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不下任何东西,左手指尖轻微抖动,掌控它的那件事情到底叫依恋还是愤怒,我也弄不大清,但我害怕它,怕它再也不停不下来,就像童话故事里那双疯狂的红舞鞋,就在我的身体里转啊转啊,从脚尖转到肺叶,再到正噗噗跳动的血管和右心房,最后跳进大脑沟回,像涨潮时的海水吞没礁石那样把我淹没。
初冬的大理空气干燥,每吸一口气,就像有个暴徒冲进你的鼻腔拿利刃搜刮走附在黏膜上的水分。
但这里的云伸手可摘,鲜花如海,人疏星密。
大理的啤酒叫风花雪月,我靠它度日。
因为不是旺季,我住的这家客栈房间空了一大半,每晚就只有我一个人坐在平台上喝酒,对着黑暗中的洱海和水波深处亮着灯的小岛。
几个穿着防晒衣的年轻人,比我大几岁光景。朝出晚归,背着单反。
有几回店主来拧亮平台上的路灯,他看看我,我对他笑笑,他欲言又止的走了。
被警铃吵醒时,我在平台上睡着了,梦里罗子逸正在求我复合,还穿着那件黑风衣,皱着眉,明明是在诉衷情,他却神情痛苦,我恨不得一巴掌拍在他脸上。
我被惊醒时,洱海的浪正刷刷拍着岸边,涨潮了。除此外黑夜寂寂。警铃声像忽然而至的闪电将人瞬时从头到脚劈成两半,我跳起来,毯子掉在脚边。
先冲出客栈的是那四个年轻人中的两个男生,穿着浴袍,扛着还没来得及合上的行李箱。
他们问我:“怎么回事?”
我摇头。
“好像是从二楼传来的。”其中一个说。
“怎么没看到烟?”另一个说。
长腿男生穿客栈里不合身的浴袍样子真滑稽。就像衣冠楚楚的绅士被扒下西装,突然显出红毛猴子的原型。
他们互相问:“咱们要不要跑?”他们转头看看我。
我张张嘴,没说话。慢慢从梦里的情境回魂,我的ipad和信用卡还在楼上呢。
二楼客房的灯陆续亮起,有女人的哭喊声,夹杂着男人的怒吼。
“是焦秦他们吗?”
“应该是。”他们对话。
店主独居的三楼灯也亮着,我听到店主的声音,跌跌撞撞的:“你快去开车。钥匙在吧台后的抽屉里。”
有人撞开玻璃推门冲了出来。
两个男生异口同声:“焦秦!”
那个焦秦扭头看看他们,什么都没说就钻进门前的黑色小车里去。车灯照得砂石地一片惨白,刺眼无比,引擎轰鸣,就像怒气冲冲的野兽。
“你们怎么了?”他们问。
没人回答。
很快,店主横抱着一个人也冲了出来,那人的长黑发挂在店主肩膀上,白毯子裹着的身体还在扭动哀嚎,在潮水声里,像水妖夜哭。他拼尽力气把她塞进车厢,在钻进副驾之前,他对我们喊了一声:“没事儿没事儿,你们去把警铃关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车子呜的一声开走了,留下我们三个面面相觑。
“怎么了?”其中一个男生问。
“我怎么知道,”另一个说,“我先去把这铃关掉。”
我捡起毯子裹在身上,重新在长椅上坐下。那个男生靠在行李箱边,盘腿坐在地上。
车子的声音远去,又只剩下海浪刷刷刷,星辰光亮如雪,我仰躺着看它们,它们也看着我。
“你一个人来的呀?”那个男生问我。
“嗯。”
“你怎么每天都一个人待着呀?就在这喝酒,也不出去玩?”
“懒得。”
“失恋了吧?嘿嘿。”
我横了他一眼。
他瞅着我,一副好事者神情,“小姑娘,失恋没什么大事儿,别成天借酒浇愁躺在这要死要活的。出去转转呀,这儿这么美。你花这么多钱来这,就为了喝这些破啤酒的呀?”他踢踢脚边的易拉罐。
“你朋友都出事儿了,你怎么还有闲心管别人的闲事?”
