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回)
“这件事一开始就在我的心底留下了巨大的谜团,像是你见过的那个不明飞行物一样,至今为止我都看不清它的全貌,摸不着它的边际,但是它确确实实是发生了,并且无可挽回地掠去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这时宇提议我们坐下来,因为他将要说的事过于离奇,他需要好好地梳理思绪。于是我们坐到了江边的一尊大理石长椅上,旁边的一柱路灯给我们披上了一层暖色调的色彩。
“事情发生在我小学六年级的夏日,那一年我十二岁。那时,我有一个比我高一个年级的堂兄,我们之间的感情极好,一起去掏鸟窝去别人家的果园捣蛋,一起偷偷地拿伯父种的土烟来抽,周末的时候双方家长准许我们一起睡,于是我们便拿来一堆的零食放在枕边,整晚地边吃零食边窃窃私语。我喜欢他,信赖他,又依靠他,只想每时每刻与他在一起玩耍,但他还有许多其他的伙伴,总的来说更喜欢与大家呆在一起,这一点甚至会招致我的妒忌。”
“那一天的午日像是之前的无数个午日一样,我们倚在墙根上,脚尖拨弄着地上的碎石子,商量着该玩什么好。天气异常地闷热,知了在树的高处唧唧唧地叫着,不知是为这热天气抗议着还是欢呼着,风还是有的,然而微不足道,只是谨尽必要义务一样无力地拂动着我们的白衬衣。远方的田野、河堤和山林暴露在猛烈的阳光下,像是一幅曝光过度的相片,带着失真的色彩。我们把目光落在了堂兄家旁边的一栋新建房屋,看样子已是快建好了,伯父一直告诫我们不能进去里面玩捉迷藏,要不藏起来的小孩会永远都找不到。而现在,眼下四下无人,工人早已避开中午的烈日回家歇息吃饭去了,在下午两三点后才会来再开工,在这时候这个房子是没有上锁的,门只是虚掩着。我们决定在这个屋子里玩捉迷藏。”
“于是按照往日的惯例,我便走到那个新房子前,右手枕在墙上,闭着眼睛开始数数,鼻端闻着墙上新刷石灰粉的新鲜气味,腋下在咄咄逼人的热浪下津津地渗出汗来,蝉声四面而来,像是涌动的潮水般鼓满了耳膜。”
“‘不许偷看的哟,坏家伙。’在这当儿,堂兄喊了一声。”
“本来我绝不打算偷看的,但是听到他的这句话,我忍不住张开眼睛用余光偷瞄了几眼,我看到了堂兄那蹑手蹑脚地走进新房子门口的背影,姿势滑稽得像是南极里最笨拙的一只企鹅。我的内心不由得泛起了笑意,这个家伙何苦用那样滑稽的带着表演意味的姿势,大概是预料到我会偷看吧!”
“‘二十、二十一、二十三……’瞄到堂兄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后,我数数的嗓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许多。就在这时,一种诡异的声响犹如闪电般劈开了我的意识,随后那种声响如雷声般滚滚而来,震动着我的大脑深处。那是一种无数个齿轮相互绞合在一起,咔嚓咔嚓地连带着转动的声音,仔细倾听,这种声音由墙体里震颤而来,像是房子的墙体里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复杂的机器。实际上这种声响是极其微小的,奇怪的是这个声响可以直达你的意识深处,咔嚓咔嚓地扭动你脑袋里的齿轮,令你无法忽略它的存在,犹如藤蔓的触须,起初只有一条触须爬到你的身上,但是当你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些触须已经无法遏制地缠满了你的全身。”
“我仍然在数数,但那只是出于机械肌肉运动的惯性罢了,蝉鸣仍然在周遭不依不挠地鼓噪着,只是声音听起来却像是来自于异次元世界一般。这时我已经分不清哪种声音才是真实的了,自己仿佛置身于现实与非现实的临界面上,意识有一种被抽离躯体的感觉。”
“突然,那种声音开始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像是某个物体急剧地无情地转动了起来,带着吱吱吱的尖锐声响。这阵声响像是无数根锐利的针,几乎要刺穿我的耳膜,刺穿我的脑袋了。我很想捂住耳朵,但是不成,我的身体像是僵住了般动弹不得,而且就算捂住耳朵大概也是无济于事,因为这种针刺的声响似乎是可以直穿我的意识深处,而无需任何媒介的。”
