦”。
我撇撇嘴,画面上分明是城堡之外的那个比较好,谁还愿意做困在牢笼里灰头土脸的公主呢?
张梦砚兴奋的看着样片,不住嘴的夸赞:“呀,真好!小莫,你浑身的公主气派简直太梦幻了!”
我无精打采:“是吗?”
“当然是啦,你是我见过最像小公主的女孩儿啦。”
像哪个公主呢?
跋扈刁蛮的建宁公主?敏感得近乎神经质的豌豆公主?还是笨到总是被害的白雪公主?
而她却是快意恩仇的红拂女,是迷人优雅的香奈儿,是但丁的比亚翠斯。
3.据说限制级的电影分外有吸引力
何致远去澳洲参加一场为期半个月的会议,每天我都泡在skype上和他通话。
第一次恋爱的时候,以为爱人是全世界,将自己禁锢在他的喜怒间,渐渐觉得氧气稀薄。而这一次,何致远却带我看到更广阔的天地和更好的自己。
所谓最好的爱情,不过如此吧。
连逸的写真计划进展顺利,每周都有一整个下午泡在他的工作室里。
24岁的张梦砚和记忆中的美少女相比,更能撩动人心扉。她即使大笑,依然有一朵欲说还休的云彩遮在眼前,飘不走化不开。
连逸喜欢她穿灰色的斗篷站在向日葵花田的画布前,明亮的背景将她神秘的忧郁衬托得更迷人。
我在那张照片下驻足很久,心生艳羡。
她就像是梵高的鸢尾花,不动声色间也有艳光抖落,睥睨世人。
总好过我,所有的心事都摊在眉间唇角,一览无遗。
一日收工后,我和连逸去喝酒,在去熟悉的那家小酒馆的路上,他突然说:“张梦砚为什么从来都不像同龄人呢?”
我一愣,说:“你是说她老成?”
他摇头:“不是老成,而是……她身上永远有一种历经千帆的气质。”
我点头:“对。她从小就是这样。是不是这样的人比较有智慧?”
他扭头看看我,笑:“也许吧。可还是像你这样生动明媚的好,看着就舒心。”
我大笑着挽上他的胳膊,有老友如此,夫复何求?
何致远想给我一个惊喜,特意将回国的时间提前了。在接到电话被告知他已经在摄影工作室楼下的时候,我紧张不已,张梦砚正在来工作室的路上呢,万一他们劈头相遇?
来不及脱下层层叠叠的纱裙,踩着十二厘米的高跟鞋我急冲冲的往楼下跑,铁质的楼梯被踩得铛铛作响。何致远捧着白色玫瑰花束站在楼下,脸上阳光四射。我想学电影里的女主角,飞扑到他的怀里,结果却估错距离,脚下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呀。”我听到一声惊呼,同时有两双手伸出扶起我。我抬头一看,好死不死竟然是张梦砚,原本就羞红了的脸更是烫得如同高烧。
“小心点。”她微笑着说,接着转过脸对何致远点点头。
何致远忙揽过我,对她笑笑。
“傻丫头!”何致远看着我膝盖上破了皮的伤口直皱眉头。
我小心翼翼的观察他的脸色:“你心疼了吗?”
“废话!”他虎着脸瞪起眼睛,“这么大人了,还这么莽撞!”
“刚刚那个……就是张梦砚。”
他嗯一声,急着在车子的急救箱里翻出碘酒和绷带为我止血。
“你不觉得她很美吗?”我试探的问。
“嗯。还行。”他随口回答道。
我不满足的继续问:“比我美很多吧?”
“没有。”他斩钉截铁。
“撒谎。”我摸摸他浓黑的头发,嘴角还是不由自主的勾起来。
妈妈炖了乌骨鸡汤,加上火腿、香菇和玉兰片,浓香四溢、甘爽鲜甜。我嚷嚷着要给何致远送一碗去。
妈妈白我一眼:“真是待嫁女儿心,半点不掩饰。”
爸爸笑吟吟的说:“早就准备好啦,傻丫头。”
妈妈看我的眼神变得有点伤感:“哎,养了二十四年,转眼就要给人家了。”
“妈!”我腻在她身旁撒娇。
“致远还是不错的。”爸爸悠悠的说,“这么平平安安的嫁出去才好,哎,像梦砚那样才叫大人操心呢。”
“梦砚?”我一愣,“她怎么了?”