“他们呀,也是昨天才认识的。今天一起在周围逛了逛,本来约好明天一起去梅里爬雪山的,这下没戏了。”
“他们是情侣吧?”我问。
“嗯。俩人今晚吃饭时就差点打起来。哎,不知道这又是怎么了。”
尖锐的铃声终于被刹住,带着腥味的海风又舒缓下来。
“爱情啊。”我叹口气。
“小姑娘你要不要跟我们去雪山?”
“谢谢,不要。”
“你在躺这有什么意思啊,和我们去爬山啊,我给你看照片啊。”
他掏出手机,伸手把几幅蓝天冰川的照片递到我眼前。
是美,白雪砌成的山峰立在深蓝天幕之前,山势陡峭雄伟。
“我不喜欢爬山。”我推回去。
“喂,你们进来吧。”另一个男生从玻璃门里探出头来,“我把壁炉升起来了,煮了壶咖啡。”
“走吧,喝咖啡去。”他拉我,“这怪冷的,走吧走吧走吧。”
这是家小客栈,一共不过六间客房,我住在一楼连着平台的“听见涛声”,他们和那对情侣住在二楼。花园里正开着一大丛三角梅,石砌的墙壁被漆成干净的白色,砂石甬道踩上去沙沙作响。店主年纪不大,沉默却周到,我每天睡到中午起,他还替我留着早餐,虽然我总浪费。
客厅和海风呼啸的外面像是两个世界,壁炉熊熊烧着,胡桃木色的吧台上搁着一捧玫瑰,白的粉的黄的。咖啡机嗡嗡作响。我在吧台边坐下,看看石墙上的钟,两点。
凌晨,当然是。
那个男生往吧椅上一坐,伸长了腿,搓搓手,“冻死我了。这晚上真怪冷的。”
“拿铁?”他的朋友举着一大罐牛奶问他。
“好。”
“你喝什么?”
“随便吧。”
他瞥我一眼,“我还是给你一杯热牛奶吧。”
“喂,说了半天话,你叫什么呀?”
“林当。”
“铃铛?”他笑起来。
“lin,前鼻音。”我皱眉。
“南方人分不清前后鼻音。就叫你铃铛啦。”他笑笑,“我叫张炎,他叫王周成。”
“哦。”我看看正在吧台后的王周成,“你们也是情侣吧?”
“对。”张炎笑眯眯的。
王周成把两个瓷杯推到我们面前,“我刚上楼去看了,没着火的痕迹,但浴室地上都是血。我估计是刘嘉那什么了。”
“啊,”张炎吓一跳,“来月经?”
“你缺心眼啊。”王周成说话很慢,声音平静“地上有把水果刀。估计是割腕。”
“啊,”张炎换了张肃然起敬的脸,“刘嘉这么能闹呀。”
王周成耸耸肩,低头搅咖啡。
“我正和铃铛说让她和我们一起去梅里呢,反正焦秦他们肯定是去不了了。”
王周成抬眼看看我,“你去吗?”
我摇头,“我不喜欢爬山。”
“去嘛,去嘛,一起去。”张炎不依不饶,唇边绒毛上挂上一圈奶泡。
“我看你每天都在这呆着呀,来了好几天了吧?”王周成问。
“一个星期了。”
“其实附近有挺多地方好玩的,有几个岛还不错,环海路骑车也不错。你可以试试。”
“就是嘛,一个人喝闷酒有什么意思。”
“我就是懒得动,在这晒晒太阳看看海吹吹风挺好。”我咽一口牛奶,加了蜂蜜,真好,从喉头到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
“刘嘉怎么回事?她晚饭时和你说什么了?”王周成转头问张炎。
“她说要和焦秦分手,说受不了他了。”
“你没起哄吧?”
“没呀,我就是劝她,不就是斗了几句嘴嘛,不至于呀。”
“估计又吵架了。”
“他们不天天吵吗?”
