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仁见到孙子刘清响手里那玫碧玺戒指时愣住了,狭长的眼睛霎时瞪得溜圆,那神色活像他怀里那只老猫受惊时。
“不错吧?”刘清响把那枚戒指举到爷爷眼前,“我花了不老少钱呢。这碧玺颜色可是正宗孩儿面,这镶工又精致又大方,半点喧宾夺主的意思都没有。据说这还是当年本地最好的师傅的手艺,如今可难找了。”
刘仁看着那枚戒指,心里突突跳了几下,那金戒托的样式他哪里会不认得。那孩儿面被刘清响这么拿在太阳底下,玫瑰色里又添了点金黄的光晕,隔了这么多年,照旧晃得他眼眶发热。
他咳了一声,把溜光水滑的老猫往茶几下一丢,问孙子:“哪儿来的?”
“买的呗。”刘清响得意不已,“您成天说我拿二流工艺品胡混,您看这是不是上好的老东西?虽然年头不长,但这做工质地,拍卖行里都难找。我拿去给拍卖行那些家伙看了,都说我捡到宝了。”
刘仁的眼早就花得看不清戒指的细节,但他接过来在戒托内摸了摸,果然阴刻着一个“音”字。他在手里掂着,觉得手在微微发抖,像正托着自己打着鼓的心脏。
“到底哪来的?”他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
刘清响见爷爷神色微妙,顿时心下怯了三分,期期艾艾地说:“张小三那拿来的,他说是上次他去南城收的。我觉得还不错呀,怎么了?石头是假的?不可能啊!”
老爷子把戒指攥在手里,用指腹来回摩挲着:“去把来路问清楚,到底哪家收的。”
刘仁摸摸脑袋,把那半截抱怨又咽了回去。
他自小惧怕爷爷,老爷子脾气奇大,当年一人在北街开了这家古董店,里里外外都是他做主惯了,由不得旁人说不。心情不好时对儿女孙辈朝打暮骂都是常事,所以他老爸老妈在奶奶去世后,找了个由头去外地定居,却把刚成年的独生子当人质丢在家。
他打理家传的古董铺有两个年头了,在本地圈内也算个小行家,可偏爷爷怎么都瞧不上他,有空去店里转一圈,眉头都皱得能夹死一荷塘的蚊子,成天说他一肚子都是不成器的小算盘。
所以他这次本想拿点好货来震震爷爷,这戒指不说年份多旧,只那成色的碧玺都已经少见了,又是名家镶工,怎么都是上乘的呀。
他气冲冲的冲去找张小三,一进门便劈头盖脸将他一通骂,骂得小三莫名其妙:“这戒指怎么可能是假的呢,我找人看过的。你要说我蒙你,你拿来我加倍赔给你还不成吗?”
“戒指在老爷子那,我还不知道他打算怎么收拾我呢!你快去查清楚,那卖戒指给你的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你要是害我打了眼,我可饶不了你,钱是小,关键是我爷爷那脾气,这次犯在他手里,还不知道要唠叨我多少年呢!”
“不可能打了眼,一枚小戒指,也不是多旧的货。得,我去找找那家地址,大不了咱们一块儿给你爷爷请安汇报去。”
南城是老城,房屋低矮密集,黄黄的泥土房,檐下都是燕子窝。很多外层石灰脱落的墙面上打着圈写着“拆”字。说南城老,也只是因为它破落,和北街上那些故意做旧的雕梁画栋不是一个词义,而在这穿街走巷的,当然也不会是北街那群好穿长衫布鞋的假名士们。
刘清响很少来这里,他爱偷懒,收东西都爱跑去市场淘,只和张小三这样的二手商贩打交道。后者此刻正将车停在巷口,一边把头伸出车窗看着车后的矮墙,一边抱怨:“一枚戒指也值得这么大动干戈,真有你家老爷子的。”
刘清响打量着眼前这一排排黑压压的房子,垂头丧气的挥挥手:“去吧,甭说了。我昨晚才问一句,他就把我撵出来了。”
“你说老爷子年纪这么大了,还这么火爆脾气,也亏得你忍。”
“还不是我爸,怕人戳脊梁骨说他不孝顺,就把我留下来替他。不然我早走了,”刘清响说,“我告诉你,我奶奶当年得知自己快不行了,第一反应居然是松了口气,我当时还纳闷呢,现在想起来八成她是觉得快解脱了,再也不用受我爷爷的气了。”
“鬼扯!”张小三笑,“那时候你才多大,懂屁!”
“不骗你,我爷爷那脾气,真是鬼见愁。”
巷子幽深逼仄,那宽度大约只容怀孕八月的孕妇一人转身。两旁白壁上爬满暗绿的青苔,弯弯曲曲似盘绕的长蛇,竟望不到头。走过三五百米滑溜溜的石板路,张小三停下,指指左手边的掉漆木门:“就这家。”
刘清响伸出细长雪白的中指,用指节在门上叩了两下:“有人吗?”
门里传来脚步声,那人隔着门问:“谁呀?”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刘清响看看张小三使了个眼色,后者站在一旁接道:“前半个月来找您收过一枚戒指,碧玺的,您还记得吗?”