“没什么,你快吃完给致远送去吧。”妈妈瞪爸爸一眼,俩人都不再说话。
到何致远诊所的时候,他正在接待来访者。我百无聊赖的坐在外间大办公室里等他,想到当时来就诊时自己凄惶的心情,感觉恍若隔世。
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我都快盹着了,他的办公室门才打开。我认出从里面走出的身影,顿时石化在当场。
张梦砚没有看见我,回头对何致远说:“我先走了,下周见。”
何致远风度翩翩的笑着,眼神里充满关切。
我竭力忍住快夺眶而出泪水,咬咬牙走上前,将手里的汤盅递过去:“何致远,我妈让我送来的。”
我自己都听见声音在打颤,他更是一脸惊慌:“你什么时候来的?”
这不重要,爱情里从来没有先来后到。
4.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的人是傻瓜
还有两辑照片没拍,可我拒绝再看见张梦砚那张美艳动人的脸。
失恋者也是要有姿态的,那天我把汤递给何致远后,头也不回的走了。关掉手机,躲进自己的小房间。
又不是头一遭失恋,再痛不过半年就会渐渐痊愈。我不断的告诫自己,同情自己是卑劣者的勾当。
连逸来找我,他看着我消瘦的脸颊,表情痛心疾首:“作孽。”
我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他笑笑。
“何致远来找过你吗?”
我摇摇头。
他伸出双手握住我的肩头:“许小莫,和我在一起吧?”
上一次是何致远对我说:许小莫,忘记旧恋情最好的方式就是开始一段新恋情,你要不要试试?
结果我损失了两年光阴外加一个人人称羡的未婚夫,这次,我不想再额外失去一个至交老友。
我抱抱他:“谢谢你。”
他读懂我的表情,无奈的说:“小丫头……”
他拿出一大堆照片,摊在我面前:“喏,这是我买第一台相机的时候替你照的,这是你刚上大学的时候,这是你二十岁生日,这是……”
我挑出那几张和张梦砚的合照,细细端详:“她真美,对吧?”
“你比她美。”他说,“真爱你的人会看出来的。”
我呆了两秒,扑在他肩头痛哭失声。
张梦砚来拜访的时候,身后跟着何致远。妈妈看见他们立马热情的迎上去,我故意装作视而不见守在花坛边修剪花枝,这种正面相对的尴尬时刻少一分好过一分。
只是,这么快他们就打算昭告天下了吗?
我瞥见张梦砚得体的笑容,心不由的揪紧了。
“从没见你这么勤劳啊。”何致远突然踱到我身边来。
没等我扭过头走开,他把一叠单据递到我眼前。
“这是什么?”我吓一跳。
“我的手机通话清单,办公室电话的清单,还有最近业务登记单据和收费清单。”
“干嘛?”我不明所以,愣愣的看着他。
“我的解释你肯定不想听,那就让它们解释咯。张梦砚是你妈妈介绍到我诊所去的,她这次回家是因为未婚夫在空难中去世受了很大的打击。你妈妈怕你孩子气说错话反而刺激她,所以要我对你保密。你那天看到的,就是她去复诊。这些单据上你妈妈的电话记录和她来访的记录都有,你看看?”
“空难去世?”我震惊,“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看出来她情绪不好?”
何致远似笑非笑:“傻丫头。你除了看出我和她有奸情,还看出什么了?”
我不好意思,慢吞吞的低声说:“对不起。”
何致远叹口气,苦笑:“都怪我当时没治好你的不自信。”
“傻丫头,不是每个人都爱灰姑娘,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只好你这一口。”
连逸的写真大片拍完的时候,我和何致远已经结婚了。
婚礼上,连逸送上我最爱的克格鲁香槟,我欣喜的想给他一个拥抱,却被何致远挑衅的眼神制止了。
“原来你这么霸道。”我嘟囔着,“早知道就……”
“就什么?”他神情戏谑,“就把我送给张梦砚了?”
张梦砚穿着香槟色小礼服,出尽风头。但今天我是新娘子,我要姿态大方,何况她身边的红杏枝头春意闹于我都已经是墙外风景。
敬酒的时候,她对我眨眨眼:“小莫,我真羡慕你。每个女孩都有公主梦,我从小就希望成为你。”
我怔住,这是我收到的最出乎意料的新婚礼物。
怀孕后,张梦砚常常来探望我,我们居然成为无话不谈的闺蜜。说起那些往事,我们笑成一团。一日,张梦砚问我,希望有个什么样的孩子。
我想了想,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笑:“我只想做一个不会拿孩子四处比较的妈妈。”
她莞尔一笑。
我也问过何致远,为什么像张梦砚那样的美人将心事和盘托出,他都不为所动?
他狡猾的笑:“因为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的人是不折不扣的傻瓜。我的智商一百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