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与爱有关的一千零一夜(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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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惴惴

他要赶在大雨落下之前回家,他看着阴沉沉的天,热腾腾的空气不停的搅动着那一股从积雨云上飘下来的潮湿黏糊的气味。气温比上周升了十度,路旁的玉兰树花苞一朵比一朵绽开得大,暖春的雨天里也到处是野蛮冲动的生机。

他手里拎着的购物袋叮叮当当作响,里面装着脱脂牛奶和她要的果酱。

这本来都是她的活,他朝停在路边的车走去,想着。

倒车的时候,有一个穿黑风衣的女孩从车窗边走过,翘翘的鼻子,鲜红的嘴巴。他一边看着后视镜,一边对她轻轻吹了个呼哨,声音很小,压在发动机的嗡嗡声中几不可闻,但也叫他觉得愉快。

刚认识施意时她也是这般模样,翘鼻子、红嘴唇,看人时怯生生的眼神。当时他为了追到她颇费了一番功夫,她喜欢一个比利时的巧克力牌子,喜欢牛皮纸包着的香槟玫瑰,有那个年纪女孩子做作的毛病,他费尽心思照顾。

于是三年过去,他们订婚。

那天他买的酒和蛋糕,在说完“I DO”后,他们跑到路边放烟花,她钻进他的风衣里,看红橙蓝绿从花的形状变成滑落的星光点点,她踮起脚亲他,嘴里都是蜜桃味气泡酒的味道。

她不要戒指,纤瘦的手指和脖子空荡荡的,她说,咱们把钻石拿去看地中海吧。

好啊,你蜜月想去哪?

土耳其。

为了迁就他的工作,他们卖掉城内的公寓,又贷了三分之一的款买了这栋郊区小洋房,他在顶层天台上架上他的望远镜,把二楼朝南的两间房全改成她的书房,大书桌对着阳台,傍晚的时候可以看到夕阳跳上湖边那片欧式红屋顶。

当时她想在花园里种牡丹和紫薇树,可后来一直没时间去挑花种,于是就一日一日荒下来,昨天有花匠过来问要不要帮忙种上草坪和花球,他咬咬牙,说好。

管它是郁金香也好,玫瑰也罢,柳树樱花还是橡树。

很多事,挑剔在前,将就在后,前只是说说,而后才是日常。他想,反正也无所谓。

朋友知道他们订婚后,都纷纷恭喜他终于抱得美人归。严格说来,她也不算一顶一的美人,只是纤瘦。在最开始追她追得辛苦时,他也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过,哎呀,比你漂亮的姑娘多得是,我怎么就栽在你手上。

当时她只是皱皱鼻子,踢他一脚。昨晚他又把这话说了一遍,结果她扔下手中的书,气呼呼瞪着他,说,你去找她们呀!

她当时盘腿坐在书房的沙发上,身后堆着两人一起淘回来的绣着羽毛和孔雀的手工抱枕。手里的那本黑格尔被她翻得哗哗响,她脸颊都气红了,圆眼睛像是要哭似的在灯下闪着光。

怎么了?他讶然,又抱歉的笑起来,开个玩笑嘛。

我不喜欢这种玩笑,她说,这种话让我很没有安全感。

他吃惊,他们之间从来都是她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舔舔嘴唇,说,对不起,下次不开这种玩笑了。

你是最漂亮的,他又补了句,没有之一,真的。

她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翻书。

他好像听到她轻轻哼了一声。

没有安全感的应该是他才对,虽然在最开始,他对自己始终是充满自信的,他比她大上七八岁,轻轻易易能读懂她黑眼珠每个转向的含义,他们很少吵架,因为她听他的,无论他说什么,吹嘘自己当背包客走遍北美的经历,还是那些职场上的故事,她都听得津津有味。在咖啡馆里,或者在他的那间公寓,头搁在手背上,趴在桌上,或者左手撑着头看着他,眼里都是惊叹号。

他享受那份唐吉可德式虚荣,往经历里注一点点水,就战胜了风车怪兽。

男人都是虚荣的,但又虚荣得很浅薄,只要她眼里的惊叹号,他就真的能喝三碗烈酒去打老虎,至少,他这么觉得。

那时候他总居高临下的对她说话,在她偶尔犯傻的时候,他会故意对她叹口气,哎,你真是个小朋友。她紧张的模样让他窃喜,他也觉得自己的趣味很无聊甚至很坏,但她眨巴双眼,手足无措的样子让他心痒痒,然后他会抱抱她。