“伴随着这阵尖锐的声响,屋子里突然迸射出了一阵白光。光是突如其来地出现的,像是蕴藏着巨大能量的光球在屋子里爆裂开来,我看到只是光的尾巴。不,也许那并非是光,只是以光的形式出现的另外的一种东西,姑且称之为“光”的东西。这阵光像是要吞噬一切般地将我的意识摇晃得七零八落,这时我已经什么都思考不成了,脑袋空空的,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这阵光的过去。如果这阵光永远都不会过去呢?我当时是怀着这样的恐惧在等待着。”
“然而光终于是过去了,那阵刺耳声也随之而去。算起来,其实它们出现的时间也不过是十几二十秒,但是对于我来说,仿佛是穿过了漫长的时间,又回到了现实一般。夏日的蝉声又涌了上来,汗水顺着我汗津津的鬓角黏糊糊地爬下来,而沁入鼻间的石灰粉的味道,也显得尤为亲切。等我意识到这些后,我双腿发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几乎要瘫软在地上了。我的前额依然枕在右臂上,保持着数数的姿势,我勉强地支撑着,才没有倒了下去。我又数起数了起来,把刚才中断的数数坚持数完。这样只是为了确认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中来,毕竟在这时候,数数什么的又有什么重要呢。”
“我想到了刚才进到了屋子里的堂兄,光正是从屋子传来,他究竟如何了呢?我不由得担心起他来,心中泛起了隐隐约约的不好的预感。”
“在我数到了五十后,我马上迈步往门口里走去,然而脚步却一步也迈不开。我对这个新房子里的情况充满了恐惧,万分地想逃离这个房子。但不行,堂兄还在里面,我不能抛下他独自逃走。我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打定精神,才终于可以向门口走去。也许里面什么都没有发生,刚才不过是某种幻觉罢了,堂兄好端端地在里面藏着等我去找他,还会吃吃地取笑我刚才遇到的东西过于无稽。我抱着这样的希望,走进了屋子里。”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刚走到门口,我就胸口发闷,胃部像是打了个踉跄,剧烈地抽搐着,几乎要吐出来了。屋子的院子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肉体的脂肪被烧焦了的味道,丝丝缕缕的,侵入了我的肺部。我忍受着直逼嗓子眼的吐意,走进了院子里,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墙角堆放着一些废木板、碎砖块之类的杂物,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我挨个房间去寻找堂兄,仔仔细细地,一个角落也不放过。起初我还抱有希望,堂兄会在屋子里的某个角落冲出来吓我一跳,但那终究是希望。”
“堂兄没有再出现。”
“我站在院子里,那阵呛人的烧焦味已然散去,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我在院子的中央呼喊着堂兄的名字,喊着喊着,我哭了,独自蹲在那里哭了很久。哭过之后,我抹干眼泪,走出了门口。阳光劈头盖脸地凌空而下,我走在不甚平坦但结结实实的泥路上,摇曳的斑驳树影漠然地爬满了我的肩膀,那股气息鲜明的石灰粉的味道越来越远。我开始讨厌起这股味道,我想堂兄已经不会再回来了,他已被另一个世界吞噬而去。”
“回到家后,我只是一声不响地在发呆,我无法向别人说出刚才发生的事,爸爸妈妈也不行,伯父更没法向他说。在傍晚的时候,伯父终于是找过来了,问我知不知道堂兄去哪里了。在他的几番询问下,我终于说出了中午发生的事,当然没有说那些诡异的声响和那阵光,因为那样的事物说出来恐怕也没人能够理解,只是说堂兄和我在玩捉迷藏的时候消失了。伯父和父母去那个新屋子又彻彻底底地搜查了一遍,自然是一无所获,在晚上的时候又发动村里的人在村里大范围地搜查,也是一点线索都没有。第二天,伯父报了警。不用说,警察是把案件作为了失踪案件来处理,侦查的方向主要放在拐卖人口的方向上,因为大多数人相信,人是不会凭空消失的。”
“从那以后,我整天魂不守舍的,别人对我说什么,也只是充耳不闻,意识总是在肉体之外流离,做什么也根本没有心思,不过是姑且地活着罢了。学校当然是没法去的了,只得暂时在家休学了一年。有时候伯父过来我家,看到我便会落泪,大概是想起自己的儿子了,我不止一次想对他说起堂兄失踪的真实状况,但是终究是说不出口。”