里面的人“啊”了一声,拉开个门缝,露出个素白消瘦的脸来,问:“那戒指有什么问题吗?”
“您放心,没什么问题,只是我们这个顾客喜欢得不行,但好奇您这戒指是从哪得的,他还想再找这样几个,我就带他来见见您,问问您家里还有这样的没有?”
她打量着刘清响,说:“没了,那戒指这是老人的东西,统共就这一个。”
“哦哦,是吧。”张小三朝刘清响摊摊手,意思是没辙了。
“那能问问这戒指的主人和您是什么关系吗?”刘清响接嘴。
“是我母亲,”那女人说,“怎么了?”
“方便问问您母亲是怎么得来这戒指的吗?”
“您问这个干什么?”那女人疑惑,有些不快道:“戒指是货真价实的不就行了?”
“是这样的,我一位挚亲,说认得这枚戒指,而且和这枚戒指主人是多年不见的故交,所以让我们来问问。如果是,老人还想和故交见见面。”
中年女子吃了一惊,迟疑道:“那你们等等。”
她一走开,张小三就凑到刘清响耳边问:“你说,她母亲是不是你爷爷的那什么人呀?”
“不然还能是什么。”刘清响小声说,“老爷子那天一见戒指就神色不对,忙不迭就打发我来,你说什么故交能让他这样?又是一枚那么贵重的戒指。”
张小三嘻嘻笑:“少年情事还惦记着,老爷子还真够多情的。”
门突然哧啦一声打开了,那中年女人说:“我母亲请二位进来坐坐。”
没想到这屋内竟一点也不比屋外的光景好多少,一样潮湿阴暗,除眼前这只摆了三两样桌椅的小客厅外,只有两间房,其中一间门开着,一位老太太正从黑压压的屋内往外走。
中年女人拿破了口的白瓷杯沏了两杯茶放在桌上,请他们坐下:“最近忙着搬家,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了,你们别见怪,将就一下。”
他们客气两声,四只精光发亮的眼睛都在那老太太身上打转,想看看她何方神圣,让老爷子至今惦记。只见她穿一身素净的薄呢外套,满头白发一丝不乱,面容清瘦,不过一位寻常老太太,但那双眼睛看着人时,却有一股无法形容的温柔。
“你们是刘仁的孙子?”她开口问,声音有七成像那中年女人,只是更软更绵一些。
“我不是,他是。”张小三指指刘清响。
老太太仔细的看了看刘清响,笑起来:“你一点儿也不像你爷爷。”
“可不,”刘清响大喇喇,“我爸我姑长得都像我奶奶,我奶奶好看,不像我爷爷,黑钟馗似的。”
“这孩子,你爷爷哪里像钟馗,我记得他挺白净的呀,”老太太笑。
“哪呀。他那脸都快赶得上黑炉灰了。”
“哎呀,”老太太愣了一下,叹口气:“真是老了。连他的模样我都记混了,那时候我们还算是常打照面的。”
“我爷爷还惦记着您呐,一见戒指就心急火燎的赶我来找,说你们是故交,一定让我得问清楚。”
“他还记着,真是难得!其实要不是你们找来,我都忘了这档子事儿了,所以前几天孩子把它卖了,我都不晓得。”
“我爷爷嘱咐我问清楚那戒指的来龙去脉,说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原主给找着。”
“都快七十年了吧。”她叹口气。
“老太太,这戒指您从哪里得来的?可是我爷爷送您的?”
“那东西确实是你们家的。”
“我说呢,您没瞅见我爷爷见那戒指时的眼神,傻了似的,平时话多的一个人竟一声不吭。我就知道有问题。那可是你们的定情信物?”刘清响嘿嘿笑着,“您放心,我奶奶早去世了,我不告诉别人。”
“这傻孩子,真是电视剧看多了,”老太太嗔怪道,“我和你爷爷只是邻居罢了,压根没说过几句话,什么定情不定情的呀。”
“只是邻居?”刘清响不信。
“是呀,当时我们都住西山边,我家在巷口,你爷爷家在另一头,他天天穿个青布衫上学下学,见到我连话都不说,只点点头。也不知道怎么了,那天突然来,好说歹说要把戒指借给我。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说不收吧,他说是借给我的,算是路上盘缠,以后再还他,可当年兵荒马乱的,这东西哪里当得出去,好在这么多年都没丢了,如今算是物归原主了。你回去,也替我谢谢你爷爷。”
刘清响和张小三面面相觑,不知怎么接话茬。
“你可有25了?”老太太笑眯眯的问。
“我都28了。”
“看着还是个孩子相。”老太太笑道,“我有个外孙子,也和你差不多年纪。刚买了新房子,要接我和他妈妈过去住呢!”
“你们要搬家了?”