他很喜欢那时候的自己,和她。

直到她毕业后找到现在这份工作。

今天早晨他见她在浴室里涂一只大红色唇膏时吓了一跳,她对他说这是新近的流行,复古妆。

可血淋淋的唇色没有把她变得更漂亮,反而更像是某只拙劣的木偶娃娃。不过初春天气,她单穿一件黑裙,露着瘦如柴的胳膊和双腿,笑眯眯的等他夸奖。

他皱皱眉,说,怪怪的。

老土,她撇撇嘴,翻了个白眼走开。在衣柜里挑了个黑色手拿包,捏在手上。今天晚上团队有活动,晚点回。她关上门时说。

要不要我去接你?

随你咯,没事儿做就来吧。她的声音轻飘飘的。

没事儿做就来?他忿忿的想,他又不是无业游民,又不是没朋友的宅男,哪里会没事儿做。那你就自己打车回来吧。

他整整一天都在琢磨她的红嘴唇,那薄如纸片的小嘴巴怎么会突然变得那么丰满甜腻?

一定是她那几个不怀好意的同事给她推荐的。他想,那裙子也是她们怂恿她买的,还有上次那个露背装、香水、墨镜,世界上最讨厌的就是这帮无事生非的女人,不把好好的小姑娘毁成她们一样变不甘心。

他越想越气,结果那天的数据做错了好几处,又无心重来,只好讪讪的早退,去超市买了东西后,还是又去了她聚会的地点。

怕你打不到车。他在电话里对她说,这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下了。

哦,那你上来吧,我们这可能还要一会儿呢。

不了,你玩吧,我在车里等你。

上来吧,上来吧,你在下面我怎么安心玩嘛。

不了不了,我睡一会儿,你玩就是了。

他才不想去见她那帮同事,上次一起吃过饭以后,她们就在他背后说了不少坏话,有一次施意和他逛超市时突然笑起来,她说菲菲她们都问我是不是有恋父情结。

恋父?我才比你大七岁。他有点生气。

七岁零八个月。她纠正,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说,可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啊。

她黑漆漆的睫毛夹得翘翘得,根根分明像是牢固的塑料制品被黏在眼皮上。他看了她一眼,没吱声。

挂了电话,他在车里眯了一会儿,又想起刘捷约他打球的事儿,于是发了个微信,敲定时间。

我们配合你的时间,他们说,都知道你新婚燕尔,谁敢打扰。

别胡说八道,周四晚上?

行咧。刘婕语气轻佻,你们家施意越来越好看了啊,原来淡得和白开水似的,上次一见小丫头片子居然长开了,你有福呀。

你懂个屁。他说。

嘿嘿,你得好好锻炼,小心小姑娘嫌弃你。

滚!他把手机往副驾一扔,闷闷不乐。

雨终于下了起来,乒乒乓乓往车顶车窗满头满脑的砸来,他放下车座,用手臂遮着眼躺着,恍惚回到小时候住的那间屋子,一到雨季就听窗前那块不锈钢遮雨板响个不停。

上一次和施意下雨天出来是什么时候,好像还是去年夏天,整个秋冬都是难得的温暖好天气。那次是带她出门看话剧,因为下雨二环堵了很久,他焦急的盯着前头的车,她在一旁学着办公室里那个爱打官腔的中年人说话。

他呀,就爱倚老卖老教训人,实际上什么都不懂,说的东西早就落伍了。最后,她撇撇嘴说。

不知为什么,他当时心头一紧,她明明不是说他的,他却觉得有点心虚,盯着前面车红成一片的尾灯不敢扭头看她。

自那后他那些注了水的经历再不敢吹嘘,生怕哪天她突然来一句,喂喂喂,有完没完,都几百年前的滥调了。所以有时候看着她一脸乖顺的模样时,他心里会陡然生出点不安,猜疑她那眼里的惊叹号是不是也注过水了。

不会吧,他想,但不是没有可能的。

等施意拉开车门的时候,他已经睡了好一会儿。他被她身上热腾腾的香水和酒精味扎醒。

他睁眼看着她,她正笑眯眯的对着他,你真好。

什么?

等了我这么久。她双手冰凉,伸进他外套里取暖。

你喝酒了?他问。

嗯,她点点头,比比手势,一点点。

他皱皱眉,说,走吧,太晚了。又看看她,叹气,穿太少了,乍暖还寒时候,小心感冒。

(上周因旅行暂停了一周更新,很抱歉,这周补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