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这几个周五下午一点二十分左右,她都会来,点一大杯美式咖啡,坐在窗前,面对一堆书本,埋头写写画画一下午。
美式咖啡很苦,中度烘培的咖啡豆散发着酸涩的味道,他试过一次,味蕾被那股子味道吓退,像中药。
很多人都喜欢拿铁、焦糖玛奇朵,尤其是女孩。糖和奶为黑色的苦水加了华丽的装饰,像蛋糕上的奶油。有时候甚至把咖啡豆的味道统统遮掩住,那被炙烤过的豆子只剩下一缕香气,断断续续。
她和别的女孩不一样,他笃定。能喝这样咖啡的人,总归是有那么点不同的。
于是毎做一次美式,他心里就带着点默默的欢喜,像是找到一点和她之间的神秘默契,可惜点的人不多,他的手在各种奶油和糖豆间穿梭,于是分外想念她。
有时候喜欢一个人是一件奇妙的事情,也许只是在一个雨天瞥了那人一眼,也许只是他恰好穿了你喜欢的那件白衬衫,也许只是她在相遇的那一刻突然哼出了你心里默唱的那首歌,又或者只是她洁白的脸红色的唇那么鲜艳。
他喜欢她,也许是她低头看书的姿势,也许是她点餐时的纤细礼貌的声音,他想到这个问题时,也挠挠脑袋,自己也想不明白。
可照旧魂不守舍,可照旧夜不能寐,想把心打上蝴蝶结交到那人手里:给你给你都给你。
不过一秒钟的事。
没爱过的人不知道自己孤独,只有爱上却又没得到回应的人才孤独。
就像夜的长,需要白日短暂来衬托,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以前的每一周都过得平顺圆滑,周一、周二、周三、周四、周五、周六、周日。一复一日,比太阳东升西落还要顺理成章,可他现在却觉得,周五太少了,周末太长了,周一周二都面目可憎,周三周四叫人心焦。
他几乎是从周五晚上便会期待下次和她相遇的情形,发型怎样梳最好,死板的工作服下配一双什么样的鞋子,虽然他精心搭配的鞋子总会被深胡桃木色的吧台挡住,但他觉得,她能看到,一定能,于是他每次站得分外直。
“你好,请问你需要什么?”他问。这句话他联系过很多次,声音克制,不过分热情也不冷淡。他甚至在音调里加上一点阳光,希望她听得出那一点明媚。
今天她穿的是黑色连身裙和开衫,披散的黑头发还带着洗发水的味道,踩着黑色人字拖的脚瘦而白。
“美式咖啡,大杯。谢谢。”她说,怀里抱着一叠书,朝外的那本书脊上写着“西方美学”。
他收回眼神,盯在收银机上:“二十八块,谢谢。”
她递过卡的手瘦得骨节像粒粒分明的小白瓷珠子,手面上的淡淡青筋如同浮在青瓷表面上的花草纹样,冷冷的光泽中却有种温润的柔和。
她接过找零时抬眼朝他笑笑,她的眼睛不是时下流行的圆溜溜的大眼睛,浅浅的内双,睫毛十分浓密,瞥一眼,如果一道狭长的热带雨林,闪过甜蜜丰润的光。
他目送她端着咖啡走向老位置——左边靠窗的角落,脱下外套,露出漂亮的锁骨和手臂,像勉励自己似的叹口气,才坐下摊开书。
虽然精心搭配了鞋子,训练了声音,但他还是不敢走过去和她说话,说除了二十八块之外的话。
周五下午这件咖啡馆人很少,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站在吧台前默默看着她一会儿翻书一会儿发呆,握着笔的手指骨节显得更加分明,低下头的时候,额发在鼻尖打下浓浓的暗影。
他想如果自己会画画该有多么好呀,可以画下她从下巴到颈项的曲线,像天鹅。
他没见过天鹅,但觉得既然它这么备受赞美,就得像她这样,才对得起这美名吧。
他想过很多种和她搭讪的方式:你喜欢咖啡吗?你若留个微信号,我们会给你发一些咖啡的知识和优惠活动的。
又或者:姑娘,有兴趣做我们新咖啡豆的试吃员吗?你总是点美式咖啡,一定对咖啡豆很有了解哟。
又再或者:你住在附近吗?看你常来呢。
又再再或者:你在看什么书呀,看起来好认真的样子。
又再再或者:我很想认识你,可以留个联系方式吗?
但哪一种他都说不出口,偶尔她抬头朝他这边望来时,他便慌张的转开目光,盯着眼前的收银机发窘。手心发颤,连呼吸都紧促。像小时候偷糖吃被父母抓住,又像那年冬天下雪,他站在雪地里好久才用手心接住一朵六棱的雪花,他看着毛茸茸的小雪花,大气都不敢出,怕一呼吸,就吹化了它。
她一抬头,他心跳就漏半拍。
他听见时间滴答滴答走过的声音,一般一个半小时左右,她就该走了。
她一走,天就又要黑了,世界一篇混沌,了无生机。
雨下起来的时候,她吃了一惊,抬头看落地窗外地面的灰尘被雨点砸得四散躲开又躲避不开被雨水吞噬,神色茫然。
室外的雨篷被雨水冲得刷刷作响,这个城市每到初夏都会有几场这样的暴雨,倏忽、暴烈。
她起身,慌忙收拢桌上的书,打算离开的样子,可又抬头看看雨,呆呆站着。
他看着她一脸踌躇的模样,想了一想,用力把手指攥在在手心里,走上前去,听着自己干涩的的声音,对她说:“这雨估计一会儿就停,要不你等会儿再走吧。”
她扭头看向他,表情有点惊讶,迟疑了一会儿,说:“可我赶着去我男朋友的画室。”
哦,男朋友,画室。他不知应该做什么反应,脸烧起来了。他只能看着外面东倒西歪的雨篷。该去收起来了,他想。
“请问,”她开口,“你们店里有伞吗?”
“啊?”
“有可以借给顾客的伞吗?”
“哦,”他说,“有的,你等等。”他转身走进储物间,找出自己那把灰色的伞。
递给她的时候,他陡然后悔了,这伞灰得太难看了,一点也配不上她,尤其是被她拿在手里时,显得更加灰头土脸的落魄。
当时我应该买那把格子的,或许好一点,好看多了。他羞愧的想。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我明天上午把伞送回来,可以吗?”她弯腰从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抽出笔写上自己的名字和一串号码,她叫宁恩,字一如其人清瘦。
“可以。”要找个人换明早的班了。
“谢谢你。”她笑一笑,抱着一摞书书和那把灰色的旧伞走出门。
他怔怔看着她的背影,撑着伞踽踽独行的样子,真好看。
可她说男朋友,画室。
他看看手里的纸条,又抬眼望望她远去的方向,还是把纸条攥在手心里,用力的,极用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