“这次吵得大呗。”王周成转向我,笑眯眯的,“你也和男友吵架了吧?”
张炎嘿嘿笑,“前两天我们看你那样,猜你八成失恋。我们打了个赌,我赌你还有三天劲儿,他赌你至少还得七天。”
我恼了,“有病啊你们!”
“别生气,没恶意,就觉得你这样年纪真好。”张炎说,“失恋了找块好山好水喝闷酒,看海看云看花,比起那些哭哭啼啼纠缠不休的,多文艺的失恋范儿啊,等你到我们这年纪再回想起来,肯定觉得特有意思。”
我不觉得这是好话,瞪他一眼。
“不过啊,你这文艺片儿演到这就差不多了,”他说,“再下去可就是社会新闻了,什么少女醉死异乡啦,可真不好看。”
“劳您费心,不会!”
“酒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多喝。”王周成说,“人家伤了你的心,你还要伤自己的肝胃,不划算。”
我撇撇嘴,没吭声。
“说说吧,什么事儿?”张炎说,“反正咱们都陌生人,转个弯就青山绿水不相逢,反正今晚是甭想睡了。聊个天儿?”
我看着壁炉里噼里啪啦的火光,“没什么好说的呀,就被甩了呗。”
“被劈腿了呀?”
我点头。
“那你为一负心男千里迢迢跑来自残呀?”
“我没自残。”
“慢性的,也差不多啦。”
“他临走时说了一通我的不是,从里到外,列举了几十条罪状。我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说过呢,凭什么呀,他变心了还说我,好像是我逼着他变心似的。妈的。”我忍不住骂道。
“你就为这么个没担当的人跑这来喝闷酒?”张炎笑,“行呀你,真有情调。”
我说,“我第一次那么喜欢一个人,他说东我不敢往西,结果分个手吧,还被数落不是,我真是失败透了。”
“有些人理亏的时候就爱把错误推在别人身上,这样他们就不用内疚啦,不用负责任啦。是他怂嘛。”张炎说,“你再长大几岁就不会觉得这是个事儿了。真的。”
“多大才算大?”
“等你多喜欢几个人,多被打击几次,也打击别人几次,就发现没啥大不了的。离开的爱人,就像绊你一跤的小石子,踢开它,继续走。一点儿都不影响你的目的地。”王周成慢悠悠接口。
“我才不要再被打击呢,我再也不谈恋爱了。又伤心又伤肝的,真费劲。”我气呼呼。
他俩都笑起来,王周成说:“会说这句话的人啊,多半不出三个月就能恋爱。真被打击惨了的人,连抱怨都没力气。”
“失恋还不够惨?”我问。
“不够呀,这才哪到哪呀?”他俩说,“你还没背房贷车贷吧?没生个不省事儿的娃吧?路长着呢。”
“妈的,”我骂,“我也自杀算了。”
他俩笑成一团。
“笑什么啊!比失恋还惨的日子还怎么过呀。”我恼怒。
“一样过。”
王周成说:“你至少能堂堂正正和别人说你恋爱了失恋了吧?我们在家长眼皮底下偷偷摸摸演了多少年戏。挣扎了多少年才自由。可歧视还多着呢。你以后还能遇见个人光明正大结婚生孩子过糟心日子吧,我们将来怎样还不知道呢。”
“还不是一样过吗?”张炎拿着杯子往我的杯口上一碰,“快乐和烦恼五五开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小铃铛。”
外头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店主回来了,身后跟着垂头丧气的焦秦。
“怎么样了?”张炎问。
焦秦一声不吭径直上楼。
店主看着他的背影叹口气,在壁炉边躺椅上坐下,“没事儿,没伤着动脉。就是要缝针,要在医院待24小时。”
“焦秦怎么不在那陪她?”