“事情过了大半年后,我终于可以向别人说起那件事了,但是在别人听来,不过是我的疯言疯语罢了,父母也对我的状况愈发忧心忡忡,认为年幼的我受到这样的打击精神开始不正常了起来,便举家搬到市里来了,想着给我换一个新环境总归是有益处的。确实是这样,我到底是挺了过来,如父母希望的那样,我不再提起那团光,努力地像正常人一般生活。”
“但是只有我知道,那团光是曾经发生过的,并且在彻底地带走了堂兄的同时,也带走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说到了这里,宇不再说话,只是望着夜空中的某一点兀自不语。
“这个就是你的秘密?”我问他。
他点点头,回过头来看着我,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与其相宜得章的温和敦厚的笑容,“所以我刚才说,我是相信你的处境的。”
“不管怎么样,说出来会痛快些,”我本来想对此发表一些意见,但最后还是作罢了,“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然后我们便一起回到了KTV里,继续和大家一起欢聚。
此后我和宇再也没有见过面。因为同乡会的组织者组织不力的缘故,在我余下的大学时光里再也没有举行过同乡聚会,我们便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和理由。
在大四的下半学期,因为我入职的公司需要回老家办一些必要的手续,我便独自回到了故乡。阔别十多年后再回到故乡,小乡村仍然是那个小乡村,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有村里的那条唯一的公路变成了水泥路。以前小时候的公路是一条黄泥路,下雨后便会变得泥泥泞泞破烂不堪,令我们这些打算去镇上玩的小孩苦恼不已。办妥了手续,我便特意在家乡里转了几个圈,穿梭在小时候走过的羊肠小道,看着那些废弃了的泥砖房屋,那些绿波粼粼的稻田和四方矮矮的山头,内心感慨不已,无他,物是人非而已。
最后我坐在村头的一个废弃的井边歇息。小时候妈妈总是告诉我说不要靠近井边,不然井里的水鬼会把小孩吃掉。那时候我想象的水鬼是一种绿油油的生物,圆乎乎的披着苔藓,长着向日葵的花瓣般的柔软触手,咧着一张巨大的带着笑意的嘴巴,若小孩扶在井边探出头往下观望的时候,便跳将起来将其一口吃掉。如今这口井已封上了石板,井里的水鬼大概会孤寂而死吧。
井边有一棵年代久远的大榕树,因此有不少人在这里乘凉,大多是老人妇人和小孩。没有人认得我,我便独自看着过往的人群。正值放学时候,许多小孩蹬着自行车追逐着欢笑着骑行在公路上,一个中年妇女推着自行车,车后是一笼唧唧喳喳乱叫的鸡苗,几个十多岁的少年开着摩托车突突地驶过,车后各载着一个紧紧抱着他们腰间的少女。
在这时候,一个老者在我旁边坐了下来,问我是不是谁谁家的孩子。我说是的。老人身材魁梧,但终究是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袭,背有些伛偻,动作也有着与其身材不相称的迟缓。他是我小时候的老镇长,以前我去过他家玩过几次,想不到他还能认得出我来。
“生怕认错人。老啦!眼睛不好使。”老镇长说。
我便说了几句客套话,称赞其身体还很硬朗,尤其是记忆力,比起我们年轻人还好很多。老人听了后,笑不可支,乐呵呵地滔滔地说起了村里的往事来了,我在一旁静静地倾听。
随后,我想起了宇的那个事件来了,问其对那团光有什么看法。
听到这个事件,老人的笑颜陡地冷落了下来,满是皱纹的脸像是失去了活力般颓然垂下,那莫不如说是一种悲凉的神色。
“光?哪有什么光!那个小孩,是被他的堂弟亲手推下滚烫的石灰池里去的,就在当年那个新房子门前的一个石灰池。本来是感情极好的堂兄弟,何必要这样做呢!唉,毁了两个家庭呀,凶手当然没有受到什么惩罚,年龄还小,不负刑事责任,但是那个小孩杀人后,精神也崩溃了,说是一团光把他的堂兄带走的。往后的事就不得而知了,事件发生后不久,他们一家就搬到市里去了。”
听罢,我默然良久。
“可怜呐!可怜呐!”老人叹气道,不知道说的是死去的小孩,还是那个没有死去的小孩。
“相对于较重的人生,许多人选择了背负着较轻的人生生存了下去,然而他们没有发现,这样的人生到底是无足轻重的。”老人那双浑浊的双眼看着眼前茫然的一处,因无聚焦,所以也看不出他的话语到底是出于何种感情。