“是呀,就这两天吧,我们把这些破烂家什理一理就过去。”
“那您能给我个新地址吗?”刘清响急了,问,“不然您搬走了,我们去哪找您呀。我爷爷看样子是很想和您叙叙旧的。”
“叙旧?这……地址我也说不大清,要不还是算了吧。”老太太说:“我年纪大了,以前的事儿都不大记得了,你看,连你爷爷是黑是白我都记不清了,见面了也是闹笑话。还是算了吧,你帮我谢谢他就好。”
“别呀,你们这么多年没见了,再不见,万一……”他还没说完,张小三狠狠剜他一眼。他会意,连忙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万一什么呀?”老太太咯咯笑出声,“我都这把年纪了,不忌讳这个。”
她转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信封,朝张小三递过去:“这是卖戒指的钱,三万块。你拿回去。这戒指是当年他爷爷借给我当盘缠的,我本想着有机会还给他的,你们这次找来也是天意,正好拿回去,也就了了我这个人情了。”
刘清响连忙站起来把信封推回去:“这怎么行?戒指说好是您卖给张小三的。钱是您应得的。”
“好孩子,听话,收回去,那戒指本就是你爷爷的,我卖了是我不对,这事儿说起来我还得向他赔不是。”
“这……”刘清响瞅瞅张小三,“我爷爷知道了可又得说我不会办事儿了,他那脾气……”
老太太诧异,“他挺温和的呀。”
这话说完,张小三和刘清响都笑起来,刘清响说:“老太太,整条北街没人不知道我爷爷的脾气,他跺跺脚,我们店里的瓷器都得折一半。”
“真的?”老太太皱起眉,恍惚道,“我还记得他挺好的性子呀。”
“你们真是太久没见了,只怕您只记得他的好了。”
“可不是吗?”老太太笑了,“记得好也就够了,人到老了,可不就得记得些好人好事儿让自己开心。”
“那您真的不想再见见他?”
老太太迟疑了一会儿,轻轻摇摇头,又叹口气道:“都这么大岁数的人,见面也是伤感。你回去和你爷爷说,我挺好的,请他也保重,多谢他当年出手相助,好在艰难日子都过来了,戒指也可以物归原主啦。”
“没其他的话了?”
“还有啥话?”老太太笑了笑,“哎,你和我那外孙子好像一般高。”她转身问那中年女人,“是不是?”
中年女人仔细看了看刘清响,说:“还是他高些。”
“真好。你爷爷啊,果然是好人有好报的。”老太太笑眯眯的,倒让刘清响堆了一肚子哑谜。
“您要是真想见她,还是挺容易找的。我去和她邻居什么打听打听就是了。”刘清响故意撩拨着爷爷,“我看呐,她也不是真不想见您,一直说您好话来着。”
“她说什么?”刘仁面露急切。
“说您脾气好呀,还说您年轻时候挺白挺俊。”刘清响拿眼睛瞄着爷爷,暗自观察他脸色。
刘仁黑黢黢的面上难得露出一点惆怅,他张嘴想说话,却什么都没说又闭上了,只一下一下地摸着怀里的老猫。
“爷爷,她是谁呀?是您原来的女朋友?”刘清响小心翼翼的问,“我觉得她面相挺温柔的。她年轻时候挺漂亮吧?”见爷爷不应,他又问,“爷爷,您怎么认识她的呀?她说是您邻居,我奶奶知道她不?”
刘仁靠在太师椅上,直盯着天井里穿过的那束阳光愣神,整个人像是被谁定住了一般,除了眼皮,竟一动不动。
过了大半晌,刘清响以为听不到故事了,正想溜出去,他却突然开口,瓮声说:“她叫宋音,是巷口宋铁铺家的女儿。我每天去学校都从她家门前过。她家养了一对黄鹂,声音那个脆。我睡梦中都听得见它唱歌。那年我十八,她十五,好好的日子,忽然打起仗来。她爸要带她去乡下逃难,她走之前我去找她,想把戒指给她,可她不肯要,我只好说是借给她当盘缠用的,等她回城了再还我。可那戒指其实是我特意替她做的,我省了好几个月的饭钱,里头还特意刻了她名字。她手白,带红碧玺好看。我还有好多话还没说,她就急急的走了。”
“你们后来就没再见过?”
“后来听说她爸爸在回城路上被拉壮丁拉走了,铁铺彻底关了门,她不也知道去哪了。我找人打听过,说她嫁人了,当年去乡下就没回来。谁晓得她竟在南城!”
“原来是您单相思啊。”刘清响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怕爷爷捶他,可刘仁像是没听见似的,兀自叹息道:“她怎么就不肯见见我呢,我当年还有那么多话没说呢。”
“您到底想和她说什么呀?”
“我想约她去西山看花啊。我记得当时桃花刚落,花瓣都飘在清水河里,就像一条条小舟。白色的梨花开得整座西山像下了雪似的,我想让她早点回来,咱们一块去看花。”
老猫突然叫了一声从他怀里跳开,刘仁的声音竟有点哽咽:“那年西山的花开得真好呀,后来就没有那样好过了。”
“那戒指,你还是拿去给她吧。就说我送给她的,她要卖就卖了吧,留给儿孙补贴家用也好。”他闭上眼,绷直的身体靠在椅背上,突然漏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