“他订了机票,说马上回去。”
“啊?”我们三个都惊了。
焦秦拎着行李急匆匆下来,他对店主说,“我叫了车,一会儿就去机场。我给她留了钱,就放在床头柜上。麻烦你告诉她。”
“你还是等她出院吧。你们自己的事儿,好好谈谈。”
焦秦摇头,站在窗前,点着抽一颗烟。
“你把她一个人抛下不好吧?”张炎说,“她那个烈性子。”
“管我屁事!”焦秦扭过头来,怒目圆睁,“是她说分手,我又没说什么,她跑去割腕,又把警铃给砸了,像个疯子一样。又不是我的错,我他妈干嘛要惯着她吗?”
“她也是在乎你嘛,她对你应该挺好的吧?”我说。
“我不需要!”他额上青筋直跳,“这性格也太吓人了吧?吵个架就去自残,简直是恐怖分子,我要是不赶紧跑,非得被她弄死不可,你们没看到她刚刚在医院里又哭又闹,就像我把她怎么着了似的,你们没看见医生护士看我的眼神,我到底干嘛了呀我,不过是有个哥们儿约我回去打牌吗?她没自己的生活,也不许我有呀?”
“她估计是一时冲动。”我说。
“她自己冲动就承担后果,我不可管。我要是顺着她,这次完了还有下次,她就会没完没了的折腾我。我怕了她。”
“她爱你呀,你不也爱她吗?”
“爱个屁,”他看着我,手一直在发抖,“小姑娘,这不是爱,是病。她太把自我当回事儿,顺她者昌,逆她者亡。我不是她妈,也不是医生,治不了她。她以前作的时候,我还当是小情趣,可时间长了,三天哭两天闹,一语不合不是生闷气就是找茬吵架,谁受得了?实在太可怕了,我都快窒息了,我躲开还不行吗。”
“万一她又自杀怎么办?”店主问。
“她才舍不得真死。不然干嘛血没流多少就去把火警铃给砸了?生怕她演戏没人看。”
“你们在一起时间也不短了,不在乎这24小时,和她好好说个再见呀。”
“她要是能好好说个再见,会这么闹吗?”
“你好歹等她出院,好聚好散。”王周成劝。
“有什么好聚好散的?我现在但凡表现出一点怜悯,她就不会放过我。我真是怕了她了。”
我们都不再吭声,客厅霎时安静下来,就听焦秦用力的吸气。
“你们说我怎么这么倒霉。”过了半晌,他说,声音里带着哭腔,“不过是谈个恋爱。她和家里不合,说我是她的一切,是亲人、朋友也是爱人。可我不想这样啊,我怕呀。不过是谈个恋爱,谁要受这种压力啊。都是成年人了,为什么不肯自己对自己负责,非要压迫别人啊。我一有疏忽她就要死要活的,弄得我整天神经紧张,她觉得这才是感情。可这明明是吸血鬼呀!”
他蒙着头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他走了以后,我们大家都全无睡意,只能枯坐。店主边抽烟边看书,我趴在吧台上对着花发呆。
“我本来打算回去就找他算账的,”我说,“他要是不把话说清楚,我就从他家跳下去。”
他们三个都看着我。
“你也真能作的。”张炎说。
“可不是。”我自嘲地说,“现在想想没意思透了。”
“我还以为闹自杀的会是你。”店主突然说,“这几天我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你跳下海。”
“我才不会呢,”我接口,“我怕水。”
他们顿了一下,突然一齐大笑起来。
“我也恐高,”我自己也笑,“还晕血。”
“你们说我要是真去找他,会怎样啊?估计他也会和焦秦一样,觉得自己以前眼瞎了,更看不起我吧?”
“当然。就连知道的人都得躲你十里八里远。”张炎说。
“小姑娘,这世界挺势利的。”王周成说,“大家都喜欢强者,厌恶弱者。尤其你如果摆出一副弱者的姿态去绑架谁,只能把自己弄得更惨,旁人要么落井下石要么避之不及。”
我想了会儿,“明天刘嘉还会不会闹啊?”
张炎看看王周成:“咱们一早就走的,应该能躲开。”
我吐吐舌头:“我也回去算了。”
“那你呢?”我们问店主。
“再闹我就报警呗。我也不是她妈呀。”他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